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孟宪叫了他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周幼棠着意看了她双眼,确实哭过。大概这姑娘也想不明白,一下午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心里头正慌着。
“我让小何送你回去,怎么不走?”
“我——”孟宪一噎,问他,“首长,你没事吧?”
她直视着他,那双幽黑的眸子里没有闪躲,只有惊慌,和对他的担忧。
“没事,老毛病。”周幼棠再一次重申,“不过我还得在这儿待一会儿,让小何先送你回去吧,他是我的司机。”
孟宪稍微有点放心了,舒了口气,她鼓起勇气说,“我也不着急,等您好了,一起走吧。”
她这话有自己的小九九,就想见着周幼棠好好地走出医院,否则心里总是不能踏实。
然而她这话刚说完,跟出来的老杨倒笑了:“他且得在这儿待着呢,今儿晚上走不了。”
孟宪脸色微变,不好再说留下的话。
“那您好好休息吧,我,我先走了。”她说着,语气却有些迟疑。
周幼棠却没再说什么,示意小何:“路上注意安全。”
小何:“是!”
真要走了。孟宪只得仓促地敬了个礼,一脸心事重重地离开。
目送着她纤细的背影远去,周幼棠忽然听见老杨嗤笑了声,说:“这小女兵,有点意思。”
周幼棠也嘴角微动,扯出个笑:“是挺有趣。”
第23章
孟宪辗转反侧了一夜,在想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金鹤。起床号响起的时候,她终于打定了主意。还是不说了。一是怕金鹤担心,二是这毕竟是私事,说出去,她怕对周幼棠有影响。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又一个难题迎面而来——还要再去医院看他吗?
孟宪不是很想去,私下里她并不想跟周家任何一个人有过多的接触。而且听杨医生的意思,他的腿不舒服也有几天了,所以老毛病犯了跟她关系也不大。然而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面总是冒出来相反的念头——要不再去瞧瞧?
就在孟宪纠结不已的时候,请假回家的方迪迪回来了,而且还是被她父亲的秘书亲自送回歌舞团大院的。对此,方迪迪很是不满。在最初的新鲜劲头过去之后,她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歌舞团,哪怕这里到处都充斥着艺术的气息,她也觉得闷。然而没有办法,当初选择来这里的也是她,家里人都不允许她半途而废,所以她只能坚持下去,哪怕是消极怠工。
教员们早已经放弃了方迪迪这块朽木,只是嘱咐孟宪带着她做做基本功练习。于是孟宪就带着她在练功房里练习压腿,饶是如此,方迪迪还是抱怨:“早知道这么难,我就不来了。”
孟宪微喘着气,拿着毛巾一边擦汗一边问:“你不喜欢跳舞?”
“压的腿疼死,我才不喜欢呢。”
孟宪想说那是因为你偷懒的缘故,想了想把这话咽下去了,她问:“那你干吗来这里?”
“因为一个人呗。”
孟宪看过去:“因为谁?”
“这个人你也见过啦,就是那天送咱们去看电影的,我幼棠叔。”
孟宪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怕方迪迪看出来,她侧过脸弯下纤细的腰身压腿,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我爸总嫌我不读大学到处乱跑,正巧那天幼棠叔来我家看我爷爷,就说我练过舞,让他把我送到军区歌舞团的歌舞团来锻炼锻炼。”
孟宪有些不理解:“可是咱们这里很辛苦啊。”
方迪迪噘着嘴说:“他们就是送我来吃苦的。”
孟宪:“……”
方迪迪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其实我明白幼棠叔的意思,他就觉得跳舞的女孩子好看,像我小姑那样。他虽然不跟我小姑在一起了,但还是喜欢我小姑。可我小姑扔下他去了美国不说,还害得他去东北边防待了三年,那么远那么冷,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腿都冻伤了。结果回来没多久,他就巴巴地来我家了。说是来看我爷爷,其实是在想见我小姑,还想让她回心转意呢。”
原来是冻伤。孟宪出神了一下,默默想道。
“也不知道我小姑有什么好,让他这么惦记。”
孟宪有些尴尬地听方迪迪抱怨了一通,听到最后,倒是有些不解。隔了一会儿,小声问:“他那么爱你小姑,你小姑怎么还舍得去美国?”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仗着幼棠叔喜欢她就恃宠而骄呗。要我说,她最好赶紧回美国,待在那儿别回来了。”
孟宪扑哧一声笑了:“哪有这么说自己小姑的?”
方迪迪哼一声:“你见着她就知道了,我这么说还算客气呢。”
听她这么说,孟宪还真有点好奇了。但眼下,她比较关心另一个问题。
“他的冻伤,严重吗?”孟宪做出一副不经意间问起的样子。
“住了小半年院呢,你说严不严重?”说起这个方迪迪就感到后怕,“据说差点儿截肢,幸好保住了。”
孟宪默默一惊。截肢?这么严重?她还以为,所谓的老毛病就是像她父亲孟新凯下雨天腰酸背痛一样。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还是……再去一趟医院吧。孟宪心里也有些后怕的想。
周幼棠在医院只住了两天,疼痛止住之后,便准备出院回家。临走时,他问杨知明:“燕城有名的心外科大夫,你有认识的么?”
“怎么?”杨知明拿眼瞅他。
周幼棠微垂眼:“替一个战友问。”
“不用找别人,我们医院心外科就有一个挺不错的女大夫。临床上干了十几年,多数病症都见过。姓李,回头介绍你们认识。”
“好,到时候我带她过来。”
取了药,周幼棠坐着车先回了趟总参大院。正值周末,加班的人却不少,办公室里小刘也在,见着他回来,忙起身敬了个礼。
周幼棠示意他坐下,说:“问总机要湘城彬县人武部的电话。”
突来的一道指示,小刘不敢耽搁,立马接通总机要了电话。接通后刚转到里间,另一部座机便响了,是从门岗打过来的。
“你好,有位军区歌舞团过来的女同志想见周主任。”
小刘一愣。军区歌舞团?还是一位女同志?莫非是……?不敢自作主张,小刘问了个清清楚楚,待电话上红灯亮起后,他立刻进去向周幼棠汇报。
周幼棠眼中眸光一闪。孟宪?她过来干什么?
孟宪是从医院过来的。
她以为这么严重的老毛病复发怎么也要住上一周的院,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院了。只能顺道来总参大院碰碰运气。原本想着他那么忙应该不会见自己,没想到,竟让她进来了。提着一大兜子花去她大半个月津贴的应季新鲜水果,孟宪步履缓慢地上了楼,去了周幼棠的办公室。
小刘得了指示,直接请她进了里间。孟宪忽然感觉到有些紧张,微微咽了下口水,她推开了里间的门。只是往前迈了一步,办公桌后的人便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射向她。
孟宪心忽地一跳,站定,缓缓地敬了个礼:“首长好。”
“你好。”周幼棠打量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里提的东西上,“找我什么事?”
“我——”孟宪尽量镇定的开口,“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她抿了下唇,又说,“上一次的事,谢谢您。虽然您身体不适,但还是帮了我。所以——”
孟宪顿住,把提着的塑料袋往上掂了下:“这是来的路上我买的,不成敬意。挺甜的,可以补充维生素,希望您早日康复。”话说到这里,孟宪忽然觉得“早日康复”这个词用的有些别扭,毕竟他已经出院了,脸一红,她又加了句:“谢谢您,首长。”
周幼棠有几秒没有说话,目光一直落在孟宪身上。末了,短促一笑。
“你的心意我领了。先坐吧。”他指着一侧的沙发说。
虽然他笑的那一下让孟宪有些尴尬,但听到这句话,她还是松了口气。把水果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她说:“谢谢首长,我、我没什么别的事,就不耽误您时间了。”孟宪没有看那张沙发,毕竟上一次来这间办公室的情形她仍记忆犹新。
周幼棠也知道她不会久留,便说:“也好。不过这一兜子水果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你带回去一些吧。”
孟宪目露惊讶,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怎么可能,或者说怎么敢跟他分这些水果呢?
“不用了首长,您可以给家里人,或者您的战友,还有您的通信员,都可以……”孟宪硬着头皮帮他出主意。
周幼棠闻言,看看那袋水果,又看看她。平静的目光里,似是藏了些东西,让孟宪微觉难堪。
“好吧。”终于,他松口了,“小孟同志,谢谢你的关心。”
孟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抬手敬了个礼。正想说再见的时候,忽听周幼棠说:“我也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一顿,“确切地说,是还给你。”
孟宪不明所以,眨了下眼,目光拘谨地看着他。在她略显忐忑的注视下,周幼棠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物件,放到手心里,递了过去。孟宪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变了,滴血一般红。是那天演出时,她帽子上掉落的那枚红五角星!
“是不是你的?”周幼棠问,耳边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紊乱。这是又慌了。
孟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是的话,不就承认那天躲在门后的人就是她了吗?可如果说不是,那她就是撒谎了。他一定能看得出来她骗人,因为他早就知道那个人是她了!
双手微颤,孟宪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过去拿回了那枚红五角星。微抬起头,与周幼棠沉稳的目光对视。
“是我的。那天是我在门口,但我——没有偷听。”孟宪强迫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免得显出心虚来,声音却不自觉地小了,“我捂着耳朵了。”
她确实捂着耳朵了,毕竟她是要去车上拿药。偷听是不道德的,她知道。
周幼棠静静地看着微梗着脖子的孟宪,忽而,又笑了。
“我知道了,小孟同志。”他说。
孟宪闻言连忙低下了头,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了,立刻匆匆离开。一口气走出老远,她站在阴凉树下,看着前方炙热的阳光,有些悲愤地想:早知道,就不该来!
第24章
经此一役,孟宪再一次明确:以后绝不再跟周家的人有任何往来。毕竟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周幼棠却发现,这个叫孟宪的小女兵,跟他所以为的越发不一样。一个时而胆大,时而胆小的年轻姑娘。让人没法预测,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会露出的是哪一面。
如果孟宪知道周幼棠对她是这样的看法,或许心情还没有那么糟。但现下,她的心里很是懊恼,以至于排练时总是走神。金鹤注意到了,冷着一张脸把她叫到跟前来,训了她好久。
舞蹈队已经开始准备来年的军区文艺汇演了,这是整个军区文艺口每年最重要的一项演出任务,表演的好不仅能在军区级领导面前露了脸,而且还将作为选送节目参加每年六月份的全军文艺汇演,届时若是能拿奖,那可就是扬名全军了。孟宪所在的舞蹈队一直都是歌舞团的金字招牌,舞剧《火凤凰》也被团里的领导赋予了拿奖重任。孟宪知道金鹤对此的重视程度,立马低头认了错。
金鹤也舒了口气,低声问:“是因为军分区的演出任务被取消么?觉得可惜?”
孟宪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事,忙摇头:“没有。“
今早一来练功房,就被郁青叫了过去,告知她军分区的演出任务取消了。理由是选送过去的两个节目都是独舞,观赏性上有重复,于是就将孟宪的替换成歌唱类的,潘晓媛的保留。
孟宪小声说:“我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金鹤噗嗤一笑:“原来你还不傻。”
孟宪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去就不去吧,这种演出也没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也算不上一个好的历练机会。但军区文艺汇演不一样,这不需要我多说吧?可不许再让我看见你走神了啊!”金鹤半是警告半是玩笑的说。
孟宪抿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挨了这顿骂后,孟宪反倒感觉好一些了。午睡后早早就起了,准备提前去练功房。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值班员小邓突然叫住了她:“宪宪,大门口有人找。”
孟宪有些意外,想不通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扣好外套径直往外走。没走多远,就迎面碰见潘晓媛和小张。孟宪与她们对视,看见潘晓媛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得意。孟宪抿了抿唇,表情十分平静,正打算与她们点头而过,忽听小张说。
“孟宪,下周末有个联谊会,一起去吧,给你报上名了。”
孟宪停下脚步,不解道:“什么联谊会?”
“刚金教员给政治部的林干事打的电话,说是下周末跟总参某部那边有个联谊会,让咱们舞蹈队的都去参加呢。多好的机会啊,一起去吧。林干事说这是任务,不许拒绝啊。”
孟宪微微蹙了蹙眉,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潘晓媛在一旁咋呼:“下周末,我有演出任务呀!”
小张笑看她一眼:“林干事说,有演出任务的除外。”
“除外?为什么除外?就不能改改时间吗?”潘晓媛目光哀求地看着小张。
小张也挺为难的:“这应该是总参那边定的时间,估计林干事也做不了主。”
潘晓媛懊恼地拍了下脑袋。小张无奈地看她一眼,又叮嘱孟宪道:“宪宪,别忘了啊。”
孟宪点了点头,看了潘晓媛一眼,迈步离去。
午后,阳光正盛。孟宪微眯着眼,用手在额头上撑起一个凉棚,往大门口走。距离门岗只剩下几步远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孟宪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来找她的人,是陈茂安。
自那次打架之后,孟宪跟陈茂安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有联系了。一开始不是没想过他看到那封信后会来找她,可渐渐的他不来,她也就忘记了这件事,甚至连带着逃避似的不会再想起这个人。没有想到他会不打招呼地突然过来,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孟宪也说不清是怎么了。
陈茂安也看见了孟宪。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齐整的军装,面容似乎有些紧张。视线与孟宪相遇时,他眼睛微微一亮,露出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
看着那笑容,孟宪忽觉一阵心酸,喉间忍不住发紧。她清了下嗓子,慢步走过去:“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尽量自然地问。
“没什么要紧事。”陈茂安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我,我前段时间下连队了。待了一个多月,上个星期才回来。”他说着,习惯性地用手扶了扶帽檐,“一直没顾上跟你联系,你还好吧?”
“挺好的。”孟宪挤出一个笑,“你要是忙,就先忙你的。”
她的语气十分客气,让陈茂安愈发拘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