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宅花园里种满木芙蓉,正是绽放时节,香气浅淡,似有若无萦绕在鼻尖。
转角凉亭里坐着一人,侍从不再向前:“林小姐您的朋友在那。”
亭子四角挂有纯铜吊灯,光线明亮,她遥望着看清那人的脸。
“唐生原来是你啊,”林佑今款步上前,靠着罗马柱双手抱胸,“如今几多人寻你不得,你却来寻我,这到底算不算我的荣幸?”
唐鹤予脸上浮出一抹苦笑,他扯扯嘴角:“林小姐,要不要一见面就挖苦我?我可是见你为难,刻意帮你抽身的,不说感激也该道声谢吧?”
林佑今微怔,没想到他目的在此,倒真该说句多谢。
于是不再居高临下俯视他,垂手提起裙摆落座,脸上略带歉意:“原是我不识好人心了。”
梁宅灯火通明,前厅人来人往,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整座府邸仿佛只有花园之隅享有片刻宁静的权利,两人并排而坐,唐鹤予没有接话,气氛一时好不尴尬。
沉默良久,林佑今打破静谧:“报纸上说的,是真的吗?”
她相信不管是谁,若有机会能和唐鹤予交谈,定然不会避开这个问题。
是以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帮忙求证。
“看来林小姐也不能免俗啊。”他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表情,但没回避,“是不是真的这很重要吗?我从决定成为歌手到现在,从未靠过荣爷的关系。我和他除了有一层上契关系,再没什么值得深究的。”
“嗯。”林佑今不在乎这些,左右与自己无关,多问一句也不过是替朋友证实。
紧接着她又问:“不管是上次还是你刚才那句话,听上去似乎都不是很想和荣爷有这层关系。难道你是被迫的?”
这番话她在唐淑瑶家时也说了,只是无人在意。
唐鹤予发现她敷衍中又带了丝认真:“你这是在相信报道的同时又想为我开脱吗?”
“发什么梦,”林佑今止不出嗤笑,“我又不是你歌迷,犯得着帮你说话?”
这番猜测都不过是为了安抚唐淑瑶乱讲的。
“也是,一般的歌都入不了林小姐的耳,何况是我这种无名之辈的。”
“唐生何必这般妄自菲薄,都到这时候了你够胆称无名之辈,谁还有脸话自己声名显赫?”林佑今本以为今天的晚宴会无聊透顶,谁知在和他几句的你来我往中找到丝乐趣。
“若是能听你现在唱一首,那才是我的荣幸。就上次你哼的那个怎么样?是叫《祈愿》对吗?”
唐鹤予看她神情诚恳,不像是玩笑戏弄,便没推脱,眼见四下无人不受打扰,于是轻声哼唱起来。
「上天赐给我一个她
可为何从来不说话
会永远沉默吗
哪怕一句也好吧
是否有太多无奈
不如随我逃去岛外
无畏人祸天灾
但求不觉悲哀
就此遗忘爱
迷失人海
只有我自欺欺人在原地等待
……」
“阿今。”有人站在长廊上冲花园里高声喊。
这一喊如断弦之音,突兀刺耳,唐鹤予的歌声戛然而止,最后那句“祈求与她从头再来”没能唱完就遭打断。
晚风拂过,木芙蓉落了一地。
林佑今原本沉浸其中,被人搅扰如从梦中惊醒,回神过后有些恼火。
长廊上站的人是钟永盛,他四周找了一圈终于在花园的角落发现了林佑今。
哪顾得上合不合时宜,当即一声大喊,殊不知扰人清静、大煞风景。
林佑今低低咒骂一句,随即又侧目看向唐鹤予,她言辞恳切:“没能早点听你的音乐是我的损失,这次不巧被那衰仔打断,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能在现场听一首完整的歌。”
唐鹤予从口袋里掏出纸笔,低头写了一串数字。
“难道最近是流行随身带纸笔吗?”林佑今还记得上次那位自称秦sir的“差佬”也是揣了本笔记本充夏洛克福尔摩斯。
“这是我的呼机号,”唐鹤予没多想她的言外之意,把纸往前一递,“林小姐,会call我吗?”
远处的钟永盛又叫了一声,听着比方才更焦急。
唐鹤予想了想,低头在纸上补了一句话。
她不置可否,接过纸条对折两下,攥在手心里起身要走,头也不回摆摆手:“唐生,再见。”
唐鹤予跟着站起,但他立在原地没动,只目送林佑今远去。
即便她已走至长廊,也还能听见她压低声音的抱怨:“盛哥,你被催命鬼鬼上身是不是?亏你还跟着阿爸,怎么一点都看不明状况?好好一首歌焚琴煮鹤,全叫你破坏了。”
钟永盛一面听她叨叨一面拉她往大厅走,等她终于住口才说:“契妈等好半天都等不到你回去,只好差我来寻,得亏是我来,不然被她看见你同那个歌星在一起,准是又将你骂个狗血淋头,何况还出了朝早报纸的事。”
林家与秦家坐在一桌,还留的两个座便是给林佑今和钟永盛的。
廖兰茵见她来了立马扫一记冷眼过去,若不是碍于场合不对,早就要说她了。
奈何这会儿只能压着嗓子问:“谁找你?还去了这么久,知不知道马上要开宴了?”
好在一旁有关玉媜当和事佬:“后生仔有自己的社交,我们哪里管得着。再说阿今这不是回来了吗?”
廖兰茵这才撇撇嘴,不再说了。
林佑今光是笑笑没吭声,目光移到中间,今日寿星梁劲雄的身上。
他坐在轮椅上由孙女推着出来,这场寿宴果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谁才是今晚主角,这下看得一清二楚。
唐鹤予趁众人注意力被吸引时入场,他径直走到唐秉荣跟前,不动声色地在他左手边坐下。
“就在这坐着别乱走,等会儿我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荣爷拍拍他的肩,这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
事到如今再说不要都是徒劳,他只问眼下最关心的事:“登报的记者查到了吗?”
第18章
唐鹤予从没想过要公开与唐秉荣的关系, 唐秉荣爷尊重他的决定。
若真想公开,哪里轮得到让一个小报记者胡编乱造。
“哼,”唐秉荣冷哼, 眼里闪过一抹阴狠色, 但又觉得为了区区一个小报记者大动干戈不值当, “他既然想要新闻, 那我发发善心帮他证实好了。最近碰上你回来了我心情好,就先暂且留他一命,但迟早有他好看。”
唐鹤予想说不如算了,却又被他这副立眉竖眼的样子所震慑,一时不敢开口。
他自小被唐秉荣送去星加坡念书, 每回见面,唐秉荣都是慈父模样,即便听外人说他如何手段残忍, 也始终不能与自己脑海中有关他的形象重叠。
所以上次听到程季康在说荣爷残忍时,他会下意识反驳。
然而现在单单因为一桩确为事实的报道, 唐秉荣就要将那个记者赶尽杀绝,会否太过视人命如草芥?
或许外人说的都是真的, 慈父不过是唐秉荣在他面前营造出来的假象。
然而此刻场合不对, 由不得他胡思乱想。
宴会的寿星梁劲雄由孙女梁茜推着四处敬酒,每到一处便能听到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祝词。
来到林耀生这桌,梁茜扶着梁劲雄站起来,身后有人重新倒满酒递到他手边。
“林生能赏脸赴宴, 实在是我的荣幸啊。”梁劲雄身体不好,无良媒体幸灾乐祸写他这七十大寿未必能办成, 今日声势浩大的盛宴实则有意为之,就为了打某些人的脸。
论年龄, 梁劲雄比林耀生大了整整十岁,能算半个长者,态度却表现得如此谦卑。
“毕竟是梁兄的七十大寿,我怎能不到场?也好沾沾喜气。”林耀生主动举杯敬他。
今晚的宴会上,林、秦、唐、顾四家齐聚一堂,百年难遇的奇景。
其他宾客见了都不知该夸梁劲雄面子大,还是暗叹一句命不好。
虽然林耀生从未在公开场合表示与唐秉荣或顾显中划清界限,但从他这些年出席的活动中不难找到规律。
若非必要,绝不与那二人同台,仿佛能以此彰显自己的立场。
而他这一不成文的原则,竟然在今天打破了,便也不怪梁劲雄感到受宠若惊。
林佑今坐在边上冷眼旁观,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涅而不缁的人。
任由小报揣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根本乐得顺水推舟,不过借势而为罢了。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平白挣个好名声,何乐不为呢?
长辈们聊天,轮不到她插嘴,梁茜显然深有同感,招呼来身后的随行侍从照顾阿爷,自己退了几步走到林佑今身旁。
和同龄人交谈最是简单,且林佑今从前就与梁茜关系不错,又想起今晚寿宴背后真正的目的,怎么都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此刻正是说话的好时机。
“看中哪个了?”林佑今的目光在场扫过一圈,最后落在正在与荣爷谈笑风生的唐鹤予身上。
娱记缺德归缺德,可报道的新闻难得有假。
唐鹤予蓦然转头,电光火石间四目相对,他脸上的笑不可察觉地僵了僵,但很快又一切如常别过头去。
梁茜顺势望去,似是感慨又似是惋惜:“讲真的,唐鹤予作词作曲都在行,才华横溢不说,人长得又这么靓,完全符合我的审美,只可惜我没命攀附,无福消受咯。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个家世相当又入得了阿爷的眼的人。”
林佑今无言以对,留给她们的选择本就不多。
“不过同遮不同柄,林佑今你到底比我命好,所以未婚夫肯定是秦聿没错吧?”
这般猜测绝非因为今晚林秦两家一同出现才有的,早在林佑今跟随父亲进行社交之后,就免不了被人议论其婚姻对象。
而放眼整个港岛,唯独秦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秦家独子又与她年纪相仿,合该天造地设最登对。
“给你你要吗?”林佑今骤然觉得只有自己单方面感到同病相怜,落到梁茜眼里说不定会认为是她不懂见好就收。
“总比这些个歪瓜裂枣好。”梁茜撇撇嘴,见她兴致不高又道:“其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哪怕对方条件再好,终归不是自己选的,除了听旁人几句羡慕,左右都无关紧要,如何真正高兴得起来呢?”
“好彩,你都算半个明白人。”她过去同唐淑瑶他们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即便他们是好友,也不能够完全理解。
两人没说多久,林耀生那头聊完即散,梁劲雄该继续下一桌,听另一番场面话。
敬酒按顺序走,等梁茜推着梁劲雄走到唐秉荣那时,全场不约而同均收了声。
在座各位纷纷将眼神投射过来,如同镁光灯聚射,整桌人顿时化身舞台演员。
唐秉荣从容起身,举起倒满的酒杯,伸出的手臂上布满狰狞疤痕,新伤覆旧伤,触目惊心。
腕上一串佛珠松松散散挂着,突兀不已。
本就是刀尖上舔血之人,向来百无禁忌,到如今竟也开始求神拜佛。
“近年我们要碰一回面越发不易了,我想着不如趁这机会给你介绍个人,”唐秉荣语气平淡,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场中能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唐鹤予,我契仔。”
他所谓的介绍不单只告诉梁劲雄,而是要在场所有人都清楚,不必对着一条娱乐新闻去胡乱猜测,他明明白白将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
还有什么好议论、想议论的,不如一并当着他的面说个尽兴。
唐鹤予适时站起,对四周那些目光视而不见,举着酒杯按照辈分颇为礼貌地喊了声:“祝梁叔生辰快乐。”
他杯中酒水只有三分之一,爽快仰头尽数饮下。
梁茜下意识回头去寻林佑今,发现她正盯着唐鹤予,但未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亦不知那手心攥了张皱成一团的字条。
直到深夜,宴会方毕,人群作鸟兽皆散。
林佑今本该随钟永盛回半山,林耀生却说:“阿今,等会儿你同我们住浅水湾去。”
她没问为什么,看林耀生的模样他并未喝多,这样说显然是有意为之,不必追问,顺着他的意思,少顷便能揭晓。
“那我明天中午来接阿今。”钟永盛道了别先走一步。
梁家人迎来送往,门口仍是一番热闹景象。
林耀生和秦恩庆又被叫过去说话,关玉媜同廖兰茵则在车旁轻声细语。
徒留林佑今置身事外,立于原地借路灯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影子。
手里的字条已褶皱不堪,墨水未干时便被折起,数字晕染模糊,幸在还能勉强看清字迹。
林佑今虽常常与廖兰茵对着干,但孰轻孰重她拎得门清,不劳旁的人来再三告诫。
她心里清楚,最稳妥的做法是找个地方把这烫手山芋赶紧扔掉,免得被看到了又节外生枝。
纵使明知给唐鹤予复机本实乃痴人说梦,可她还是收下了字条。
或许越是小心翼翼,越是被束缚手脚,廖兰茵不知何时已说完了话,悄无声息走到她身后。
“叫你怎么没反应?过去同秦太和二叔讲再见。”
廖兰茵瞥一眼她手里的东西,终是忍着没在这时候多问。
关玉媜走前说:“阿今下周来我家吃饭吧?我打电话去催催秦聿,快的话你们都能见上一面。”
在社交的自我修养中,保持得体自如的笑容是最基本的要求。
林佑今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好,全凭秦太安排。”
“怎么还叫秦太?”她不悦皱眉,语气嗔怪。
“都听伯母的。”林佑今随即改口。
秦家人走后林耀生往回走,挥了挥手叫二人上车,司机则一直在驾驶室候着。
“阿今,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跟我们一起走?”林耀生等车平稳驶在路上,才慢慢悠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