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迟迟见着是宋也身边的人,便放下心来,跟着长柏去,丝毫不敢耽搁。
很快她便在假山内见着宋也。
假山外瞧着荒芜,内里却点了一盏灯,又规矩地放置着桌子并着几只凳子,桌面干净,摆放着一套汝窑茶具。
宋也斟了盏茶,头抬也没抬,“去外边守着。”
是对长柏说的,温迟迟听了出来。孤身面对宋也,她还是有些怕的,因而头低着,乖巧的样子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姑娘此举什么意思,胁迫我救你?”宋也凉凉地问。
温迟迟咬紧了嘴唇不回话,她确实慌乱,但也猜出了宋也并不想旁人知晓他与她的关系,见着自己跑向他的院子定然会出手救她。
此时听见放下的心一瞬间又提了起来,她是有些怕宋也的。
宋也敲了敲桌子,“头抬起来,看着我。”
温迟迟抬头看向宋也,看到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她突然跪了下来,浑身发抖,“是我对不住公子,求公子救救我。”
宋也听着温迟迟话语中的哽咽,凝了凝眉。
他看了她半晌,才道:“我昨夜同你说了什么?”
安分些,莫要招惹袁氏。她是知道的,可是她料不到这些,她张了张嘴,辩解的话却说不出来,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便惹了宋也的不快。
“你惹了事,我可以给你收拾烂摊子,”宋也眼睛落到温迟迟身上,见着温迟迟怕成那样,面上的不悦减了几分,轻笑。
“但是你说,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温迟迟手指颤抖之余,脑子飞快地转着。
仪来楼的异域美人,昨夜的琵琶女.......还有她。
宋公子性子风流。
而她,身无长物,唯有一身皮色或可下注。
温迟迟裙摆下的手止不住颤抖......皮相交易,她与勾栏中以色侍人的女子又有何分别?
她做不到。
可是她和她一家的命都在自己手上。
温迟迟嘴角的弧度微不可闻地弯了弯,在宋也的目光中起身,迎着柔软温和的烛光朝宋也走了过去。
在他面前站定,温迟迟瞧出了宋也目光中的讽刺。
她置若罔闻,褪下袄子,纤细白嫩的玉手划过前襟起伏的沟壑。
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轻轻一勾,对襟散开,只需一眼便能瞥见里头若隐若现的玲珑曲线。
大片雪白与柔软,宋也眼神却略了过去,看向了她捏着衣襟的手,上头泛了苍白。
换一命不值吗?
偏偏她这般不愿意。
宋也瞬间没了心思,将她捞到膝上,手略微翻动便将她半褪的衣衫拢了起来。
附在她耳边柔声道,“她打你,姑娘不同我说说?或许我心情好,我替你将这桩仇报了,姑娘觉得怎么样?”
温迟迟怔了一瞬,便见宋也松开了她。
“姑娘这脸得治,破相了不好。”宋也继而道,“长柏,送姑娘回去。”
温迟迟霎时间脸上一片绯红。
宋也是答应救自己了,然而言外之意确实嫌弃自己脸上的伤的,并不是真想要替她出气。
她垂下眼眸,“多谢公子。”
第11章 淡淡紫
宋也命长柏送完温迟迟后,便出了假山,往院子中的书房中去。
书房置了一张紫檀书桌,上头规矩地放着一叠公文,一只折子赫然摊在桌上,旁边悬了一只吸了墨水的狼毫。
显然是事情还未处理完便出去了。
宋也坐到书桌前,将面前的折子合了起来,又拿它敲了敲桌面。
他领转运判官之职,到杭州整顿官场,收拾污秽,太后母家付氏便坐不住了。
失散多年的幺子重又找回,便恰好就是战场上年轻有为的中郎将。
付家口风紧,对外一致,凭他这个宰相手也不好伸到别人家里去。
皇帝年幼,太后执政,外戚当权。几年来他韬光养晦将付家的权夺了个干净,只剩兵权还未动。
西北战乱未平,他尚在观望之际,付家便就要动手了。
中郎将,领兵北征,又是付家幺子的身份,只待立功,京中空下的枢密使之职便到了付家手中。
这付家打得一手好算盘。
宋也哂笑,重又打开了折子,提笔,漫不经心地写了一个“准”字。
付家敢送人北上,他便有把握人不会再活着见到上京的太阳。可他倒要看看付家准备怎么和他玩。
想到这,宋也极为满意地搁置手中的笔。
至于手边另一叠公文,那是两浙路采办文书,事繁而细碎。一桩小事,没必要自己动手,一会儿等宋铭来办。
宋也半仰在椅子上养神,阖上眼睛还未多久,便闻见了一阵极淡的女子香。
宋也微微一怔,眼前骤然浮现了那光滑似玉,洁白如雪的柔软。
向来冷淡的眸子暗了暗。
他回来的急还未更衣,身上带了她的香气。
味道极淡,如空谷幽兰,绵长而不浓烈。不是庸俗的脂粉气。
他并不厌恶,也懒得再起身。
半晌后,宋也的一双凤眸骤然睁开。
他顿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将才小憩时梦见了什么?
他承认他确实不是柳下惠,出了孝便便也不再为难自己,要了人家姑娘。他也承认,那姑娘是有几分姿色。
可他长在国公府,什么样的美人与闺秀没见过?投怀送抱,湿身引诱的亦是不少见,他没一次像这般。
宋也黑着脸进了净室。
出来后,宋铭已经在书房内等宋也了。
宋也极快地扫了宋铭一眼,走到燃着银骨炭的火盆旁,将才换下来的衣裳扔了进去。
火舌很旺,很快便将那云锦衣裳吞噬殆尽。
宋也注意到宋铭错愕的神情,面不改色地走到了书桌旁坐下,点了点文书,“这一沓都是你的。”
宋铭抬着堆积如山的文书,手都有些颤抖,他阿兄这是一点都没处理。但他不敢反驳,连身应是:“没问题,阿兄,你往日事多劳累,如今到江南正是要散散心,做弟弟的劳累些也没什么。”
宋也知道宋铭听出言外之意,知道他的德行,瞥了他一眼,“你看我这几日有空闲的时候吗?倒是你,这几日酒喝的极多。”
宋铭腹内绯议,他白日是应付连着杭州纨绔,但不都是替宋也挡酒的么?夜里又顶着月色外出查转运使与安抚使,连轴转,毫不容易得了半天空闲,又被叫来替他做事。
忍着气处理了几份文书,宋铭舒展身子,看向宋也,“阿兄,我这几日查案子,这转运使一家当真是坏事做尽,特别是那个肥头大耳的徐成和他的夫人做下的事更甚,说一句丧尽天良也不为过。”
宋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到转运使与安抚使不是什么好人。
但他知道是一回事,揭开他的面露是另外一回事,他需要证据。
宋也没回,便见宋铭一边拿笔批公文,一边絮絮道:“我听说了一桩让人火冒三丈的事。”
宋也闲着没事,挑了挑眉示意他说。
宋铭道:“徐成好色成性,看上了一个破落户的女子,听说那女子当真是有几分姿色的,她爹好赌,家中本就拮据,更加还不起在外欠着的银子了,她爹便要卖了那女子抵债。
徐成见了那女子无依无靠,于是便不由分说拐着那女子到了小屋子里头,他夫人又刚进门不久,气势比现在更甚,管着他严,事后徐成拿不出银子买她,更不敢承认,于是便晾着那女子。
女子爹发现她有了身子,买她的主家也不肯要她。女子爹被讨债的人被逼迫的紧了,于是闹到了徐府前,徐家少夫人又不好招惹,便叫女子爹打死了那女子和她腹中胎儿,才肯给他还债的银子。
女子爹照做了,却不曾想少夫人也将他乱棍打死了。一家子人命啊。徐府的少夫人心狠手辣便不说了,这徐成却是半点男人的气概都没有,欺软怕硬,丑恶至极......”
.......
多么令人愤懑的故事啊。
宋铭趁着蘸墨水的间隙抬头瞧了宋也一眼。
宋也神色如常,只语气微冷,“你成日里这么闲?”
“去将袁秀珠今晨见的男子抓起来关着,只管饭吃。这事本叫长柏去办的,如今你去。”
宋铭刚想问为什么啊,但看着宋也面上渐冷的神色,知道这是不悦的意思,可他摸不准哪儿触了他的霉头,换了个说法:“阿兄,若是办事,这公文我就批不了了。”
“长夜漫漫,你还真打算拿来睡觉?”宋也道,“搬回去办完事接着批。你年岁也不小了,成日里童孩心性,还有几分长舌妇人的意思,怎能长进,怎能接手两浙路之事?”
宋铭握着笔的手抖了两下,立即起身道:“阿兄教训的是。”
“你既已知道,我便不留你,滚吧。”
宋铭走后,宋也揉了揉眉心,坐在桌前沉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后,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成,他认。
不就是一个小姑娘么,他管就是了。
・
温迟迟被长柏送回去后便乖觉地呆在厢房内,一日都不曾出过门。
她不知道上午追她的人怎么样,也不知道袁秀珠还会不会派人来杀她。
然而她等了一天,面前的那扇门就没有被推开过,除了一个粗使丫鬟叩着门扉问她是否吃饭用水,她拒绝后,便再没人踏足过这儿。
日薄西山,冬日的白日本就短暂,不一会儿浓重的夜色便将这方天地完完全全吞噬殆尽。
入了夜,一切刀光血影、杀人勾当都能被这无尽的黑暗所掩埋遮蔽。
宋也是帮她摆平了上午的人,却没说过会长长久久地护住她。
夜里寒气重,温迟迟坐了很久,紧张到不由地吞咽口水。一整日滴水未进,喉咙早已经干燥非常了。
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送到嘴边时才发现茶水早已经冷了。
冰凉的茶水入喉,那一刻她才感受接触实物的真实感。她顾不上寒凉,将一杯水尽数灌进了腹中。
思绪变得清晰了许多,连带着感官都清晰了不少。
她听见了渐进的脚步声。
夜深露重,极偏远的厢房,谁会到这儿来?
过桥穿廊,鞋履踩在杂草上。
极为细碎的脚步声。
温迟迟耳力好,她不由地捏紧手上的杯盏,指尖微微颤抖。
她逼自己冷静下来,向四周打量。
厢房简陋,她来的仓促,所带之物并不多,因而这屋子中器具甚少。
目光在一处篮子上停留,里头放着绣绷、绣布、针线以及一只平头剪子。
拿了剪子,便悄声站到了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举起剪子,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然而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叩门的声音:“姑娘,你可睡了?”
温迟迟一愣,剪子便滑出她的手,砸到了她的脚上。
她顾不上吃痛,只蹲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小丫鬟秋香这两日给她送饭,知道她性子温和,很好说话,便直接推开了门,不想却见到女子蹲在地上,双肩微微颤抖。
秋香连忙将温迟迟拉了起来,递帕子给她擦泪,“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呢?”
温迟迟将才强忍着没哭出声,此时强忍着不落泪。她深吸一口气,摇头,“我没事。”
正说着,便见秋香将一个小瓷瓶递到了她面前,她怔了怔。
秋香见温迟迟红红的鼻尖,以及微肿的脸颊,心中便明白了。
她虽然年纪小,只有十四岁,可是她明白徐府是什么样的地方。她也受到过许多欺负。
“姑娘,我见着你一天没吃饭,便去厨房给你熬粥。在灶台上便看见了这个带着淡淡草香的瓷瓶,这阵清香我认得的,是活血化瘀的良药。”
温迟迟忙将瓷瓶递给秋香,“旁人丢了东西定然心急,我不能用。你快放回去吧。”
正说着,只见秋香旋开瓷瓶递到了温迟迟面前,“姑娘你闻。”
温迟迟嗅了一鼻子,刚想要错开,便瞥见秋月手上的瓷瓶盖子里头覆了一张纸条,隐藏的极好,若非是她站在秋香对面,亦是看不见的。
秋香生怕温迟迟推脱,忙将瓷瓶盖子拧上,放置在桌面上,转身离开。“奴婢还得替秋月姐姐守夜,先走了。姑娘你用完药后,别忘了桌上的鸡丝粥,趁热喝。”
温迟迟听见门被闭上,拧开了瓷瓶,将盖子上的纸条拿了出来。
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安心即可。”
温迟迟呼出了一口气,眼睛瞥向了一旁的鸡丝粥,还冒着腾腾热气。
宋也是答应护住她了,可她的家人呢,袁秀珠会放过他们吗?
温迟迟不知道,也放不下心来。
她将鸡丝粥重又放回食盒中,踏着月色往宋也的院子中去了。
第12章 冶冶黄
温迟迟提着食盒,加快脚程,很快就到了宋也的院子中。
院落僻静却不荒凉,春夏之时前有曲水蜿蜒,嶙峋怪石;秋冬之时后有菊梅交替,绚丽烂漫。
是个无人打扰,自得其乐的好地方。
徐家虽然穷奢极侈,但也并非是个底蕴悠长的世家。因而除却这府内实在是鲜有人至的荒凉之地,处处都极工尽善,恨不得将地砖上都镶上金子。
但这个院落却钟灵毓秀,鬼斧神工,一派浑然天成的天地灵气模样。
温迟迟四处打量,她跟着父兄见过苏氏园林,知道它名贵精致,可是这处院子与苏州的那些园林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宋公子究竟是京城中何等厉害的大官,才能得徐家的官老爷如此厚遇呢?
温迟迟想事情想的入神,一抬头,便见着宋也看了过来。
她此刻已经到了屋子中。
温迟迟敛了脸上困惑的神色,将头低了下来。
虽不敢看他,她却不由地想起了上午的事,她做出那样的事.......还被他拒绝了。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脸上却是一阵烧红。
宋也看破了温迟迟的窘迫,并不出声。
他是要温迟迟先开口。
昨日在池边流泪,今日脱衣裳的时候手攥到发白。
他瞧出她的不愿意。
可是向来只有别人求着他,没有他哄着别人的道理。
下了锅还使劲挣扎的猎物纵然吃时味道尚可,但也是败坏兴致的,不是么?
一个女人而已,没了换下一个就是。可是她救命的机会只有一次,她若不再识时务一些,他宋也至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