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她很好很好。
所有人都在开导她。
因为他们知道,这是陈不周希望的。
他们几乎把她当做了嫂子,哪怕她的年纪比他们要小不少,他们还是很尊敬、很礼貌、很郑重地对待她。
大概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未亡人吧。
她很中意的一个说法是。
她是他唯一的遗物,唯一的最爱、深爱。
终于有一天,于咏琪大概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终于看不下去了。
但她说不出什么责备开导的话。
于是于咏琪借着叙叙旧的理由,轻拉硬扯地带盛夏里去了电影院,看看电影,散散心。
还是那家电影院,还是那个位置。
盛夏里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安静得像是木偶人,怀里抱着桶巨大灿烂的爆米花。
却一颗都没有吃。
她仿佛是机器人,毫无情绪地坐在那。
盛夏里回想起陈不周曾经说过的冷笑话。
他说,爆米花的花语是看电影的时候不要说话。
不知为什么,盛夏里突然笑了。
低低地笑。
于咏琪看她一眼,却没觉得这是开心的笑。
电影平铺叙事般一幕幕纷飞着。
直到电影里,不知是哪个角色忽然说起来一段台词:“It's funny. The day you lose someone isn't the worst.”
真是有趣。
失去挚爱之人的那一天并不是最糟糕的
“At least you've got something to do.”
至少那一天你还有事情可做。
“It's all the days they stay dead.”
真正难熬的,是接下來的每一天。
台词还没说完,于咏琪就像是被一道巨雷击中了,身体一震,几乎僵硬了大半,只能扭头低声对她道了一句歉。
“Sorry,我不知……”
盛夏里摇摇头,眼神似乎很平静地和于咏琪对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还能表现得似乎有点惊讶地问于咏琪怎么了。
于咏琪哑口无言,只能摇摇头说没事。
接着,盛夏里又安静转回头。
似乎很认真地盯着电影画面。
后来,于咏琪没再说话。
盛夏里也一声不吭。
一直到电影结束,于咏琪都没有敢回头去看盛夏里的表情,生怕撞破什么场景。
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边上的小姑娘很安静,似乎很认真。
可是电影一结束,灯光再次投落。
于咏琪还是看见了一双红肿的、被雪冲刷过的哀恸的眼瞳。
她知道,她还是不能忘。
他们所有人都不能忘。
曾经有一位那么英勇无畏的警官。
他不应该被遗忘。
陈不周不应该被忘记。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去忘记那个警官。他永远活在他们所有人心中,不会褪色。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开车,而是慢腾腾地沿着道路散步。
于咏琪又在借着这个机会絮絮叨叨地聊天。
她都有些听腻了。
她真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过得不好。
她明明过得很好。
没有陈不周,她也能过的很好。
盛夏里和于咏琪这样说的时候,于咏琪却没有露出相信的神色,反而还是用那种怀疑的眼神、或者说更加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
盛夏里不偏不倚地看向她,视线很安静,“我看上去那么像不珍惜生命,会殉情的人吗?你放心吧,我很爱惜我的小命,我不会自杀的……”
因为那是用他的性命换回来的。
那是陈不周不顾一切,付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她怎么能随意放弃自己。
她不会自.杀的。
气氛沉静下去,盛夏里的目光似乎只是百无聊赖地落在行人围着的灰色围巾上,却又无法控制地想起那年冬天,陈不周亲自给她围上那条深灰色的温暖的毛绒围巾。
那时他们靠得很近。
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可能是因为十分钟前。
她捧着满满一桶金黄的飘香四溢的爆米花。淡淡的香甜气息,让她想起了那年电影院里他们手指间的香气。
普鲁斯特效应运转。
气味就像是足以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时光机,一瞬间拉她回到那个夏天。
他这个人,云淡风轻得就像是盛夏里会遇见的一股孤冷而毫不留恋的风。
或许他本身就是一场只来自于红港的风。
风里夹杂着淡淡草木气息,或许还有淡淡微凉薄荷气息,交错,起落,拂过山川表里,降临在她身边。
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后来,四季轮换。
她遇见一个又一个冬天,一个又一个夏天。
却再也无法遇到那股风。
也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春天。
她看着这个城市。
大雨过后的人行道遍地都是枯枝烂叶,霓虹楼宇直冲冲盯着天穹,霓虹灯与商场广告牌将夜色衬得光彩,棉絮似的疲惫和倦怠里,充塞着雾霭沉沉的生活。
这个城市太大了,人流永远是湍急的、从不停留的。每个人都向自己的目的地迈步,市中心只有重重叠叠的人头低着头过马路,新闻小报上的刊面只能在他们脑海里停留最多三天,就会被更新、更有趣的新闻取代。
只是,她在想。
一个因公殉职的警官,究竟能在他们心里停留多久,亦或是一开始就是忽略未闻?
他用自己生命——守护过那些生命的。
他的功绩不为人知,他的死亡也只顺风而过。
还有谁会记得他?
盛夏里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去看刺眼灼人的阳光,自言自语地轻轻地。
“陈不周,我好挂住你。”
没人听见她的呢喃。
滴答——滴答——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盛夏里慢腾腾地走着,没留意于咏琪又在讲什么,左不过还是那些陈词滥调。
她突然仰起了脸。
轻轻伸出手。
雨丝
落在掌心里,像是一汪融化的雪。
下雨了。
红港下雨了。
盛夏里漫无边际地、没由来地想。
可是他在哪里。
他不是一眼就看出知道她害怕雨天吗。
她现在不想强撑了。
陈不周在哪?
还有谁会记得他?
皇后大道那个英俊得还很年轻的警官。
“我的药、我的白日梦、我的全世界——我的陈不周。”
-5-
爷爷想要她出国。
她说,等等吧,再等几个月。
让她再等他几个月。
她不去看任何演出了。
也不听音乐会。
没人看见她酗酒,也没有人看见她沉迷尼古丁。
她好像很正常,很正常。
甚至每天都还在浇花,裁剪花枝,一如往常。
直到某一天,他们突然来找她。
那时她又在墓园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靠着那方墓碑。
她闭着眼,好像是睡着了。
可他们都知道她很清醒。
于咏琪说,“我带你去一趟维港吧。”
“……”
“夏里,有一件事情我们思考了半个月,还是决定要告诉你。”
盛夏里睁开了眼睛。
她没说话。
只沉默地看着墓碑,她一身黑色长裙,这段时间她一直钟爱黑色,脸却苍白得出奇,神色冷冰冰的,目光很漠然,却没有拒绝。
几个人半拉半扯才将她带上了车。
坐在车上,盛夏里一句话也不说。
只望向窗外。
维港灯火并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还是一如既往的璀璨夺目,浮华如钻,港口的风呼呼地吹,夜色暗涌。
下车,关上车门。
她一转头,第一时间就看见了雪人。
港口竟然堆着一座雪人。
那是一个堪称巨型的,没个把小时堆不出来的雪人。
盛夏里的确钟爱冬雪。
可是红港没有雪的。
港城没有雪。(没有,没有。)
只有陈不周知道她喜欢雪。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是夏里的主场了……她会亲手报仇的。
估计还有三万字才正文完结。
引用:
只有你灼烧的心脏,再无其它。
——《提琴与坟墓》by[西]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著汪天艾译
“在烽烟四起的战场……我少年时代……”
——出自何塞·黎萨尔。
第114章 On Call
◎“雪人”◎
-
“…那是什么?”她声音慢得发抖。
“你过去看看吧。”
盛夏里走近一看, 发现那不是雪。
那是用白沙和盐堆砌的“雪人”。
Vickie站在一旁,轻轻指了一下那个雪人。
盛夏里像是动画忽然掉了一帧,漏了一拍,隔了好一会, 才缓缓走向那个雪人。
她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双手颤抖着一点点拍开了“雪”。
那么巨大的一个雪人。
她挖了很久很久, 剖开雪白皎洁的皮肉, 隐隐约约似乎窥见一斑黑色痕迹。
盛夏里停滞了一下。
她挖的更快了,很快, 很快地剖开雪人。
一个黑色方盒出现在她眼前。
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雪人里居然藏着一只皮革方盒。
盛夏里站在那, 像是石雕般并不动,而其他人都站在她背后, 陪着她,没有人催促她,所有人都在等待她。
她终于缓缓打开。
她没想到,方盒内竟然静静躺着一块腕表, 陨石腕表。
腕表边上放着一封信封。
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中, 盛夏里颤抖着手,手指像是一瞬间僵麻了,翻了好几次才拆开。
眼泪潸然而下, 像是止不住的张潮。
信纸上是陈不周龙飞凤舞的字迹,隽秀漂亮,比他这一生写过的所有字都要珍重。
他留下了这样一行字——
「Shirley,很抱歉那天我没能及时赶到, 才让你的手腕多了一道伤疤。
希望这块腕表可以为你遮住那块疤。
作为弥补, 我应聘你的二十四小时保镖, 任期一辈子的那种。不知Shirley小姐, 能否给我这个机会?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你的人生还有别的可能。
别怕,你可以做一辈子的小朋友。
——陈不周」
那是他打算在那时对她说出的话。
她脸上冰凉一片,泪水打湿信纸。
眼眶红得像是落尽了所有眼泪。
盛夏里看出了大概意思。
还是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夏里……其实陈Sir那个时候已经决定向你求婚了。”
她好像不相信,又问:“什么意思?”
季家明犹豫半晌,还是选择说出口:“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就要向你求婚了。”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向她求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大脑好像宕机了。
盛夏里僵硬地缓缓地翻过那张信纸。
陈不周在信纸背后还写着,这样一段话——那是盛夏里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的情书。
「红港那天满城大雨,道路上沾满了深绿色枯枝烂叶,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而我站在警署屋檐下抬起头,下意识想要拽一下领带,发现我的那条领带还落在你那里。
可后来我才发现,连同着我的西装领带一并落在你那的——
还有我的心。
玻璃鱼缸里的金鱼或许更娇柔无害,但我偏偏中意从深海海底拼命往上游出的勇敢无畏的鲸鲨。
你很好很好,我很钟意你。
——My lucky goddess」
“这封情书是我们在陈Sir的办公桌抽屉内发现他……”
她的手在颤抖,像是在北极雪地中。
手腕颤抖着。徐徐将腕表从盒子里拿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块价值不菲的陨石腕表。
“天外来物”——
这是来自太空的礼物。
站在一旁的季家明盯着那块腕表,眼底流露出不忍的神色。
许久,他才说:“这是陨石腕表。”
“那个时候不知道,陈sir是不是预知到了什么把方盒扔给了我……
而我那时候以为他给我的是钻戒,后来不确定要不要给你……我们怕你触景生情,犹豫了半个月……”
他慢腾腾地指了一下那个方盒,说道:“我打开过,发现这块表好像还是陨石做的,据说还是月亮陨石,是来自月亮的一部分。”
如水般微凉的月光毫不偏颇地落在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身上,落在季家明身上,落在于咏琪身上——
落在盛夏里身上,也包括那条月亮陨石腕表。
月光落在来自太空的陨石上。
月亮陨石,正在接受月光的沐浴。
也许是数百年前。
也许是数万个小时前。
有那么一颗横冲直撞的小行星曾经一意孤行地直撞月球,以求得一瞬间相遇,于是,作为月球的一小部分,陨石如光子般跨越了38万公里的距离。
降落在地球上。
它从月球,降落在了地球。
就像那天封闭密室,她摘下眼罩,却看见那位英俊警官单木.仓匹马,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姿态降临在她面前。
也许65万个小时后,陨石又会氧化成风。
风化分解后的陨石也许会走很远。
我们无法捕捉它的踪迹,但它总有一天会越过那些逶迤山脉,越过山川江河,翻山越岭再次出现在你面前。
原子永远不会湮灭。
它永存于宇宙。
风无所不在。
他也无所不在。
盛夏里微微翻转自己的左手腕,扯下袖子,白皙瘦削的手腕上留着一块长条的疤痕,浅浅的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