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儿想象,仗还能这么打。”老宋回味着刚刚看到的某场战争的内参影片,感慨道。
周幼棠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感到震撼,而是早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就已经将这些影片反复看过了,时至今日,对其中的一些场面记忆仍然深刻。
老宋也反应过来了——他肯定是早看过这些片子才能写出那篇文章来。早在周幼棠去辽城之前,两人就搭档干活好几年了,知道这人一向有远见。然而在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尤感惊叹:那不止需要远见了,还要敢说,会说。
“依你看,接下来关键是什么?”他问。
“钱。”周幼棠毫不犹豫地说。
老宋愣了下。他以为他会说技术、高科技之类的,毕竟这才点题。没成想直接就一个字——钱。愣过之后,他也恍然大笑,可不就是钱么?没钱一切免谈。
“俗!”老宋直言不讳。
周幼棠不以为意地笑:“漂亮话谁都会说,但该俗的时候就得俗一把。”
“你这话说给我听就得了。”老宋摆手一笑,说,“怎么样,今晚难得休息,上我那儿喝一杯?前段时间在外学习,这几天又忙的腾不出时间,一直还没给你接风。”
“改天吧,我请你,今儿得回趟大院,老爷子刚从外边回来。”周幼棠心里对这个老搭档很是尊敬,回来以后工作能展开的迅速和顺利,多有赖于他的支持。
“好!”
周幼棠开车回到军区大院,刚开进大门的时候,便察觉到今天的氛围不太一样——肃穆中透着点儿热闹。
他在大门口停下,问哨兵:“今天有什么活动?”
哨兵答:“报告首长,今天有外事活动,军区歌舞团在八一礼堂里有演出。”
周幼棠点点头,开车经过礼堂的时候,果然看见了几个扎着辫子的女兵。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不由得想起某个小女兵,她有一张白的发光的脸。
还来不及仔细回想,便看到一个熟人。
燕城军区八一礼堂里,后台正处于一片有序的繁忙当中。距离演出开始只剩下半小时,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孟宪正在给自己化妆,时不时听一耳朵旁边的人聊天。
“哎,我刚刚出去了,看见有几辆坐着外宾的车往这里开了过来。”
“是吗?长什么样啊?”
“老外能长什么样?你在电视上没见过啊?”
“电视上见过的不算!”一个女兵嘻嘻笑,“没想到,我还有给外国友人表演的时候。”
“我也是我也是,能拍照留念就好了,我珍藏一辈子!”
“去!就这点儿出息!”
女兵哄笑做一团,孟宪也跟着笑笑。
“方迪迪确定不来了?”小张过来问道。自从唐晓静走后,宿舍里的事暂时都由小张来负责。
“她练的不好,不能上台。早就请假回家了。”
“是哦,她跟咱们还是不一样,想不来就能不来。”小张感叹。
孟宪微微一笑,没接话。留意到小张脸色有些苍白,她不由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小张皱皱眉,露出一副有点痛苦的样子:“肚子疼,有点拉肚子。”
孟宪一惊:“跟金教员说了没有?”
小张摇了摇头:“不用,我能撑过去。”
话是这么说,但孟宪还是注意到了小张在使劲摁她的肚子,想了想,她说:“我包里有消炎药,不过在车上,要不我去给你拿来?”
小张眼睛一亮:“还是我去吧!”
孟宪笑了笑,让她好好休息,起身出了后台。舞台前已经坐了不少人,未免走过去太扎眼,她从一侧的楼梯下去,去了东侧门。她记得,来时坐的大巴就停在这里。
此时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楼梯间没有安装声控灯,孟宪摸着墙壁慢慢下了楼。隐约有说话声从虚掩的东侧门传来,孟宪没有太在意,只是放轻了脚步。在手刚搭上门把的时候,借着外面洒进来的路灯灯光,她看到一个这段时间以来十分眼熟的人——周幼棠。
孟宪吓了一跳,赶紧缩回了手。
礼堂东侧门外,周幼棠看着站在面前的方曼辉,问:“怎么过来了,今天有演出?”
方才他看到的熟人,便是方曼辉。她站在原地喊了他一声,他只好下来跟她打个招呼。
方曼辉穿着一身齐整的军装,笑着说:“今天我一个朋友在这儿演出,过来捧捧场。”目光丈量了一下两人间的距离,她又问,“站得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周幼棠淡定解释道:“开了一天会,一身烟味,怕你不爱闻。”
听了这话,方曼辉眼中的笑又多了一层含义。
“这么些天了,一直见不着你。还忙着么?”
“忙。”周幼棠说,“一天也不能闲着。”
方曼辉相信他说这话是真的,于是更是决定要抓住这难得的见面机会。她抬起头,看着他说: “可那天吃饭,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这么久了,今儿怎么也得给我一个答案了。”
周幼棠想了几秒才记起那天她问自己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你就这么想知道答案?”他笑,“问我这个干什么?”
“你说呢?”方曼辉鼓起勇气反问。
周幼棠沉默几秒,答:“还没有。”
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方曼辉心中一喜,屏住呼吸静等他的下文,却迟迟不见他再开口,便急切地催促道:“所以呢?”
“所以什么?”这回轮到周幼棠反问了。
方曼辉一噎,而后笑了:“你——”她似嗔非嗔地瞪他一眼,“你非得让我把话说透是吧!”
周幼棠微微一笑。很明显,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不动声色。
方曼辉也恍悟了过来,知道了他的用意,瞬间从头凉到了脚。
“曼辉——”有人自不远处叫她。
周幼棠瞧了眼,对她说:“是不是你朋友?”
方曼辉仓促扭头,看到几个同事在向她招手,意思是可以进去了。方曼辉匆匆回了他们一下,回过头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听见周幼棠说:“先去吧,改日有时间再聚。”
方曼辉看着他毫无波澜的脸,内心不住往下沉。但面上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应了声好:“有时间再联系。”
说完这句话,她抿唇一笑,转身快步离开。
周幼棠好一会儿没动,等方曼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侧过头,看向东侧门。停顿几秒,两三步走过去,伸手拉开了门。
毫无疑问,这门后已经没有人了。周幼棠抬头向上打量了一番,却没有上去的意思。低头退出去的瞬间,借光看见地下安静地躺着一个小东西。他弯腰捡起来,放在了手心审视——是一枚红五角星。
小张在楼上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等到孟宪回来。从她手中接过药,她道完谢才发现孟宪的脸色有一些慌张。
“怎么了宪宪?脸色不大好。”她问。
孟宪回过神,摇了摇头,说:“没事,刚下楼遇到金教员了,怕她说我就跑快了些。”
小张有些糊涂,刚金教员一直在后台呀,难不成是孟宪看错了?不论如何,她没再问了。
孟宪挨着椅子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跳犹有些快。她刚一直躲在楼梯间,想等周幼棠走了再出去,谁想他会往这边看了一眼,差点儿把她吓个半死。只得匆匆回来走前门,等到东侧门那里没有人了,才飞快地上车拿到了消炎药。
他应该没看到自己吧?毕竟那么黑,纵使知道有人在,他肯定也不知道是谁。孟宪在心里自我安慰着,又有些懊恼。
怎么又遇见他了?原本以为周明明要走了就不会再跟他有什么交集,结果竟然接二连三的遇见。感觉不太好,甚至比遇到周明明还遭。孟宪深呼出一口气,用手轻抚胸口。
“宪宪,你帽子上的五角星怎么没了?”吃了药的小张,凑过来说。
孟宪摘下来一看,果然不见了,怕是刚刚跑动间掉的。也顾不得再多想别的,她立刻起身去找道具组换帽子。
第21章
这一晚,演出大获成功。其精彩程度不仅获得军区领导的表扬,而且《红色娘子军》这个节目还深受来访某国嘉宾的喜欢,下来之后跟舞蹈队所有队员照了一张大合影,送了她们每人一套纪念品以及一些巧克力威化糖果。喜悦冲淡了孟宪的不安,她很快就将发生在楼梯间的事抛在了脑后。
执行完此次重大任务后,舞蹈队的姑娘们迎来了短暂的假期。基本第一天都是睡过去的,到了第二天,孟宪准备回趟家,吃过早饭就开始收拾换季衣物,想着把用不着的东西都带回去。忙活了一上午,心情一直还算不错,却不料临回家前,发生一小件不愉快的小事儿。
起因很简单,就是她晾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别人挂在绳子上的内衣,当下就捡起来了。本来是一件小事,可当这个别人是潘晓媛的时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潘晓媛拿过自己的内衣狠拍了几下,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抱怨了几声,显然是还记得之前跟唐晓静的那一架之仇。
孟宪心想马上就回家了,不想跟她有过多口舌之争。谁想潘晓媛看她不吭声,还以为她心虚,便因此来了劲:“某些人,稍微有点事就上别人那里去告状。而另外某些人,以为自己手里有些权力,在班里就训这个训那个的。真把自己当个人看呢。”
听到这话,孟宪心里有些生气。她放下脸盆,对潘晓媛说:“你说话注意点。”
见她说话了,潘晓媛倒有些惊讶:“我说谁了?我说你呢?指名道姓说你了?你凭什么让我注意点?”
“你说谁你心里清楚。”孟宪沉声反驳道,小腿却有些打颤。毕竟,这种跟人吵架的事,非她所长。
潘晓媛“啊哈”着笑了一声:“你真有意思。那我就是说你怎么了?你有本事再找唐晓静告状去?让这个大政委来教育我一顿?”
“你不要扯晓静,这事跟她无关。”孟宪红着脸说,“说话少含沙射影,对我不满就直说。我错,我会改。我没有错,也不是容你随便欺负的。”
简直是用尽孟宪毕生勇气说完的一句话。
潘晓媛一听果然就炸毛了,还想再跟她吵,被同宿舍的战友小张劝住了。毕竟一个房间住的,闹的太过也不好看。
孟宪就梗着脖子,站在原地,看潘晓媛被小张拉走。良久,呼出一口气,手脚冰凉地回到床边。
因为这一出,孟宪心里头不舒服了一整天,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回团里的路上头一直发晕。想着回了宿舍补会儿眠,经过排练厅的时候却被队里另外一个教员郁青给叫住了,说是让她今天有空去她办公室一趟。孟宪拿不准她找自己是有什么事,便也不好让她久等,吃过午饭就去了郁青的办公室。
郁青见她来了,态度和缓地让她坐下。
“是这样的小孟,下面军分区为了丰富家属们的生活,要组一台晚会。人手不够,管咱们要支援。你现在练的独舞前几天不是刚通过军区的审查么,就先拿军分区练练手吧。”
孟宪挺直腰板,答:“是。”
郁青接着说:“这次队里选送了两个节目,都是独舞,一个是你,一个是潘晓媛。到时候有车来接,你们相互照应着,别出什么岔子。”
潘晓媛?只有她跟潘晓媛两个人?
孟宪:“……是。”
“就这事。”郁青笑笑,又递给她一份资料,“金教员正在京西那边开会,刚打电话来说有份下午要用的材料忘记带了,正好你来了,帮我跑个腿送过去吧。”
孟宪接了过来,离开了郁青的办公室。
刚跟潘晓媛吵了一架就要跟她一起去演出,这感觉就像是硬撑着吃掉了一个腐烂的苹果一样,胃里不上不下的。然而留给孟宪消化自己情绪的时间并不多,因为手里这份资料金鹤下午急等着用,所以一回到宿舍,孟宪简单收拾了下,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出发了。
一路上,天色阴沉,空气里仿佛有股化不开的阴郁,压的人心口沉甸甸的。赶到京西宾馆的时候,正值门岗的哨兵换岗,孟宪从包里取出介绍信,交给换下来的哨兵,让他领她进去。
“今天三总部一些领导在这边开会,注意不要大声喧哗。”哨兵轻声提醒她。
孟宪点了点头,踩着脚下的软毯,迈着没有一丝声响的脚步,几乎连气都不敢喘。
按照郁青交代的,孟宪上到了2楼,找到了213号房,轻轻敲响了房门。等了会儿,见无人应答,孟宪又屈指敲了敲。这一次,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士兵,他看见孟宪时,眉目间一闪而过的讶异。而后,问道:
“你是——?”
孟宪也挺意外地看着他,短暂的愣了一下之后,视线下意识地在房间里寻找金鹤的身影,结果除了这个士兵外,再没有其他人,只好回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士兵:“请问,这里是金鹤老师的房间吗?”
士兵呃了一声,笑了笑,说:“那你可能记错房间了,这是总参周主任的休息室。”
在士兵微笑看她的眼神中,孟宪略感窘然。她已经有了走错房间的预感,但仍有些费解——抬头看了眼房间号,确实是3号楼213,郁老师就是这么告诉她的,难道她听错了?
孟宪心里有些犹豫,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士兵看过去,尴尬地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是别人告诉我金教员在这里,所以我——”
士兵也有些不解:“确定是说的3号楼213吗?这里整层楼都是总参的休息室。”
孟宪有点被问住,她现在已经不确定。
就在孟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年轻的士兵说了声抱歉,便快步去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不知吩咐了什么,士兵连说了好几个是,临挂电话前,他看了孟宪一眼,似是想起什么,对那边说:“主任,有个女兵过来要找一个金鹤的女干部——嗯,好,我问一下。”
士兵没挂电话,转过头来问孟宪:“单位,姓名。”
孟宪刚听见士兵那句话就一直提着心,一听他这么问,忙说:“军区歌舞团歌舞团,孟宪。”
士兵将孟宪的姓名和单位报给电话那头,只听那边又吩咐了什么,士兵挂了电话后又打给了服务台,问全军文艺创研会的人安排在哪栋楼。半分钟不到,他撂下电话,对孟宪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东区13号楼的213。”
如此迅捷的速度,让孟宪有些尴尬,她红着脸向士兵道谢。
士兵笑着说不客气,并把听筒递给她:“要不要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孟宪摆摆手:“不用不用。”
又道了一次谢,孟宪就退出了房间。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她长出了一口气。
十五分钟后,孟宪在13号楼213里找到了金鹤。到的时候金鹤正在跟人聊天,见她进来也没说什么。孟宪就安静地在一旁等着,期间还给金鹤和她的客人续了一杯水。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客人起身告辞了,金鹤送走她,回来问正在收拾茶杯的孟宪:“刚走错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