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面临死亡威胁,游走于黑白生死交界线,他的手也不曾有半分不该有的抖动。
男人半蹲在那,黑眼窝很深。
而炸/弹包裹就静静地躺在车厢座椅上,除却跳动的红色数字外,竟无半点其他声响。
他英俊,冷静,从容。
没有手套,没有仪器,没有排爆服,陈不周表现得却与以往拆弹无半分不同,分辨线路,一一拆除。
时间如潮水般奔流不息。
却并不嘈杂,是宁静的,平和的。
耳畔似乎还有誓言在回响。
“守护红港是我的使命,从今以后,无论是大案还是小事,我都会时刻保持警觉……”
塑料薄膜包着的金属盖被撬开,两颗螺丝钉落地时发出几声连续的脆响,在此刻这个安静的车厢仿佛比心跳声还要轰鸣。
他神色淡淡,蹲在炸弹面前,还是屹立如山,不可摧折。
手中的工具剪在白炽车灯下泛起寒光,从错综复杂的各色线路中,他快速而敏锐地挑出一根根蓝色、红色的线路,一一果断剪开。
他不知道克里斯是否会提前引爆炸弹,是中心大厦那枚炸弹先炸,还是只有他身前这枚先炸,还是两枚同时爆炸。
倏忽之间,他忽然停了下来。
攥着某根红色引线,却迟迟没有动作。他额前黑发已经被冷汗浸透,就连背后也已经湿润,而他甚至顾不上撩发。
年轻警官神色似乎微微一动。
他的手停留在最后几根线路上,没有动作,而倒计时数字上方蓦地出现一方跳动红色小字。
“——期待烟火大会的开幕吧。卡司,只要一方炸/弹停止,另一方炸/弹就会立刻爆/炸。期待你的选择。”
“——K。”
拆弹警察那骨肉均亭、修长有力的那只手半悬在半空中。
陈不周一没有破口大骂,而没有大惊失色,反而似是看破什么似的,无奈地扯了扯唇角。
他身体微微往后靠,肩膀大大方方地懒洋洋敞着,靠着冰冷僵硬的车厢内壁,下巴微微抬起,喉结尤其突兀而明晰。
他仰着头。
好像是笑了。
几乎是在同一刻,对讲机传来爆/炸物处理科同事的声音:“陈Sir,我们这里拆到最后突然屏幕突然出现一串字,显示的是经纬度。不止一枚炸/弹,还有另一枚!是联动炸/弹!”
“我猜测另一枚炸/弹也是这样。”
这好比最经典的列车问题:
火车在铁轨上高速行驶但刹车失灵了。这时,火车正常行驶的轨道上有5个人,而另一处分轨上也有一名工人正在工作。
请问。如果你站在铁轨控制开关前,你会怎么选择?
“——怎么办?只剩下四分钟了。”
爆/炸物处理科的同事同时发问。
短短三个字,却像敲在所有人心中。
怎么办?
比起对讲机里紧急急切的声音。
他的回复显得太过平静,太过轻松,腔调里甚至有种慵懒的懒洋洋。
陈不周只说:“嗯,我知道了。”
他低头,黑色碎发拂过眉眼,放下手中仪器,又利落站起来,黑色长裤包裹着的一双长腿紧实有力。
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
对讲机里声音有些疑惑:“陈Sir?陈Sir?”
“炸药量太大,我们这里还有太多市民来不及撤离,车辆也……”
“陈Sir?陈Sir?”
“陈警官?”
陈不周一言不发,神色淡淡的。
他已经走到了驾驶室。
轰鸣声一响,列车开始运动。
陈不周什么也没做,撇头,视线淡淡扫过车窗外景象,又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根烟。
哗啦——猩红色火星子跳跃。
他也只是咬着那只万宝路,看着火星一点点自己吞噬烟身。
他没有吐出烟雾,反像是在放空,微眯起眼,看着烟雾一点一点吞噬空气。
黑发警官咬着烟,看向窗外。
那个方向,是机场的方向。
列车狭长的方形玻璃倒映出阿sir颀长冷静的身影。
这个人仿佛就是由冷静从容这个词筑成的壁垒,立在那,钢浇铁铸似的,给整个城市的人安全感。
那架飞机正夜航东飞。
而他似乎是含糊不清地沙哑地吐出了几个字。
有怅然,有开阔。
也好冷静。
“……真是可惜啊。”
可惜。
可惜,他们可能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嗞嗞嗞嗞嗞嗞——
对讲机嗡嗡作响,旋即传出一阵呲呲呲的刺耳微弱电流声。
徐总警司的声音不容忽视地传出:“陈不周,你现在在哪?你是要做什么?”
陈sir的语调平静中透着些慵懒。
仿佛和平时笑着举手在徐sir面前投降一样,说:
“我?我在动车上,Sir。”
徐sir明显已经知道经过,却还是耐着性子,试图冷静询问:“陈不周,炸/弹还没拆完?”
陈sir深黑的眉似是微微一皱。
他抬手取下烟。
又不紧不慢走回放有炸/弹的车厢,一排方形玻璃车门斜斜地映照出一个颀长镇定的身影。
面向死亡,竟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从容,手指间夹着未完的烟,任由一点猩红逐渐暗下。
偏过头,看一眼玻璃窗的同时,他说:
“我不能拆。”
第110章 On Call
◎“G6234次列车”◎
Chapter 110
“我不能拆。”
“这是联动炸/弹, 只要列车炸/弹停止,大楼炸/弹就会立刻爆/炸,爆/炸范围甚至能波及市中心。”
他从来没有拆不了的炸/弹。
可是他不能拆。
徐总警司呼吸喘气更加沉重。
他可能高血压快犯了。
“……”
“那你暂停拆弹,立刻出来!!”
徐警司刚说完话, 对讲机那头似乎有人在和他汇报列车再次发动的情况, 他一顿, 旋即声音提高三个度:
“陈不周!你在做什么!!”
“开车。”
他慢腾腾补上后面几个字,咬字还挺清晰。
陈不周低头研究如何开动车, 发现原来也不难, 黑发松散垂落,在这种场合竟多了几分随意慵懒。
这时候他反倒沉稳冷静近乎松弛慵懒:“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开列车, 感觉……还不错?”
徐总警司仿佛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气,气得声音都在发抖,陈不周甚至能联想到他这会儿手指指着人抖个不停的情形:“所以你就不打算要自己的小命了?!陈不周!我告诉你,不要逞英雄主义, 立刻下车!”
“回来我要让你抄一百遍警察守则。”
“停车!是炸/弹重要还是你的小命重要?”
陈不周像是故意气他的顶头上上司, 慢条斯理又认认真真回他:“那还是炸/弹重要。”
“你……”对方气结。
通体洁白的列车平稳行驶于铁轨上,正面开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驾驶室内,警官声音平静到可怕:“不能停, 我算过了。列车现在在东部海底隧道,五条管道并行,车流量大到可怕,一旦爆/炸, 会有几多人伤亡。”
这是最危险的地方。
哪怕爆/炸, 也不能在这种地方爆/炸, 否则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太过惨重。
徐总警司似乎已经平静下来。
他不说话了。
对讲机那头已经换了一个人。
是季家明的声音, “陈sir,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配合你?”
陈不周一面开从来没有开过的动车,一面平静问:“我问你们,计算这个炸/弹爆/炸可能的波及范围,如果继续行驶动车,把这辆动车停在港口,造成人员伤亡和直接经济损失是不是最小?”
“陈sir——”季家明插嘴。
“别打岔,我只问你们,‘是’还是‘不是’?”
坐在监视室前的多位建筑工程师们交流过后,哽着嗓子缓缓说出一个字:“……是。”
“好。”
那么他知道该怎么做。
季家明声音干巴巴的,有些干涩地问:“陈Sir,要怎么做,那你呢?”
“我不能走。”
“我现在带着列车炸/弹开往跨港大桥,一路向西,把电车停在最远离维港最安全的地方。”
他那双用来拆弹的神之双手同样灵活地在驾驶台操作,淡淡道:“得有人来开车。”
“再说了,万一、说不定,炸/弹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拆除,我要赌最后的机会。”
季家明飞快出声:“嘉助……阿Joe肯定不想要看见你出事的,还有Shirley,她还在机场等你,你真的忍心吗?”
陈不周一顿,像被什么蛰了一下。
列车已经启动,他也不需要再搭着手柄,前方是宽广大道,却不是他的康庄大道。
“其实你们大概不知道,以前我对Joe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远离人群,减小伤害。”
“他一个年轻小警探都做到了,总不至于他的头儿都做不到吧。”
对讲机声音一顿:“陈Sir……”
“现在听我指挥,明白了吗?”他很少出现这样命令的强硬的语气。
其他人只好安静下来。
陈不周问:“各单位是否就位?”
七八道声线重合在一起:“Yes Sir!”“Yes Sir!”“Yes Sir!”
“爆/炸后……”
陈不周刚说出三个字,就听见对讲机内一片嗡嗡作响,其他人对这个词太抵触。
他只好改口。
作为警司,他有权力下达命令:“一旦出现爆/炸,第一时间出动海陆空各方面监控巡逻,二十四小时巡逻观察是否有求救人员……”
“第一时间出动医疗救援队……”
“以及,O记探员立刻追捕克里斯下落,可以从赤柱监狱撬开他的口……”
“Yes Sir!”“Yes Sir!”“Yes Sir!”
他说了这么多营救措施。
唯独没有提到自己。
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他放下心准备关对讲机:“行了,我说的都差不多了。”
陈不周表情挺正常,仔细看还能看出眉眼神色寡淡,平静地打断其他人想要说的话。
他说:“我还没给她打电话,最后两分钟就让我和她说最后两句话吧。”
“……”对面沉默。
“倒计时十五秒时对讲机联系。”
说完,他利落地关掉对讲机。
他放下对讲机,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才发现那个电话按键上已经多了很多红点——
几乎全是来自于盛夏里的电话。
最近的一通是十秒前——
她没上飞机。
陈不周抬手挡住刺眼的路灯灯光,喉结缓缓地上下滚动。
半晌,才拨去电话。
在电话被接通前,他抓住手机的手指愈加用力,脑海里也清晰明了地浮现她的声音。
“——陈不周,我会一直站在人来人往的航口等你,只要你来。”
可他注定食言了。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
那头声音很模糊,背景很嘈杂,似乎有很多汽车轰鸣声、喇叭声、警笛声,仿佛是从很迢远的远方跑来。
盛夏里的呼吸也听着不大稳定。
她反应很快,接起电话的第一句就是问话,语速快,声音起伏也不小:
“——陈不周,你在做什么。”
陈不周再次观察炸/弹装置,继续拆除最后几根炸/弹线,动作游刃有余,行云流水一般,甚至还能抬起眉峰,毫无异常地抽空安慰她:
“小天才,陈Sir在忙。”
盛夏里眼睛被风吹得发酸,发胀,却也不肯不眨一下,脚步也不肯停下:“你在做什么,陈不周,你出来,你出来好不好。”
“……”
陈不周沉默好一会。
才开口。
“你知道了?”
盛夏里声音有了哭音:“我知道。”
真奇怪。
盛夏里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哭过了,甚至曾以为眼泪这种脆弱代表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流干了,在所有陌生人、或者不太熟悉的人面前她都能一直强撑着。
哪怕是面对亲爷爷,她也能强撑。
可是一听见他的声音。
她就再次变回了那个瘦弱的、需要有人挡在身前的小女孩。
也许上帝也觉得她一个人强撑着很累。
才会让他出现在她的世界。
“……Shirley,我不能走。”
年轻警官在沉默良久后开口,不比其他从容到怠懒的声音,他此刻并不慵懒,也不轻松。
他只是有些疲惫,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和她解释。
盛夏里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疾风呼呼呼作响的声音——她还在跑步,以及微弱到他几乎很难分辨的哭腔。
“还剩下一分钟。我们只有一分钟的通话时间。”
陈不周看一眼手机时间,精神绷紧了些,“Shirley,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吗?”
“那时我和你说过,我印象最深的一句台词——”
——如果能保证毁灭你,那么,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
在身为拆弹专家的父亲死于炸/弹后,陈不周选择延续父亲的执念,继续拆弹,接替他拆弹专家的工作。
他也拆过很多炸/弹,水银炸/弹,汽车炸/弹,C4炸/弹……
不只是他自己,就连包括已经殉职的林嘉助在内的所有警察,私底下都觉得如果陈Sir没来O记,肯定是会去爆/炸物处理科的。
他比谁都适合拆弹。
一个拆弹专家需要置生死于度外的从容、冷静,看破生死,不惧捐躯。
这是他所拥有的。
在迎接曙光时,我将安息长眠,黎明将冲破黑夜,阳光要普照人间。
“Shirley……”
陈不周淡淡垂了一下眼睛,神色淡得分明:“每个人有拼上性命也想要守护的东西,而我想要守护的,包括这个红港,也包括你。”
“所以……所以你不要再跑了,听我的,不要来,危险。”
“陈不周!!你——”
“时间到了,”他停顿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