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表无不贴合地静静地躺在那块疤上,遮住了那块疤。
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没有因为疤痕伤过心。
可他都一一替她想过,准备过,即便是这样一小块疤。
月色并不委婉,世界光怪陆离。
被打湿得湿漉漉的、早已千疮百孔的谎言直白地被揭露开,心里海浪翻过一潮接一潮,翻滚成冰雹,大把大把地往心头砸。
她脸上冰凉冰凉的。
“陈不周!陈不周……”
“陈不周你答应过我的!!……你回来你回来,陈不周!”
可是他根本不知的是她根本不在乎这条疤。
盛夏里只有在看见这条疤的时候,才能提醒自己,曾经有一位警官在她掉下江里之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曾经有一位警官用性命去守护她。
是他一把把她从深渊里拉起来,告诉她生活还有别的可能,阳光并不消失,正义不会迟到。
如果不是陈不周,她早就死在江底了。
盛夏里只有在看到那块伤疤时,才能一遍遍想起曾经有一天,有一个人那么无畏地向她跑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告诉她不要沉溺在过去。
他告诉她,她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
他说:“站在我身后。”
他说:“我还没有无能到需要一个小朋友挡在我面前。”
他说:“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
他说:“别让自己活在恨里。那是警察要做的,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他说:“你不需要强逼着自己长大,不需要伪装成一个没有眼泪的大人,你也可以做一个站在我们警察身后的小朋友。”
他说:“面对困难的时候不是都非要逼着自己强撑下去,你没有什么不好的,你很好很好。”
他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你的人生还有无限选择。”
可是他呢?
可是陈不周呢?
她只是突然在想。
消失在那样震天动地的一场大爆/炸里的他。
会不会也化为风。
翻山越岭,来到她的身边?
而盛夏里在于咏琪悲伤又压抑的眼神里,身体一寸寸冰冷下去,心脏像是绞割一般的痛。
呼吸得很艰难。
于咏琪也说,“其实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他要向你求婚了。”
“我们找到了他的计划书,陈Sir这人,做什么都计划步骤分明。他在纸上写,说你中意雪天,可是红港没有雪。他会为你在红港下一场从来没有的大雪,堆出一个比你人还大的雪人。”
“但你不会知道,藏在雪人心脏里的。”
“还有他真正想要给你的礼物。”
——“但是她肯定猜不到,我还会在雪人里藏着一个礼物。”
而他们所有人,剩下的人,作为陈不周的战友、兄弟,愿意替他完成那个巨大的雪人。
就像他们愿意替陈不周照顾她一样。
盛夏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
胸膛不可控制地起伏着。
明明已经很努力去尝试着克制,却像有张潮海水忽然像她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海水快要淹没她,她窒息得没有任何空隙可以喘息。
原来。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陈不周已经准备好给她求婚了。
他很久之前就筹划起了这一切。
他买了戒指,甚至这一切还有他们参与着出谋划策,他们在闲暇时间里一直在嘻嘻闹闹说着规划,到底该在什么场地举办,他们该怎么配合。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是几时呢?
盛夏里不知。
她不知陈不周在她不知的地方为她做过这么多。
盛夏里站在那,垂下眼睛盯着鞋看。
那是双极其精致的玛丽珍鞋,缎面丝带,设计精巧别致。
她只是忽然想起,想起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很高很高的英俊男人在她面前蹲下,单膝跪地,很认真地给她系上玛丽珍鞋的绸缎丝带。
那个蝴蝶结的模样,打得很漂亮。
而他很少这么温柔、这么让她心动。
……
身后的道路上车水马龙,行人来来往往,几乎是所有人都在用一种晦涩难明的目光暗戳戳去打量那个站在巨型雪人面前的姑娘。
他们不明白究竟有多难过才会这样不顾及别人的目光哭成那样。
那小姑娘背挺得笔直,直得像把尺子,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悲恸,咬着牙克制自己的情绪。
季家明一遍遍地在说,声音很低:
那天本来用不着陈不周去的,他请过假,已准备离开,奔赴机场去见她。
可他偏偏去了,带着准备给她的腕表。
季家明还记得。
那时,陈不周一把将礼盒往他怀里一塞,头一回笑得那么舒怀,即便是那么紧张的环境他的眉梢却还是微扬的,严肃地对他说:
“我不能把这带进去,你给我好好保管。”
季家明说话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颤抖得毫无条理章法,还是于咏琪忍不住打断他,拍拍盛夏里的背:
“Shirley,你懂他的。他有拼上一切、哪怕是性命也想要保护的东西。
如果他还在,他肯定不希望我们告诉你他准备过的一切。但是如果不说,我们也很替他委屈。”
“我了解像头儿那样的人,他遇到过太多太多,背负着太多太多,他是一个把所有感情都埋在心底的人,像个锯嘴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但是哪怕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对你的感情……”
“但是他不会想看见你伤心的。”
“你知道么?陈Sir他生前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讯,只有短短五个字,是让我不要打扰你。
我猜他是希望你能忘记他,不要留在过去,可以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新的生活。”
“不要怪他,不要再难过,我相信陈Sir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其实他们真无法理解陈不周为什么会这样做。如果换做是他,他会在死前告诉他心爱的姑娘,他是真的很爱她。
他会卑劣地告诉心爱的女孩,他有多爱她。
他会卑劣地让对方记她一辈子,成为她心中永不褪色的白月光。
但是陈不周不会。
他不会让自己的感情成为别人的负担。
他不想毁了盛夏里的一辈子。
因为她还很年轻,很年轻,她该有自己的未来。
哪怕她的未来里再也没有他。
哪怕她不知他的感情,哪怕她埋怨他,恨她,陈不周都不会后悔。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季家明懂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他那么好那么好一个人,曾经救下过无数生命的警官,为什么没有得到幸运呢?
什么好人有好报,什么善有善报,什么厚德载福都是假的。
他从来没有拆弹失败过。
却还是死在了一场大爆/炸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向她求婚了。
盛夏里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的眼泪越哭越控制不住,她抱紧那张纸,将它死死地贴在心口,慢慢地蹲了下去。
她哭得不像是盛夏里了。
有人看一眼那个蹲着的女孩。
她看着很清冷,明明长着一张不会为爱所困的脸,怎么会哭得这么凄入肝脾、剖肝泣血,一眼便看出她的悲恸。
她很瘦削,有种清冷破碎又倔强的美。
杂糅着生命力与矛盾感。
哭得很安静,只是冰凉的眼泪不停地淌在面颊上。
明明没有嘶喊声,没有撕心裂肺,没有呼天抢地,却足以让人莫名共情。
她哭得喘不上气,只能用嘴巴呼吸。
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矜持得不像那个年纪的女孩这一次哭得很狼狈,很狼狈,一点都不漂亮不优雅。
她蹲在地上,很瘦很瘦,看着很薄一片,很清韧。
裙摆拖曳在地面上,沾上了泥污。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向她求婚了啊。
林嘉助似乎听见了她在说话。
她在低声地。呜咽地。近乎怀恋地。
“可是陈不周。”
“我好挂住你,好想你啊。”
她的发丝轻飘,被风吹得微扬。
有一阵风很温柔地拥她入怀。
come back……
come back……
come back to me。
作者有话说:
引用:我身体里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加缪
第115章 On Call
◎“天生一对”◎
-
爷爷开始逼迫她出国。
他担心她的安全。
当然, 更多的是,他希望她不要被压垮了。
盛夏里不能拒绝爷爷,因为她知道,他是真的为了整夜整夜她睡不好觉。
她不能让爱她的人再受伤, 爷爷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最后的亲人以及依靠了。
她还是很不想离开红港。
下个月她就要坐上飞往大洋彼岸的航班了, 在此之前, 盛夏里打算一一走,所以走过了很多地方。
皇后大道路口第三棵梧桐树下, 陌生苍老的婆婆坐在阳光里, 脚边篮子里躺着几支粉月季白百合,银发如霜, 每一寸肌肤纹理都浸在光里。
咖啡馆玻璃门外风铃叮咚脆响,上班族啪的一下关上门,手提一杯咖啡风风火火地朝着公司,走入新的一天;街道逐渐出现三两学生身影, 他们青葱向阳, 朝气蓬勃,满身都是少年气。
她辗转、辗转。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究竟有万万人为守住这人世如常, 下锚于危机浪尖;究竟有几多人化作黑雾之后仅剩的一点余烬,以热忱绵亘后代。
这大概是陈不周做出选择的原因。
冷硬皮肉之下是正义、热忱,风轻云淡外表下是刚正不阿、风吹雨打也压不弯催不朽的一把骨头。
它也许并不那么周正,骨骼嶙峋, 也有反骨, 也有锋芒, 却深深地刻着——九死不悔。
这个世上总要有人心怀热忱, 有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一木/仓热血总好过颓丧怨艾、蝇营狗苟,九死不悔总要强过求生害仁、贪生怕死。
如果真到了哪一天,危急存亡之刻没一个人站出来,那才是彻底——到头了。
-
在离开红港的前一晚。
她又去看了他。
她看了一眼墓碑前的那瓶白兰地,面无表情,也没去碰那瓶酒,只是坐下来。
四下寂寂。
她坐在墓碑旁,靠着墓碑。
却并不觉得冰冷刺骨。
她摸了摸她的脖颈,仿佛梦中他那灼热的泪,还烫在她的颈间,黑白默剧一遍又一遍回放,她的大脑疼得吞服两片止痛药,敏感脆弱心脏却又持续被拉扯。
他连在她的梦里,都只有一个转身背影。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频繁地看见他的背影,寂寥、冷清、落寞、孤寂、一个人走下去的背影。
他说,你不会失去我。
他说,你的未来还是一片光明。
忘了他。
忘了他。
可她忘不掉。她有超忆症。
哪怕是死去的父母也在她的记忆中恍惚过很多年,她是分不清人是健在、还是已经走了。
就像此刻,她根本分不清自己有多爱他。
爱。她说了爱这个字。
他们没有狂热地说爱这个字,没有什么我爱你一生一世、爱你一万年、爱你三生三世……
没有。
他们间爱说的还太少,却已心知肚明。
风雨岁月,短暂交际,她终于有了她的锚,也失去了她的锚。
可童话故事向来都是骗人的。
从来没有骑士,也没有公主。
“你和我说吧,现在我就在这,你和我说一句你爱我,我就嫁给你。快说,快说,‘Shirley,我爱你……’就三个字就行。我不需要你在后面跟上个一万年或是其他……”
“你想不想我。”
“如果人死后会有灵魂,陈不周,你现在是不是就在我身边。”
盛夏里说话毫无头绪,想到什么说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还是挺幸运的。”
“好幸运,因为我的超忆症,你知道吗,这个让我痛苦了这么多年的病,成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它可以让我永远记住你。”
“……好像就活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离开过。”
——没关系,我身体里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
于咏琪匆匆赶来,大大方方在她身旁坐下,手掌抚了抚衣料,转过头,很温柔地盯着她问:“你要出国了吗?”
盛夏里只是看着墓碑,声音像化在风中一样轻。
“我要走了。”
年轻师姐点点头,她比平常要多几分柔和,像是循循善诱的劝解:“你还年轻,你的未来无限可期。不要太执拗,夏里。”
“人的死亡是惯会被遗忘的,可我永远忘不了他,如果我忘了他,还有谁会记得他?还有谁记得他是为了什么付出生命的?
“陈不周……”
“陈不周他只不过是死在了我最爱他的这个时候,他死的太早了……因为我的超忆症,我的记忆是混乱的……其实我分不清过去和今天,我分不清这个人是否还在陪着我,甚至觉得……就好像他还在昨天,他在等我去那个人来人往的机场。”
她的陈警官,
她的陈生,
她的陈不周,
死在了二十八岁末的夏天。
夜航海外的波音客机消失于天际,只在天空留下长长一道存在过的痕迹,好似是在告诉这个港岛的人,她走了,但总有一天还会再见。
机场外,季家明从空中收回视线。
“希望盛小姐能走出来。”
陀木/仓师姐望向空中,眼底闪过什么,落在脸上却只有浅浅一笑:“我答应过陈不周的,以后会好好照顾她。”
“在没有抓到克里斯之前,她还是去国外待一阵子更安全。”
“我觉得她不会忘了陈Sir的。”
温乔淡淡道。
于咏琪也笑,低头笑:“我们难道就会忘了陈Sir吗?”
他们谁也不会忘记他。
空中那道白色痕迹已经淡淡化开,就像一滴墨水洇于苍茫无际大海,终将无影无踪。
那些山盟、海誓、未语即明的横亘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