如花开盛放,灼灼其华。
沈让微垂了眼,避开视线,说道:“太阳升上来了,走吧,回去了。”
姜毓宁点点头,两人一起走下经塔,却发现外面下起了雨。
太阳已经升起,雨势不算大,却很密,才几步路就把姜毓宁的刘海儿打湿了,沈让抬起胳膊,用宽大的袖口遮住姜毓宁的头,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带她到不远处的屋檐下躲雨。
“我看看,淋湿了没有?”沈让关切道。
不想姜毓宁却背着身子不让他看,“哥哥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
大半头发都被这急雨浇湿了,沈让拧起眉,扶着她的肩膀,想将人扳过来仔细瞧瞧。
转过来的姜毓宁两手捂着脸,怎么都不叫他看。
沈让不由得怔住,放轻了声音,“宁宁,怎么了?”
“今天竹叶姐姐特意给我涂了胭脂。”姜毓宁跺跺脚,捂着脸摇头,听声音都要急哭了,“那么大的雨,好好的妆面肯定被水冲花了,一定很丑……”
“哥哥不许看我!”
沈让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想说怎么会丑,却见几滴水珠顺着姜毓宁耳边的鬓角滑下,浸染了绯红胭脂,途经白瓷般漂亮的脖颈,没入嫩绿色的齐胸襦裙里,洇出一块暗色,
在精致白皙的锁骨处留下一片艳丽的水渍。
想递手帕的动作一顿,沈让不自觉垂了眼。半晌过后,他将手帕团在手心没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替她拭去水渍。
粗粝的指腹触到锁骨,好似羽毛划过。
姜毓宁本能僵了一下,心口挤压着心脏飞快打起鼓来,有什么东西,像是要冲出来似的。
法严寺一向空寂安静,连钟声都听不见,姜毓宁忍不住想,幸好外面还在下雨,盖住了她的心跳声。
第22章 少女
22.
姜毓宁僵着脊背不敢动,就那样傻愣愣地站着,若是仔细看,能瞧见她耳根的几缕绯红。
不过沈让到底是克制住了,只是指腹在锁骨下轻抹了一下,便轻咳一声,撤回手背到身后,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仿佛要将方才的触觉悄悄珍藏。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突然的沉默仿佛一下子将屋檐下的气氛推向暧昧。
好在回厢房取伞的樊肃很快就回来了,臂弯处还搭了一件沈让的披风,是方才沈让特意嘱咐带过来的。
沈让先接过披风,将姜毓宁蒙头罩住,然后才去接伞,撑开在两人头顶,“走吧,先回去,省得一会儿着凉。”
说完,他一把揽过姜毓宁,让她躲在自己怀里,带她回了厢房。
男女有别,两人厢房在不同的院子,沈让先把姜毓宁送回房,嘱咐她多泡一会儿澡,然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公子。”
樊际一直守在院子,听到沈让回来立刻迎上去,禀报道:“公子,最近几日,姜贺今一直派人跟着您,刚才暗卫来报,说又看见他的人了。”
“姜贺今?”沈让走到屏风后换衣裳,“还查到什么了没?”
樊际道:“上次净山湖一行,姑娘又遇上了邴关义,而且,当时姜贺今也在。”
“两家有姻亲往来,平日这两个人关系就很近。属下猜想,姜贺今或许是怀疑姑娘的身份了。”
沈让并不意外,“那日樊肃跟在宁宁身边,多年前,姜贺今见过樊肃一面,应当就是这么认出来的。”
听了这话,樊际立刻跪下,想代兄长请罪。
沈让摇摇头,示意他起来,“与你们无关,是我带宁宁出门的,更何况,她被认出是早晚的事。”
小姑娘养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一开始,他也不过是当作寂寞时消遣安慰,可是时间越久,他在宁宁身上耗费的精力和心血就更多,到如今,早已无法割舍了。
所以,他根本没打算将人藏在常青园当作赏玩的鸟雀,他要光明正大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
她是他亲手养大的明珠,万分矜贵。
“他愿意跟就让他跟。”沈让想了想,吩咐道,“先派人跟着他,看看他有什么目的,再另行打算。”
“是。”
“太子和老五那里,现在怎么样了?”沈让问道。
他如今虽然在朝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但太子和五皇子之间的争斗,他一向不掺和。
这些年来,太子的储君之位坐得摇摇欲坠,身后支持的臣子越来越少,到头来只剩钟皇后的母族——成国公府。
却也因为沈让的出现,成国公府意识到了他们还有第二选择,立场开始摇摆。
太子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频频动作,看样子是打算破釜沉舟。
樊际回答:“如殿下所料,太子手上无人可用,近来正频频接触金吾卫将军周恒,但具体进展还没探清楚。”
“查这些做什么?”沈让嗤笑一声,语气淡淡,“叫人把这个消息透给朱氏,她自会替她儿子谋划,再叫秦良他们给老五示个好,以老五的性子,自然不会再忍下去,他们两个争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结果了。”
“是,属下明白了。”
“嗯,去吧。”沈让换完衣裳走出来,看着外头天色,又多添了一句,“再叫人到寺庙外头买些甜口的果脯来,半个时辰内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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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清晨还有些凉意。
姜毓宁一回房便立刻解了衣裳,泡进浴桶里,温暖的水汽将她淹没,方才莫名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些。
沐浴完,她擦干身上出来,一边穿衣裳,一边打量身前的这架屏风。
原本寺里的屏风是一架青山绿水折屏,但昨日沈让送给她了一副春雨海棠图,是他亲自画的。
她一见便爱不释手,当即便叫人裱作屏风,今日刚做好送来,竹苓知道她喜欢,便把寺里的那个撤下,直接摆上这个用了。
姜毓宁穿好衣裳,坐到屏风前的美人榻上,两只手臂交叠着搭在炕桌上,下巴枕着胳膊,仔细去看那画。
画上春雨绵绵,海棠垂枝在水雾中盛放,昳丽浓艳。
这让她一下子便想起常青园的海棠花林,是在她九岁那年沈让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原来,她已经在哥哥身边这么多年了。
姜毓宁忽然有些想笑,又怕被人看见似的,抿着唇压住唇边的弧度,歪着脑袋埋进胳膊里,小半张脸藏进去,却没藏住眼底的碎光。
忽然吱呀一声,房间门被推开,竹叶端着姜汤进门,一眼竟没瞧见人影。
“姑娘?”
她疑惑着走近,将托盘轻放到八仙桌上,偏头看向屏风后——
外面细雨霏霏,屋子里有些暗,像是整个蒙着一层阴影似的,只有支摘窗里隐有光亮透出,铺在美人榻上。
姜毓宁半身沐浴其中,映衬着屏风上的图案,好似醉卧在海棠丛后。
这些年来,竹叶始终跟在姜毓宁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直知道姑娘长大了,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可在这一刻,她看着眼前少女玲珑起伏的曲线,便是她一个女子,都觉得百媚千娇。
若是男子又会如何?
竹叶摇摇头,不敢再往下想,她收回思绪,端起姜汤走到姜毓宁的跟前,“姑娘,喝了暖暖身,省得湿气入体着了凉。”
姜毓宁被姜味儿冲得直皱鼻
子,她讨厌一切苦和辣的东西,更偏爱酸甜口,于是偏着头不想喝。
竹叶哄道:“姑娘若是真的病了,日后可就不是这一碗姜汤能解决的了。”
姜毓宁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过,她没用勺子,直接捏着鼻子往下灌,每一口都咽得异常痛苦。
这时房门被敲响,竹叶走过去开门,看见来人,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立刻福下身去,“公子。”
换了一身清爽衣裳的沈让立在门前,问:“姑娘可沐浴完了?”
“公子来的正好。”竹叶侧身让他进去,“姑娘已经沐浴完,正喝姜汤呢。”
沈让是掐着时间来的,闻言自然不意外,进来之后,姜毓宁已经灌完了那一碗姜汤,只表情皱巴巴的,看起来很不高兴。
他忍俊不禁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边说一边拆开包封,“就知道是这样,刚叫人去外面买来的桃脯。”
然后拈了一块递过去。
姜毓宁娇气,根本不伸手,直接探身过去,用嘴接住那一片桃脯。
柔软的唇瓣轻擦过指尖,姜毓宁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撒娇道:“哥哥,我还要,再给我一片吧。”
不想沈让却像没听见一般,直愣愣地站着没动,就连递过来的手指,都保持原姿僵在半空。
姜毓宁不明所以,看他手指仍旧悬在半空,大眼睛眨巴眨巴,伸手就要去牵他。
结果还没碰到,沈让就已经飞快收回了手臂,让她摸了个空。
“哥哥?”
沈让听出她话里的不高兴,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轻咳一声,却没有立时动作。
直到姜毓宁用眼神催促他,他才深呼一口气,又从纸包里拿了一片喂给她。
如方才一样,姜毓宁小猫似的伸着脑袋叼走。
沈让这回很快就收回了胳膊,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口里,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少女唇瓣的温度,细腻柔软,轻轻一碰,就让他酥麻一片。
那感觉顺着经脉血液传至四肢百骸,和前几次那种微妙的异样不同,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这些天的克制隐忍,仿佛成了笑话。
第23章 纸鸢
23.
姜毓宁吃了两块桃脯,还想吃第三片,她拉着沈让的袖子晃了晃,沈让却看她一眼,把油纸包收起来了。
“桃脯太甜,不能一下子吃太多。”沈让蹙了下眉,故意道,“忘了你那颗牙怎么掉的了?”
一提起这件事,姜毓宁就很不高兴。
她小时候,原本是有一颗虎牙的,每次一笑虎牙就会露出来,十分俏皮灵动。
但是后来,那颗牙齿就莫名其妙地松动,又莫名其妙地掉了。
当时沈让告诉她,那颗牙齿之所以会掉,是因为她那段日子吃了太多的饴糖,饴糖太甜太黏直接把牙齿粘掉了。
所以,她以后一天只能吃一块糖,否则剩下的所有牙齿都会掉光。
她相信了,从此连甜汤甜酪都不喝了,生怕自己掉光了牙齿。
结果没多久,就又有一颗牙齿开始松动。
她吓得不敢吃饭,跑到沈让书房就抱着他大哭不止,还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在那个年岁,掉牙换牙是很正常的事,可她竟然傻乎乎的全都信了。
偏偏又不长记性,这些年来沈让说什么她信什么,没少被他糊弄。
她皱着眉头假装生气,沈让轻笑一声,朝竹叶示意了一下,让她把那包桃脯拿下去,并嘱咐道:“日后姑娘一日最多只能吃三片,如果超过三片,下午就不能再吃点心。听见了吗?”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姜毓宁说的。
姜毓宁不接话,倒是竹叶,恭顺地应下,然后自觉退出去了。
沈让拎着茶壶给姜毓宁倒了杯温水,推到她手边,“吃了那么多糖,嗓子不难受吗?润一润喉咙。”
姜毓宁端着茶杯默默喝水,但就是不开口接话。
沈让无奈摇了摇头,给她讲道理,“宁宁,你还没吃早膳,怎么能吃这么多甜腻腻的东西,一会儿岂不是早膳都吃不……”
话没说完,就被姜毓宁打断,“哥哥。”
她坐在身旁对面,双手托腮,葡萄似的眼睛眨啊眨,眼底有戏谑闪动,语气倒是十足的认真,“哥哥,古人云长兄如父,我算是知道什么意思了。”
明知她是玩笑,沈让却心口一坠,面上倒是掩饰的很好,什么都瞧不出来。
他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嗔道:“我是你哥哥,我不管你谁管你?”
听了这话,姜毓宁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眉眼弯弯,像一只恃宠而骄的小狐狸。
沈让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起吃完早膳,沈让还有事要忙,叮嘱了姜毓宁几句,便离开了法严寺。
姜毓宁等他走后,又回房去补觉了,为了到经塔上看日出,她半夜就爬起来洗漱梳妆,刚才吃饭的时候都有些上下眼皮打架。
这一觉直接把午觉睡过去了,未时初方醒,大概是睡得太久了,坐起来的时候,姜毓宁真感觉浑身骨头都酥了似的,靠在床头动都不想动。
竹叶把炕桌搬到床上,斋饭摆到炕桌上,让姜毓宁一伸手就能够到。
姜毓宁一边喝粥一边看向窗外,“哥哥回来了吗?”
竹叶回道:“公子已派人传话回来了,说是今晚不回。至于您,想回去或是留下都行。
“不过这寺庙安静,公子怕您自己在这儿住一夜会害怕,因此特意在如意楼订了房间,说您若是不想回园子,就去如意楼歇一晚,明天公子再去那接您。”
“哥哥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姜毓宁气道,“我这么大的人了,又有你和竹苓姐姐在,哪里还会害怕?去如意楼太麻烦了,你叫人告诉哥哥,今晚我就在这法严寺再住一宿。”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窗外,骤雨早已停歇,此时阳光灿烂。
“哥哥说,法严寺后山景色不错,竹叶姐姐,我们下午去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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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严寺后山是一片琼花林,每年春夏之际,都会有很多人慕名而来。
未免麻烦,姜毓宁戴着帷帽,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山,虽然崎岖了些,两侧风景却很不错。
竹叶、竹苓见她高兴,便也没说什么,只精心护在她的左右,确保她的安全。
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果然见一片茂盛的琼花林,山顶的风有些大,吹得花瓣簌簌,如落雪满天。
而在雪白花瓣里,仿佛还混着一抹别的颜色,在半空中飘舞。
姜毓宁眯着眼睛看,奇怪地问:“那是什么?”
倏地,那东西不知怎么一歪,竟然朝姜毓宁的方向轻飘飘地飞了过来。
竹叶和竹苓对视一眼,齐齐挡在她的跟前,直到那东西落下,竟然是一只飞鸟形的纸鸢。
“这里树太多,估计是被树枝挂断了才飘过来的。”竹叶将上前将纸鸢捡起来,检查过没有问题后,才递给姜毓宁看,“不过,这纸鸢倒是有趣,看这做工,倒像是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
姜毓宁好奇地撩开帷幔,果然见那翅膀和眼睛处的线条明显可见有些歪斜,像是刚学画的小孩子画的。
她忍俊不禁道:“应当是哪家带着孩子出来玩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几道脚步声从远处走近,隐约还有谈话声夹杂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