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聿明白她的意思,坦白的话已至嘴边,可未料对上她清澈的双眼。
一瞬间退意再度涌起,竟是比之前更甚。
他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林佑今看他那样子还以为自己是有多么的咄咄逼人。
“秦知,”眼看对方就要变脸,他连忙用笔名胡乱编了个名字,“知道的知。”
“早说不就好了?我还以为这个问题很强人所难。”
唐淑瑶左看右看,搭上话调解氛围,问秦聿住哪。
彼此一聊,发现他的酒店就在她们下榻的竹青山庄隔壁,步行距离不过几分钟。
刚好是顺路,于是下了山便一起往巴士站走。
唐淑瑶是个自来熟的,一路聊到现在更是说得开。
她打听清楚了两人相识的缘由,止不住感慨:“你们可真是有缘,兜兜转转怎样都能偶遇,一般只有小说里才敢这么写吧?”
“难道不是因为港岛太小,小到我有种错觉,像是一辈子能和每个人都擦肩。”
林佑今才不信缘分,若非人为就是巧合,而巧合能发生皆因这座城市的局促,“你当初明明能走偏要留下,而我想走却没机会。”
“你要去哪?”秦聿听得不明不白。
“她说的是出国读书啦,研究院都看了好几所,”唐淑瑶好心解释,她直觉两人只是几面之缘,便没有说得太清楚,“不过阿今妈咪对她看得比较紧,一直没同意她出国。”
秦聿想问为什么,但见唐淑瑶没打算细说,又自知和林佑今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遂识趣收声。
说话间已至巴士站,刚好有车来,三人排着队上去。
车上还剩两个空座,唐淑瑶坐在靠窗的位置,林佑今挨着她,秦聿则拉着扶手站在边上。
林佑今初见他时就目测他有一米八几,如今坐着仰头打量只觉更高。
她没好意思明目张胆看太久,低下头视线又落在身侧他握着栏杆的手上。
秦聿手掌很大,青筋随着曲握着栏杆的动作突起,骨节显得愈发分明。
手背上隐约泛红,看着像是被太阳晒的。目光稍稍上移,果不其然手臂露出的部分也红了。
亏他方才还头头是道讲半天行山指南,结果自己连防晒都没做好。
“别看啦,”唐淑瑶凑在她耳边小声道,“行山休息的时候你不是要同我讲唐鹤予的事情么?恰好被秦聿出现打断,现在倒是可以继续了,这车速慢慢悠悠,估计还要好一会儿才到。”
巴士上并不拥挤,只多了秦聿一人站着,乘客们也都不关心别人。
昨晚梁劲雄寿宴上宾客无数,人多眼杂的情况下更是媒体见缝插针的好时候。
他们似蟑螂一样无处不在,不用想,这几日便会争相刊登荣爷的回应。
唐秉荣的介绍看似在说给梁劲雄听,但在场几多人哪个不是顶醒目,他分明是借机向娱记公开。
这么想,林佑今就无需再顾虑接下来这番话会被人听见,索性说:“娱记是缺德了些,可报道都是真的,荣爷亲口承认唐鹤予是他契仔。”
“哎,这我知啦,那些个记者说话尖酸,但肯定都是有把握了才爆出来的。”唐淑瑶已不似昨日那般伤心,仿佛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过我都想通了,Crane是Crane,荣爷是荣爷,作恶多端的人又不是他,我应该区别对待。”
瞧瞧,女人有多善变,才短短一天时间,她就对唐鹤予又换回了属于歌迷的称呼。
“我也看到了那个新闻。”秦聿冷不丁出声。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关心这些事情的人,至少林佑今是这样觉得的。
“哦?秦sir这么忙,还有时间关心八卦?”林佑今依然称呼他为秦sir。
虽然秦聿临时编了个名字出来,但他依旧没说自己做什么,也没否认差人的身份。
秦聿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恰好前面那人下车,他便坐下细说:“是啊,我不单有时间,而且是有大把时间,还听说了不少关于荣爷不为人知的趣闻,你想不想知啊?”
唐淑瑶最先忍不住,两眼放光地点头:“讲啦。”
林佑今漫不经心瞥他一眼:“说说看。”
她还挂心从廖兰茵那偷听来的只言片语,不如先听听眼前这人能说出些什么新鲜事来。
“别看唐秉荣现在风光得意,他当年是蛇头来的。”
在港岛,人们通常用人蛇来指代偷渡客,而组织偷渡的则被称为蛇头。
“偷渡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这能叫不为人知?”唐淑瑶好失望。
原以为能听到惊天秘闻,看来也不过如此。
“现在常见的偷渡无非乘黑船,”秦聿示意她别急,又卖了个关子,“但荣爷是最早一批逃港的,那时候还有一种方式,不过风险大、易丧命。”
唐淑瑶还在猜测,就听身边林佑今问:“他游过来的?”
“没错,你说他游过深圳河大难不死,还能有今天的地位,算不算后福得报?”
秦聿压低了嗓音,这样的旧闻可不是娱记蹲点守夜就轻易能打探到的。
“照你这样说,他都是自己拿命换来的咯?”唐淑瑶犹疑片刻。
林佑今冷笑着反驳:“他现在既然活得好好的,怎么能说是拿自己的命换的呢?你让那些直接、间接为他所害的人,去哪喊冤?”
在评价唐秉荣这点上,她和程季康的观点一致。
无论怎样鼓吹、美化唐秉荣艰辛奋斗的过去,又或是他如今做了些正面的贡献,都掩盖不了他使过的肮脏血腥的手段。
秦聿没对两人的回答做出评价,自顾自继续说:“荣爷祖籍广东梅州,当年战事吃紧,定居上海的舅舅提议,若想搏一搏,唯有这一条出路。”
那时候受形势所迫,偷渡的方式千奇百怪,游至此地的人亦不在少数,即便过去数十年,她们仍有所耳闻。
“这种旧事怎么大家都不知道,偏生你这样清楚?”林佑今觉得奇怪,他的描述冷静又抽离,就像是对往事一清二楚的旁观者。
唐秉荣去年刚过五十五岁生日,若他在四十年代末就逃港至此,几十年过去,又是那样混乱的时代,当初和他有过生死之交的人大都不在了。
秦聿又是从哪听来的这些?
“洒洒水啦,我是差人嘛,”他再度以玩笑口吻提及假身份,“其实我的紧要任务呢,就是背调唐秉荣。”
他说得有板有眼,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秦sir既然如此神通,不知听没听过他和一个歌女的风流轶事?”林佑今想起廖兰茵的话,决心先从他这打听一点。
秦聿微愣,盯着她看了会儿,没发现异常才点头:“略知一二。”
然而没给他展开的机会,巴士便到了站。
唐淑瑶打断两人,催着他们落车:“不是我扫兴,但如果你们还要聊的话,不如再寻个地方?总不能站在大太阳底下吧?”
“算了,走了一下午有够累的。”林佑今后知后觉感到小腿酸胀,讲话费神费力,中午又没吃东西,实在没力气继续同他胡扯。
唐淑瑶想了想,问秦聿:“不如明日去划浪?”
“好巧,我正打算明日去划浪。”秦聿当即应下,“这样如何,到时我请你们吃午饭,然后一起去沙滩?”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好顺利就定了翌日节目,根本没给林佑今表态机会。
不过说不说都没分别,她就没打算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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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青山庄幽雅清静,唐淑瑶把酒店订在这为的是不想刚刚天光就被周围的动静吵醒。
港岛寸土寸金,哪怕是星级酒店,都未必有个宽敞干燥、隔音效果好的房间。
现在住的房间,环境已是相当可观,两室一厅的套房还带阳台和泳池,全然度假别墅的待遇。
只是周遭虽然安静,林佑今却难得早早醒了。
她没忘昨日和秦聿分别前的约定,中午吃了饭一起去海边划浪。
人只要有所牵挂,就会格外上心,也正因如此她才会醒得格外早。
见唐淑瑶房里没动静,她洗漱过后独自去餐厅用餐,回来顺便带了碗排骨粥和虾饺。
林佑今放下东西去敲卧室的门:“快起吧,收拾下该去沙滩了。”
里头传来唐淑瑶软绵绵的声音:“我起不来,昨天行太多路,腿又酸又肿。”
“不信你来看,脚底都起泡了,好痛。”
林佑今推门而入,坐在床边看了眼,唐淑瑶左边脚底确实起了个泡。
“可怜哦,”她叹息,“你可真是细皮嫩肉,明明我和你走一样的路,换了运动鞋竟然还会磨脚。”
唐淑瑶睨着她,语气意味深长:“但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为我可惜,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庆幸呢?”
“怎么会?你都不能我陪玩了,我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林佑今拉下唇角装出副伤心模样。
“少来!”唐淑瑶食指点在她脑门轻轻一按,“有秦sir陪你,还要我做什么?去当电灯胆吗?”
她挤眉弄眼好欠揍:“难得你比我早起,可不就是迫不及待地要出街,这算不算是二人世界?”
“懒得同你闹,桌上有早餐,用不用我端到你床前啊大小姐?”林佑今起开不跟她纠缠,“没别的事我就走先了,毕竟迫不及待了呢。”
“等下,”唐淑瑶急忙抓着她的手,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你不是带了本小说吗,借我在这打发时间吧。”
林佑今不情不愿:“我准备带去沙滩晒太阳看的,你真会挑时候。”
话是这样讲,她身体却诚实,从包里找出那本书丢给唐淑瑶,再三叮嘱:“不准折角。”
走出竹青山庄,秦聿已在门口等了。
他今日穿着是从未见过的休闲,黑白简笔画T恤挂了副墨镜,下面是条卡其色五分裤。脚踩一双从班尼路买来的凉拖。
怀里抱了本书和从不离手的纸笔,这让林佑今找回些熟悉感。
“唐淑瑶不舒服,就不来了。”林佑今打起伞走到秦聿旁边。
两人身高差一截,为了迁就他必须将手抬高。
秦聿望着她的动作,眼角眉梢都是笑:“要不还是我来吧?”
林佑今自是乐意,把伞柄往前一递:“那我帮你拿书本咯。”
她先是看了眼书名,是柏拉图的《会饮篇》。
又将目光落在牛皮本上,厚厚一册,里面不知写有几多秘密。
“先前是我眼拙才会以为你是差人,现在看你倒更像娱记。”她手指抚过棕色封面,原本顺滑的质感已变得粗糙。
“你说起荣爷来滔滔不绝,爆出那条新闻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第19章
“别讲笑了, 我好冤枉的。”他倾斜伞身,为林佑今遮去大半刺眼的光与紫外线。
两人并肩而行,她双手抱着书本放在胸前:“那就暂且当不是你咯。”
“本来也不是我啊, ”秦聿哭笑不得, 指了个方向领她走, “请你吃饭总好收声了吧?”
这是家开在沙滩附近的大排档, 此刻正值用餐时段,店员们忙到脚不沾地。
虽说是大排档,但夏天这样热,餐厅并不在外面设座。
室内空间有限,用餐人数也有限, 好彩他们去时恰有桌空位。
“这家店有些年头了吧?我路过那么多次,竟然一次都没来吃过。”林佑今把书放在一边看起了菜单,“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秦聿指着墙上的相:“选招牌肯定不会错, 我都好久没来了,以前会点豉油鸡和粉丝扇贝。”
一旁老板听见两人说话便走来:“要我讲呢, 不如试试茄汁通粉,虽然是新品, 但味道绝对不输那些个茶餐厅。”
“那我就要这个吧。”林佑今好说话, 逢人推荐便答应。
“天这么热,不再来两份糖水?”老板等他们点完又继续推销。
秦聿刚要说好,就被林佑今制止:“不用。”
等老板走后她才道:“中国人都讲究礼尚往来是不是?你请我吃饭,那等阵滑完浪, 我再请你去食糖水啊。”
“有来有回,这么客气?”
“不仅是为了回礼, 你忘了?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吗,下次若是再见面就请你食多碗冰。”她记性一向不错, 昨日在凤凰径看到秦聿的第一眼时就记起了这个约定。
秦聿当然没忘,但他在乎的岂是区区一碗冰。
“那就多谢了。”他本有话要说,又生怕唐突,想想还是算了。
后厨上餐速度很快,服务员匆匆端来,托盘尚未放稳人就向另一桌奔去。
通粉里的汤汁洒出些许,林佑今认命地拿纸擦掉。
她阻止了秦聿要找服务员的举动,一笑置之:“你常年在国外不知道,现在这里时间也是分秒如金。”
“不过万一洒到你书本上,那就该投诉了。”再开个玩笑就当算了。
秦聿叹了口气,夹了块多年没尝过的豉油鸡。
“怎么样?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吗?”林佑今期待他的评价。
对面的男人大失所望:“太咸、太老,和以前完全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