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宁宁说完,又劝慰了朱果儿几句,便让朱果儿先行离去了。
她望着朱果儿瘦弱的背影,默然片刻后,感慨道:“如今这世道,人面兽心之人,还真是不知凡几。”
沈寒山也站起身,踱步到她身旁,问道:“郡主所说的人面兽心之人,是否也包含了在下?”
“沈少傅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卞宁宁假意一笑,眼神淡漠。
“还是郡主教的好,郡主从前不是常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沈某不过是时时谨记郡主之言罢了。”
沈寒山丝毫不恼,好似听不懂卞宁宁言语中的嘲讽意味。
“不过,今日一事,只怕旁人只会觉得,郡主与我这人面兽心之人,是一伙的。”
沈寒山上前一步,径直立于卞宁宁身前,将堂外的光亮隔绝,顿时卞宁宁的眼前便只余沈寒山身着的墨蓝色锦袍。
沈寒山逆着日光,神色不明,宛如深潭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面前女子的眉眼,而后下挪,深深凝视着那张淡漠冷笑的绛唇。
眸中似有大浪袭来,猛烈而汹涌。
卞宁宁掀开眼,抬首望向面前之人。
沈寒山靠得太近,那股熟悉的苏合松香再次将她侵袭、包裹,令她惶恐不安,唯恐自己会步步沉沦。
“我与沈少傅本就没有关系,便是旁人误解,也不过是一时。”
卞宁宁一如既往地往后退了一步,再次与沈寒山拉开了距离。
“一时?”
今日沈寒山却不退却,往前逼近一步。
“郡主怎知,这一时,不会变成一世?”
“沈少傅能翻云覆雨,亦能颠倒黑白,自是有通天本领,何苦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卞宁宁退让无用,便只冷冰冰地送出此话,转过身去再不看他。
“我方才便说过,其实你不必这般麻烦,我可以帮你查清一切,也不会再有人来为难你。”
“我可以护着你。”
沈寒山说完,就见卞宁宁背对着他,决绝地摇了摇头。
“沈少傅今日相助于我,我自当铭记于心。但是,却也不敢相忘恭王府的冤屈与仇恨。”
“他日待沈少傅堕落地狱,我会念着今日之恩,尽量不对沈少傅落井下石。”
卞宁宁粉唇轻启,眉目之间只有漠然,眼光黯淡,比深冬寒夜的风雨还要浸人。
她只想为恭王府翻案,可偏偏沈寒山却非要追着她不放,令她心烦意躁,却又无可奈何。
沈寒山看不见她的神色,只望着她的背影,将她的轮廓映入脑海之中。胸腔之中有千言万绪,令他想不顾一切将真心剖给面前的女子。
可他终究不能,这场漩涡便让他一人,足矣。
那眸中澎湃半晌的潮水,终是无声无息地退去,没留下一丝痕迹。
一片沉寂后,卞宁宁便听到身后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待周遭再无声响,她那颗仿佛被人紧攥住的心也终于沉沉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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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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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山刚走,卞宁宁就见正一瘸一拐朝她走来的温仪。
她连忙走上前扶着温仪,问道:“还好吗?”
“没事儿,那些个侍卫都没下狠手,打得很轻,放心吧。”
“沈寒山呢?你怎么让他走了呢!”温仪跺了跺脚,气恼地说道。
卞宁宁点了点她的脑袋:“你与他能有什么可说的?”
温仪却愤愤不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沈寒山就是你从前在信中同我说过的那个沈郎。”
“你如何知晓的?”卞宁宁有些疑惑。
温仪哼了一声,回答道:“我又不傻,你从未来过平冶,如何会认识太子少傅?这高高在上的太子少傅又为何偏偏要来帮你说话?”
“方才你们俩一唱一和,倒是相配。但你可别忘了当初王府出事,他直接将你抛下。你可不能因为他如今向你示好,就原谅他!”
卞宁宁神色黯淡了几分,勉强地笑了笑:“你说的我如何不知,放心吧,我与他,绝无可能。”
她和沈寒山,可不仅仅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般简单。
“不过还好沈寒山今日有良心,救了你,不然还不知道会如何呢。”温仪想起谢三娘的所作所为,有些后怕。
可卞宁宁却不疾不徐地说道:“即便沈寒山今日不来,我也有办法自救。”
“谢三娘和朱果儿的证词漏洞百出,我原本都想好从那所谓的秘方入手,将她们的证词推翻。”
“但不得不说,沈寒山确实是最简便的解决办法,他既来了,我也不介意顺手用一用。”
说罢,卞宁宁收回思绪,扶着温仪朝大理寺外走去:“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二人走到大理寺门前,却不见有任何人候着,卞宁宁心下奇怪。
“你出来不带丫鬟,也不坐马车的?”
温仪却满脸不在乎地笑了笑:“哪有那么矜贵,多走走路,强身健体。”
卞宁宁凝望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盯出朵花来,让温仪莫名心虚。
“你说实话,如今姚氏可还一直为难于你?”
温仪讪讪地摸了摸鼻尖,眼神飘忽:“没有,她哪敢为难我?就算父亲久病不起,我也是堂堂定国公府的大小姐,谁要是对我不客气,我的鞭子可不许。”
卞宁宁瞧着她这模样,便知她在说谎。她太了解温仪了,温仪性子急,却最是善良率真,说谎都没办法说得自然随意。
但她没有揭穿温仪,只握着她的手,柔柔地说道:“我如今住在玉锦巷,你若是想寻我,来我家,或是送往阁,都行。”
“哎呀,知道了,你再不送我回去,我可站不住了啊。”温仪神色不自然地岔开话题。
卞宁宁赶忙寻了个马车,载着她二人朝着定国公府去了。
马车上,卞宁宁仍在思虑着朱果儿一事,怔怔地看着马车外的光景,没有出声。
“想什么呢?”温仪忍不住问道。
卞宁宁摇了摇头:“没什么,一些琐碎的杂事罢了。”
“与我在一处,怎得还戒心这般重?你告诉我,我说不定还能帮你排忧解难呢。”温仪看着卞宁宁,一脸期待。
“那你能否派人帮我查查,今日那个朱果儿的身世背景?”
卞宁宁停滞了半晌,终于说道。
她不是蠢笨之人,不可能仅凭朱果儿三言两语就深信不疑。她得先弄明白朱果儿说得是否是事实,然后再决定是否要与朱果儿合作。
温仪霎时朗声笑道:“这有何难?打听东西,我最在行。”
温仪性格跳脱,从小就不喜被久拘家中。定国公早年身体康健之时,也常常带她出门,任她在外面野,从未拘过她的性子。
所以这些年,她很是结识了些江湖好友,打听些事情,自是难不倒她。
“另外,你可听说过刘光耀,刘中丞?”卞宁宁想了想,问道。
“刘中丞,就是前几日在一念阁被毒杀的那个?”
“你也听说了?”
温仪点点头:“自是听说了,据说是之前刘中丞在一念阁里打骂过的一个伶人下的毒。可怜他的妻女,据说她女儿才刚刚及笄,正是议亲的年纪。因着刘中丞被毒杀,原本相看的那些儿郎都对刘府避之不及。”
卞宁宁瞳仁一颤,纤长的睫羽抬起,眸中是细碎的光芒:“你可知刘中丞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温仪挠挠头,认真思索了半晌,说道:“我记得好像是单名一个芸字,叫刘芸。”
是她!
刘中丞遗愿中提及的芸儿,是他的女儿刘芸。如此就说得通了,为何刘中丞到死,都在念着这个名字。可照刘中丞的遗愿所说,为何郝盛远要对付一个深闺女子?
卞宁宁知晓刘中丞身死是因为暗中收集郝盛远的罪证被发现,难道刘芸也知道些什么?
她必须要想办法见见刘芸。
“温仪,你能否替我送个帖子给刘芸,我想见她一面。”卞宁宁急切地说道。
温仪虽不知晓为何她突然要见刘芸,仍是满口应下:“好,我回去就给她写帖子,你等我消息。”
可温仪原本端坐着的身子,却渐渐随着马车轻晃,竟有些坐不稳,说话声也越来越弱。卞宁宁突然瞧见温仪身上的墨色衣衫,后背上的颜色却比别的地方更加沉郁。
她抬手轻轻一抹,手指上便顿时染上了一片殷红,她这才发现温仪的脸色异常苍白。
“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卞宁宁搂住温仪,任她靠在自己肩上。她心急如焚,看着温仪愈发无力虚弱的面容,身上直冒冷汗。
“车夫,麻烦你再快些。”
马夫得了令,马不停蹄地朝着定国公府赶去。
可待马车到了定国公府,温仪早已神识不清,似是已昏睡过去。
定国公府的小厮见状,赶忙将温仪的丫鬟仆妇叫了来,扶着温仪回了她的院子。
温仪现下这般状况,卞宁宁自是不敢离开,只守在温仪床边,等着大夫来。
不一会儿,就见温仪的贴身丫鬟招月领着一个大夫急冲冲地跑来。卞宁宁连忙起身给大夫让位,那大夫也十分轻车熟路地捻上温仪的手腕,把起了脉,什么都没问。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卞宁宁心中迅速膨胀,令她无法招架。
她看着温仪在床上昏睡的模样,止不住地心疼。温仪与她是自小相识的好友,从小温仪就是最懂她的那个人。她们二人虽性格迥异,但却莫名契合,总喜欢呆在一处。即便自从她们五岁时被迫分开后,再未见过,却也是书信不断,直到她被判流放至南越的前夕,她二人才断了联系。
温仪自五岁便跟着定国公习武,身体一向健朗,一般的男儿都比不过她,怎会因为二十大板就成了这幅模样?更何况,叶辰安定不会让人真的对温仪下狠手,不过也就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罢了。
她沉眼看着大夫眉头紧簇的模样,内心焦灼。
片刻后,大夫终于将温仪的手放了回去,转身走了出去。
卞宁宁和招月连忙跟了上去。
“大夫,温姑娘如何?”卞宁宁满脸殷切地看着大夫。
大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是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招月:“老夫上次来便说过,温姑娘后背的伤需要静养,为何就是不听!今日还伤上加伤,温姑娘身子本就虚弱,她如何招架得住!”
招月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苦着一张脸,嘴里不住地说着:“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拦住姑娘。”
那大夫见招月这模样,也不忍再说,只留下张药方,嘱咐招月定要按时给温仪服药,便离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温仪为何会如此虚弱?”卞宁宁柳眉倒竖,凝眸看着招月。
招月戒备地看着卞宁宁,却不答话。她从未见过面前的女子,只是见自家姑娘是被她带回来的,这才允她进了府。可现下这女子却还反过来质问她,招月只觉心中的心疼和恼怒尽数涌了上来。
“你又是何人?为何我家小姐好生生地出门去,却是这般模样地回来?”招月反呛道。
卞宁宁凝噎,心道是自己太心急了。
“我......”她正要开口,却听见屋内传来温仪细弱的声音。
“宁儿......”
卞宁宁急步走了进去,坐在温仪床边,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我在,没事了,你好好休息。”
温仪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你别担心,我就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很快就能好。”
“你还不知道我吗?上房爬树,什么事儿干不了。我好得很。”
卞宁宁忍不住红了眼眶。她许久不曾哭过了,可看着温仪这样子,却是止不住地鼻酸。
“我当然知道,那你赶快好起来,答应我的事还没办呢。”
温仪笑笑,眼里的不安这才被隐没了下去。她们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温仪便十分困顿,又睡了过去。
待温仪熟睡之后,卞宁宁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她刚走出来,便碰见了拿完药回来的招月。
招月停下步子,将药递给了下面的丫鬟,嘱托完熬药一事,这才朝卞宁宁走来。
招月眼圈和鼻尖皆是红红的,是刚哭过的模样。她面向卞宁宁,却是径直跪了下去,颤声说道:“是我没有认出郡主来,招月有愧。”
卞宁宁并不意外,只将她扶起,叹息道:“你我二人已是十余年未见,认不出也是正常的。但你莫要唤我郡主,唤我青竹便好。”
招月是从前母妃亲自为温仪挑选的丫鬟,比她和温仪还稍大些。后来温仪被定国公接回平冶,招月便跟着温仪一同走了。这一晃,便是十二年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温仪身上为何会有那么重的旧伤?”
招月双手无措地蜷缩在身后,内心挣扎了半晌,这才抽噎着说道:“姑娘......姑娘的伤,是被夫人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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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同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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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氏如今竟连最后一分脸面都不要了吗?”
看着招月抽抽噎噎的模样,卞宁宁心里也有所猜想。
一提到姚氏,招月又是惶恐又是担忧:“自从几年前国公爷病倒了,姚氏就一直跟姑娘过不去,她看不惯姑娘张扬随性的样子,姑娘因着先夫人的缘故,也一直不喜她。”
“这些年来二人一直针锋相对,可姚氏有老夫人撑腰,老夫人对姑娘也是十分苛刻。但姑娘为了卧病在床的国公爷,这些年也尽力忍着。”
招月说得这些,其实卞宁宁大多都知道。
姚氏便是温仪母亲怀孕的时候,温老夫人亲自赐给定国公的妾室,也是温老夫人的亲侄女。后来温仪母亲过世,在温老夫人的推波助澜下,姚氏也顺利成章地被扶正,做了国公夫人。
但定国公对温仪母亲用情至深,对温仪也百般疼爱,即便顶着温老夫人的高压,也一直没有让姚氏再生个孩子。可谁知,五年前国公爷意外受伤,在那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诺大的定国公府就彻底由姚氏把控。
前些年她与温仪通信时,她便知晓了这些事。但当时定国公虽卧病在床,却还算清醒,姚氏虽说对温仪不满,也不敢太过分,也不过就是与温仪明里暗里过上几招便罢了。
可为何姚氏如今竟敢动手打温仪?
“定国公的身子,可是愈发不好了?”
招月忍不住叹了口气:“国公爷,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卞宁宁袖中交握的双手一僵。
她虽料想到定国公如今的身子不好,却不知竟已到了时日无多的地步。她对定国公的记忆,却还停留在五岁时,定国公来接温仪回平冶。
当时的定国公,本也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因痛失爱妻,眉宇之间尽是哀色。挺拔健壮的七尺男儿小心翼翼地凑到温仪身边,看着面前的孩子试探性伸出手:“仪儿,爹爹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