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也很想放松,可惜她做不到。本来就很少跟男人接触,更何况现下半个身子都被他圈住的情形。下意识说了声对不起,她抿了唇,伸出左手,带着整个手臂向上,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右臂上。
准备工作到此终于算是完成了,孟宪缓缓呼出一口气。微微抬头,看了周幼棠一眼,似乎发现那其中有淡淡的笑意。正待再瞧,他便带着她,迈出了第一个舞步。
在起初的眩晕感过去之后,孟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居然就这么跳起来了?而且,他这也叫跳得不好?
周幼棠很久没跳过舞了。
他不喜欢跳舞,以前他跟方曼辉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上很少参加这些舞会。他忙她也忙,有这么个功夫他宁愿在家待着躺着也不愿意受此洋罪。但他跳舞,确实是方曼辉教会的。后来去了东北边防之后,就再也没跳过。幸好记性够好,第一步没迈错,接下来就顺理成章。
周幼棠揽着孟宪,感觉脚步十分轻盈。他垂下眼,看见她微低着头,表情有些严肃地在陪他跳舞,视线停留在他军装外套第一颗纽扣和第二颗之间,像是在研究什么。
“看出来什么了?”他不由问。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孟宪惊了一下,抬眸看了周幼棠一下,慌忙又低下头。柔软的脖颈,弯出柔美的曲线。周幼棠再瞧她,就只能看见她细长的睫毛了。好看,是挺好看——
“头抬起来。”
这么个姿势,即便是没什么,叫旁人看见也能瞧出什么来。
孟宪只好听话地抬起头,视线正好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睫毛微微颤抖了下,她有些不好意思。
“紧张什么?”周幼棠问。
“没有。”孟宪嘴硬道。
“手心都出汗了。”
孟宪动了下交握在一起的那只手的手指,果然感觉到掌心有一些湿热。她脸微热的解释,“怕踩着您的鞋。”
这样说着,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去看周幼棠的皮鞋。一双普通的三接头皮鞋,打理的锃光瓦亮,莫名有种威严。孟宪又望向周幼棠,意思是这下您看见了吧。
周幼棠嘴角微扬,孟宪不自觉地又弯下了脖颈,想起他的话,又稍稍往上抬了抬。
“没关系,踩着了还可以擦干净。用不着紧张,我自问还没那么可怕。”
头顶上方传来他不急不缓的声音,那种异样感又来了。他越不像个首长,她越感觉紧张!
“……嗯。”
“宪是哪个宪?”
孟宪愣了一秒,才意识到他在问她的名字。
“宝盖头,一个先。”孟宪有些疑惑,他不是看过自己的士兵证吗?怎么还会问这个问题?
“名字不错。”
“……谢谢。”这还是第一个夸她名字不错的。
“多大了?”
“十九,快二十了。”
“本地人。”
他用的肯定语气,孟宪也不确定这算不算个问题,过了会儿,才嗯了一声。
“父亲从军。”
“……在军区后勤部。”
她回答的有些迟疑。所幸,他也没再继续问了。
此后许久,两人再没交谈过,专心跳舞。沉默和安静给了孟宪一些安全感,她渐渐放松了四肢,跳起舞来也越发流畅,两个都说自己不大会跳的人,居然成了全场舞姿最标准优美的一对。
曲子渐进尾声,在落下最后一个尾音的时候,周幼棠适时的松开了她的手,掌心仍残留着来自于她那只手的温度和柔滑的触感。
没了肌肤接触,孟宪全身的警报立即解除了,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些许。周幼棠将她的表情尽数收在眼底,微扬扬眉。
“今晚谢谢你了。”他说,没有称呼她小孟同志。
孟宪立时又变得同先前一般拘谨:“……不用谢。您客气了。”
不想让别人客气,她反倒变成了最客气的人。周幼棠没再说什么,正好王干事过来了。
“周主任这是要回了?”
“还有点事。”周幼棠拿过外套,对孟宪微微一笑道,“孟宪,以后再见。”
孟宪全然没有想到,他说的“以后再见”是真正要见的意思。听到他这么说,只是下意识地回了句:“再见,首长。”
周幼棠一听就知道她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孟宪一眼。孟宪猝不及防,跟他来了个对视。只见那双幽黑的双眸中,凝淀着一些她看不太明白的东西,而且越发深沉。孟宪一惊,浑身微微一震,往后小退了半步,堪堪稳住。
周幼棠见状,又是短促一笑,转身大步离开。
孟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礼堂门口,捂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去请示王干事,能不能回到座位上。
王干事原本看着她可惜的眼神稍稍有了些变化,带了点客气:“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心里感叹:这个年轻女兵,不简单。
第25章
这一晚,舞会到了很晚才结束。
造成的影响也是深远的,过后几天还能听到去参加的女兵在谈论,甚至私下还有议论,说是真的促成了一两对。
可对于孟宪而言,这如梦似幻的一晚过去也就过去了,她努力地不将它和那个对视放在心上。与周幼棠的任何交集,孟宪从来都将其视作一个偶然,从未想过会有下一次。殊不知,人生处处充满偶然,而无数的偶然终将成为必然。未来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跟她的生活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这个未来,很快就来。
联谊结束没多久,歌舞团舞蹈队又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金鹤要结婚了,就在下周日。
孟宪初听就懵了。队里其他人也挺意外的,短暂的沉默过后,却是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这里面,有为金鹤高兴的成分,更多的却是为自己。这歌舞团里的女干部,不论哪个,但凡结了婚,留给舞台和手下这些兵的心思和精力就少了一大半。金鹤肯定也不例外,到时候大家也能时不时地轻松一下了。毕竟,金鹤可是全团赫赫有名的最严女教员。
孟宪对金鹤则是由衷的祝福。虽然她内心有时候也挺畏惧金鹤的,但更多的却是敬仰。敬仰她的气质、性格和为人处世,各方面都是自己的榜样。同时心里头也有一点好奇,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的金教员。有消息灵通的已经将金鹤丈夫的身家背景都挖了出来,说是一个研究员,研究设计战斗机的,家里算是有点背景,追金教员好些年,终于抱得美人归。
消息传开的第二天,金鹤就来团里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传闻,而且还在舞蹈队里邀请了几个人去参加她周日的婚礼,其中就包括孟宪。孟宪挺高兴的,解散之后就给唐晓静的舅舅家去了电话邀请她来。遗憾的是,唐晓静有几分犹豫,似是那天安排了别的事。孟宪大概猜到了,也不让她作难,事后向金鹤解释了一番,金鹤也表示理解。
因为金鹤忙于婚礼,舞蹈队的姑娘们过起了舒坦日子。孟宪倒是没有闲着,被邀请参加婚礼的第二天,就去找了金鹤,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金鹤得知她的来意,还挺意外的。
“不趁着这几天松快松快,倒过来给我跑腿了,嗯?”
“我看就您一个人,怕您忙不过来。”
也是从别人那儿听的,说金鹤未婚夫一直在外地工作,似乎还挺忙的。孟宪想着结婚毕竟是件大事,也是金教员的喜事,她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金鹤得知她的心思,心里觉得热乎乎的,还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她说,“罢了,我也不跟你客气。家里那边需要收拾,婚礼还有一些东西需要买,你过来帮帮我吧。”
“好!”孟宪笑着答。
两人在宿舍里忙了好一会儿,收拾出来一大摞东西,从团里要了辆车,一并搬到了金鹤婚后要住的房子里。也没顾得上整理,直接就坐着车又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商场。转悠了一下午,终于把要买的东西都买全了,正准备打道回府,有一辆车从不远处开了过来,车上的人似乎在向这边张望,仿佛是熟人。
孟宪忙叫住金鹤。金鹤回望过去,发现从那车上下来的人居然是方曼辉。
“老远瞧着像你,离近了看出来是你才敢跟你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啊茜茜。”方曼辉走过来,熟络地跟金鹤打着招呼,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金鹤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方曼辉,稍稍一愣,才回抱住她:“真是好久不见啊。”又将方曼辉拉远点打量,“漂亮,你怎么又变漂亮了?”
“别逗我,都奔三的人了。”方曼辉笑笑,“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呗,在军区歌舞团舞蹈队里带兵。”说着想起孟宪来,“喏,这是我手下带的一个兵,我准备结婚,我俩出来买点东西。”又向孟宪介绍道,“我大学同学,好朋友,现任军艺知名老师,方曼辉副教授!”
托方迪迪的福,孟宪可以说是久仰方曼辉的大名,但见还是第一次见。一时愣神,迟了几秒才跟她打招呼:“方教员好!”
方曼辉只粗粗瞥了孟宪一眼,全部注意力都被金鹤话中的“结婚”两个字吸引过去了。
“你要结婚啦?”她一脸惊喜,“跟谁啊?还是跟那谁么?”
金鹤哈哈大笑:“我不跟他我跟谁啊,还有谁敢要我?”胳膊轻杵了下方曼辉,“我又不像你,追求者众。这么多年,我身后也就他一个人。”
“那挺好的呀,真的是要祝贺你。”方曼辉笑,神情有一丝怅然,“那时候,咱们宿舍里我是最先谈的吧。没想到现在大家都要结婚了,我反倒拖了后腿。”
“你要想的话,不也快了么。”金鹤被风吹眯了眼,“那谁也回来好几个月了吧,可以试试。当然了,你也不是非他不可。”
方曼辉知道金鹤指的是谁,却只是笑笑。心里的苦楚和郁闷,自然不会直接就当着外人的面儿倒出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临分别时金鹤邀请方曼辉来婚礼,不想那几天她要带队外出演出,也只能作罢。
“这是老天爷可怜我,免得我这个孤家寡人受你们成双成对的刺激。”方曼辉玩笑道,“等着,等我包份大礼给你送去。”
金鹤一听两眼放光:“那我可等着了。”
两人约好了时间再聚才散。
回去的路上,金鹤却话不如来的路上多了。孟宪在一旁坐着,也不敢问什么。过了好久,许是想起来还没跟孟宪介绍,金鹤忽然说:“方迪迪跟你挺好的吧?方教员是她小姑。”
孟宪嗯一声:“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她不光是方迪迪的小姑,还是周幼棠的前女友,或者说——现女友。
孟宪一愣,不知自己怎么想起这个了,连忙晃了晃脑袋。
周幼棠在婚礼三天前知道了金鹤要结婚的消息,是她的丈夫谢清缘直接打电话通知的。相比金鹤,周幼棠跟她丈夫关系更深一些。知道他这段时间在南边做实验,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稍有些意外。
挂了电话,周幼棠翻开日历牌,用笔在婚礼当天的日历上做了个备注。后又发现日期下方印着三个大字,宜嫁娶。这么说,还真是个黄道吉日。
周幼棠扬一下眉,刚放下笔,就听见门口有人喊报告。
“进来。”
一个年轻的上尉小李走了进来,站在桌子不远处抬手向周幼棠敬了个礼。
周幼棠抬头扫了他一眼:“什么事?”
小李并在裤缝边的两只手微微抬动,表情有些迟疑地说:“主任,我想请几天探亲假。”
请假?周幼棠不由又看向他。
小李轻咳两声,涨红了脸说:“打算回老家结婚。前几天对象来电话了,说今年再不结就不用结了,所以——”他顿住了话头,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周幼棠看着小李,笑了一笑,说:“你这对象挺有意思。”
小李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平时挺干脆利落的一个军校毕业的年轻军官,现在说起结婚和对象来,反倒有些忸怩了。
“我知道现在中心挺忙的,这会儿请假也不太合适,但老家那边——”小李一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直视着周幼棠说,“我就请五天,不会耽误手里边的工作,还请主任批准!”说着抬手又敬了个礼。
周幼棠看到他这严肃的阵仗,抬手示意他放松。
“行了,这不是多大的事儿。要说忙,现在确实挺忙的。”见小李脸色一僵,他又接下去一句,“但咱们局里的工作也很少有清闲的时候,你要是找合适的时机,怕也不容易。”
这话说到小李心里去了,不由点了点头。
“家是哪里的?”
小李听这口风,知道请假的事儿应该有戏,忙说:“东北辽城丰齐县的。”
“辽城的话,光是回去一趟也要坐一天半夜的火车,五天的时间还是有些紧张。”想了想,周幼棠说,“这样,我给你十天假。定了哪天走你立刻走手续,时间一到准时回来销假。”
对小李来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喜的他立马站直,又给周幼棠敬了个礼:“多谢主任!”
周幼棠点了点头,在他临出门前叫住了他,问:“婚礼是哪天?”
小李报了个日期。在他走后,周幼棠翻看了下日历牌,果不其然,又是一个宜嫁娶。
周幼棠扬眉,拿起电话问总机要了歌舞团金鹤办公室。
周日,金鹤的婚礼如期举行。
孟宪一早就跟着舞蹈队的人过去了。在金鹤的家里,姑娘们才见到了她丈夫谢清缘的真容。此人身形挺拔高大,五官英俊周正,气度潇洒倜傥,鼻梁上架一个眼镜,却并不带有知识分子的古板,爱开玩笑但分寸有度,相当平易近人。唯一能说得上缺点的,就是脸上颜色不太好,有些发白,大概是工作太过繁忙所致。孟宪先前还没法想象金鹤能嫁给一个什么人物,这次一见着谢清缘真人,觉得再没比他们更般配的了。
谢清缘待她们也极客气,金鹤介绍完毕后,一撩衣服,拱手给她们作了个揖:“我都听你们金教员说了,前几天真是辛苦你们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儿我能结成婚,军功章上得记你们一半的功劳。”
姑娘们都笑了,觉得金教员的爱人挺有意思。
中午十二点整,婚礼正式开始,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在一片温馨和感人的氛围中结束。虽然准备仓促,但整个过程仍旧很顺利,真切的感情弥补了形式和排场上的不足。仪式结束后,新娘子金鹤喝了点小酒,兴致上来,非要带着她的一帮娘子军摘家属楼外那颗枣树上结的冬枣。丈夫谢清缘拦她不住,也只能由着她,搬来了一个梯子,让她们爬到距离枣树最近的平房上去采摘。孟宪跟同来的几个女兵一时还不太放得开,金鹤从上面露出头来,拿一颗冬枣轻轻地砸了下来,被一个女兵给接住了。
“今天我结婚,这冬枣也沾了我的喜气。你们谁要是吃了,指不定过两年就嫁出去了啊。”
女兵们被说的脸通红,都快比上化了新娘妆的金鹤了。但又有哪一个年轻女孩不对未来的婚姻抱有期望和憧憬呢,尤其是在见证了这么幸福的一对之后,所以大家二话不说,开始分工摘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