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过了午时,沈让对姜毓宁说:“哥哥去前殿,你再躺下休息会儿,若是不想躺着,就叫竹叶陪你四处逛逛,哥哥晚上回来陪你。”
姜毓宁却有些舍不得,问:“哥哥,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吗?”
其实,整个东宫的任何一处地方,都不限制姜毓宁去,只是她怕到前殿会遇到朝臣,届时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来,因此很少到前面去。
沈让想了想,今天应当不会有人来,便点头答应,“好,只要你不嫌无聊。”
姜毓宁高兴地低呼一声,立刻招呼竹叶去拿披风,然后跟着沈让一到出了临雀殿,到了沈让平日处理公务,批阅奏折的嘉言殿。
到了嘉言殿,沈让便开始处理积攒的奏折,姜毓宁从沈让的书架上随意挑了几本书,坐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安静地看。
大殿内,两人互不打扰,却又彼此陪伴。
自从承州一行后,原本在朝中两厢对峙的先太子和五皇子被尽数清理,不顺服的党羽也被沈让尽数铲除,连带着皇城周边的势力都跟着大换血。
大雍的权柄下移,逐渐从建昭帝的手里转移到沈让的手里。
更何况建昭帝自从经历了宿山大乱之后,身体也愈发不如从前,三日一次的早朝都支撑不下来,多半都是沈让主持朝局。
朝臣们没有蠢货,虽然不是所有人都经历了宿山之事,可是看到沈让踩着太子和五皇子尸骨上位,又恰好皇帝在这时告病,谁还猜不出这一切都是沈让的图谋。
有人臣服于他的手段谋略,就有人为之不齿,认为他为夺皇位,弑兄杀弟没有半分人性,实在不能成为一个明君。
如此,连带着朝局也分两派,一派是坚定不移支持沈让的,另外一派则是表面臣服,实际各怀鬼胎。
先太子沈诚虽然死了,可是还有一位嫡长子沈议在,许多从前沈诚的人,都在这个时候转去支持沈议。
朝中局势不牢固,沈让看得很清楚。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立时请建昭帝给他和姜毓宁赐婚,宁宁出身不高,这时赐婚定然会被外界诟病,他只怕自己分不出余力替她处理这些流言,到时候反而让她名声有损。
更何况,东宫之位远非他的终点。
想到这儿,沈让不自觉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姜毓宁。
看她手捧书卷,倚靠在美人榻上,微垂的肩颈勾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侧脸柔和认真,小刷子似的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阴影,叫人忍不住去探寻她到底在想什么。
小姑娘实在很容易被满足,甚至对于女子最重要的名份,她也没有张口提过半个字。
沈让知道,小姑娘要的从来不是那些身份,地位,她想要的归根结底只是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但她可以什么都不想要,他却不能什么都不给。
无论是身份,地位,权力,还是他身边的位置,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他通通都会捧给她。
他的宁宁,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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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时辰后,沈让批完奏折,唤来薛怀义,吩咐他把这些折子送到建昭帝的太极殿去,然后道:“把樊肃叫进来。”
薛怀义应完退下,很快换了樊肃进来。
“殿下。”
“宁姑娘。”
沈让摆摆手,问道:“清河公主府怎么样了?”
虽然落水的人是沈议,但是沈让并没有避讳姜毓宁的意思,因为他很清楚,在姜毓宁的心里,只怕早就忘了裕王是谁。
却不想樊肃闻言并未立即回禀,反倒是看了一旁的姜毓宁一眼。
沈让蹙起眉,“到底怎么回事?”
樊肃只好道:“回殿下,裕王并无大碍,反倒是成王和宁寿郡主……”
碍于姜毓宁在场,樊肃略有些含糊。但是姜毓宁已经听到了宁寿郡主这四个字,倏地抬起头来,“郡主怎么了?”
沈让也没有料到这事会把宣丛梦牵扯进去,他看着一脸焦急的姜毓宁,安抚了一句,“别担心。”
然后示意樊肃不必顾及,如实道来,反正不管发生什么,最后宁宁总是要知道的。
樊肃道:“回殿下,回宁姑娘,昨日清河长公主府宴会,为宁寿郡主庆生,裕王和成王都亲自到场,宁寿郡主和两人寒暄之后,便去招待旁的客人。后来裕王殿下不小心落水,成王直接下水去救。公主府护卫和太监一窝蜂涌上去,不想竟然把岸边的几位姑娘冲撞了,也跌进了荷花池,其中就有宁寿郡主。”
姜毓宁听到宣丛梦落水,当即一怔,急忙问道:“郡主没事吧?”
“郡主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成王殿下他……”
姜毓宁忍不住蹙眉,“成王是谁?”
她从未听过,也没有什么印象,于是转头去看书桌后的沈让。
“是我的六弟,当今的皇六子,算起来也是宁寿的表哥。”沈让说。
姜毓宁点点头,跟着去看樊肃,实在不懂樊肃为何一副严峻的表情。
她不懂,沈让却早就明白了,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年轻男女一块落水,想来就不可能无事发生。
果然,樊肃道:“后来,郡主是被成王殿下救起来的。”
姜毓宁这下是真的怔住了,她虽然单纯,却也懂基本的男女授受不亲,纵使成王和宣丛梦是表兄妹,这件事传出去,只怕也对宣丛梦的名声有损。
除非,除非两人成亲。
姜毓宁想到这,连忙问道:“难不成,郡主要嫁给那个成王吗?”
沈让也蹙眉看向樊肃。
樊肃摇了摇头,说:“再之后的事,属下也不知了,郡主殿下落水之后受了风寒,一直在卧房养伤,公主殿下派了许多人看护左右,属下也不好再继续探查。”
这并不意外,沈让对此并未苛责,他点点头,示意樊肃可以下去了。
樊肃一走,姜毓宁立刻走到沈让的旁边来,有些焦急地问:“哥哥,我想去看看郡主。”
宣丛梦落水一事实在蹊跷,更何况还有裕王和成王两个皇子牵扯其中。
这两人无论是谁,能娶到宣丛梦都会得到极大的好处。
裕王本就被很多人视作正统,再迎娶了阳信长公主的女儿,和靖边侯联了姻,那就是也得到了武将的支持。
上京再有个清河长公主从旁襄助,也未必没有争一争的机会。
至于成王沈谅,一向都是诸位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并且,他和五皇子走得最近。
但是前几个月的承州行宫,他因为身份不够又无圣眷宠爱,并没有来。
这才逃出一劫,没有被牵连,反而还在事后分赏的时候,也得了个成王的封衔。
不过,就算是封了王位,这名头也是虚的,除了叫出去好听之外,旁的再没有半分好处。
以他如今的处境,若是能得到清河公主府的帮助,只怕日后能好过许多。
两厢都能得到好处,都有动机,且全都在场,沈让眯了眯眼睛,一时也不能确定这件事到底是谁主使。
这样不确定的事,他并不希望姜毓宁牵扯其中,
但是姜毓宁并不知道沈让到底在想什么,宣丛梦是她唯一的朋友,且是真心相待,她现在几乎是坐立不安,见沈让沉默不语,忍不住催促道:“哥哥?”
看到姜毓宁眼底毫不遮掩的担忧,沈让到底还是答应了,只是,“我送你去。”
姜毓宁很惊讶地问:“哥哥没有事忙了吗。”
沈让道:“我送你到公主府门口,然后在车里等你。宁寿毕竟是个姑娘,我去探望不合适。”
听到这话,姜毓宁点点头,“哥哥,你最好了。”
沈让吩咐人备车,姜毓宁回房去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公主府的门口。
来之前,沈让就已经提前让人给公主府传话,因此宣丛梦身边的迎春早早就等在门口,等着接姜毓宁进去。
姜毓宁下了马车,只带了竹叶一个人,跟着迎春来到宣丛梦的住处。
分明昨日还来过,分明这里和昨日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可不知为何姜毓宁就是觉得这里有些变了,好像气氛都不同了。
她站在廊下,一时竟有些发怔。
迎春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姜姑娘,我们郡主等您很久了,快进去吧。”
听到这话,姜毓宁连忙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一道很轻的“进来吧”。
竟都有些不像宣丛梦了。
姜毓宁推门走进去,房间内一片狼藉,床前的帷幔半遮半掩,她慢慢走进,这才看到宣丛梦苍白的脸。
“郡主……”
自从两人相识之后,宣丛梦一直都是飞扬跳脱的,明艳如朝阳,十分骄傲。
可此时的宣丛梦只穿了一层里衣,长发散落在肩后,乌云似的,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一双漂亮的眼睛也肿的不像样子,根本掩饰不住哭过的痕迹。
姜毓宁来之前,原本有很多话想问,可是看着宣丛梦这幅样子,她忽然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她走过去把床前帷幔拨开,用玉钩勾住,然后坐到宣丛梦跟前,双手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郡主,你还好吗?”
从姜毓宁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宣丛梦的眼眶就红了,这会两只手被她握住,更让她有些想哭,她蹭过去一把抱住姜毓宁,没有再掩饰情绪。
姜毓宁觉出她情绪不对,以为她是昨天落水之后被吓到了,当即也不敢再提淮王,只柔声安慰道:“好了,不是已经没事了吗?总归人无事就好。”
姜毓宁思想简单,因此根本想不了太多,更不会想到落水的事会是有人精心设计。
可是宣丛梦心里却一清二楚。
她昨天,是被人直接推下池子的,推她的人力道极大,甚至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明显就是故意的。
她不会水,因此落水之后整个五感几乎都是封闭的,在水里根本看不清是谁救了自己。
等上岸之后看清楚抱着自己的是谁之后,她险些再度跌进池子里。
但是现在,她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
毋庸置疑,她被人算计了。
是裕王还是成王,亦或者别的什么人,他们想做什么?
是对皇位不甘心想要算计,所以在京中各家的势力之中挑中了她,要让她去给他们填补势力。
这样的算计,宣丛梦实在见得多了。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被算计的会是她,而且是过了这么多年,又将她算计进去了。
什么阳信长公主之女,什么靖边侯之女,什么宁寿郡主,那么多的名衔加起来又能堆多高?到最后,她仍旧是上位者手中的一枚棋子。
她有意挣脱,却根本没有挣开。
这种感觉,让宣丛梦忍不住绝望,可是在旁人跟前,她并不敢说。
此时此刻,她抱着姜毓宁,将积攒了许久的情绪一股脑儿的发泄而出。
过了半晌,姜毓宁听着她的哭声渐止,呼吸声也趋向平缓,她轻按着宣丛梦的肩膀,因为怕提到她的伤心事,因此语气格外小心翼翼,“郡主,这件事你可想过要怎么办?成王那边……”
宣丛梦知道她的顾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嫁他。”
确切的说,是不想嫁给任何人。
不过后半句她没有告诉姜毓宁。
姜毓宁只顺着她的话,认真道:“你若是不想,那就不嫁好了。总归名声是自己的,只要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旁人怎么想,又与我们何干?”
这话说姜毓宁的真心话,她自己也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否则也不会整日腻在沈让的身边。
但是这道理谁都懂,可轮到自己时,却很少有人能真的不在意。
宣丛梦看着姜毓宁坚定的眼神,知道她的话皆是出自真心,既是羡慕,又很佩服。
羡慕她能被沈让保护的这么好,佩服她能够这么坚定。
她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宁宁,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这有什么?你平时对我那么好,我自然关心你。”姜毓宁实在没觉得如何,可是看向宣丛梦有些涣散的视线,便忍不住道,“郡主,你若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可以让哥哥帮你,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沈让?
相对于求沈让帮忙,宣丛梦倒宁愿嫁给成王。
她并不愿意欠沈让的人情。
但是这话自然不能在姜毓宁面前说,因此,她只是强勾起唇角笑了笑,确定地告诉姜毓宁,她是真的无事,然后才转开话题。
但是宣丛梦毕竟是感染了风寒,没说两句便有些精神不支,姜毓宁看出来,主动告辞道:“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或者你找我有事的话,就派人去给我传个信。”
平日里两人的相处模式仿佛颠倒了个个,宣丛梦看着姜毓宁认真的模样,忍俊不禁地抿了下唇,然后点点头。“我知道的。”
姜毓宁没再打扰她休息,又嘱咐了两句便离开了公主府,到了门外,沈让果然还在马车上等她。
听到动静,他打开车门,朝她伸手来扶。
姜毓宁上了马车,顺势就靠在了他的身边,动作和平常一样,只是神情看上去有些沮丧。
沈让问:“怎么了?宁寿病得很严重?”
“没有。”姜毓宁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郡主是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只是一次落水,却要将后半生都搭进去,若是成王殿下是个好人也就罢了,若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