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这样好了,下次我出街都不用盛哥陪,就阿妈来吧?不论去哪我都带上你,要是有人问起来,我就说你舍不得我、担心我,拿我当三岁小孩,辨不清路会哭着喊妈妈。”林佑今不觉得说一两句讽刺的话就是和她在吵架了。
“别这么没大没小!”钟敏挡在两人之间,生硬地扯开话题,“茵姐,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廖兰茵懒懒散散扫他们一眼:“没事就不能来了?还是说,我过来看囡囡要经人同意?”
钟敏意识到说错话,正要找补,又听她说:“你紧张什么?行了,其实是生哥叫我来看看,我们怕昨天的事害你情绪不高。”
“区区小事,哪里用得上你们如此挂心。”钟敏为此深感惭愧,“我知道生哥是好意,只是一时间没能接受,现在也想通了,他总不至于亏待了盛仔。”
林佑今今日早归为的就是这事,不料竟和廖兰茵想到一块去了。
看来林家人在对待钟敏的事情上,也有少见的一致。且听钟敏这样讲,她觉得自己也没有再过意不去的必要。
况且上契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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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快交稿的节点,秦聿却始终不满意最新一章的遣词造句。
删删改改几多遍,一向温和的脾气都因此暴躁不少。
他这些天没怎么回家,在各个旅馆间来回辗转,企图从破败的环境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感觉。
这和林佑今的怪癖不同,不论是住旅馆也好,或是观察人也罢,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写作服务。
若哪天封笔,他或许就会回归平常,过上那种在旁人眼里所谓真正属于他的生活。
小说的剧情走向他有明确的大纲,故事的结尾已成定局,他尊重现实也不想改变。
只是如何落笔成文,成了一大难题。
他既想按照自己走访多年积累下来的材料写,又不想简单修饰地写实叙述。
那样太过明显,了解往事的人一定能瞧出端倪。
在国外念书时秦聿读的本就是文学创作,笔耕不辍至今十数载,中间不是没遇到过瓶颈,写不出来时对任何事物都提不出兴趣。
幸在他遇到一位善解人意的导师,提点两句就又茅塞顿开。
如今回了国,书音虽可至,但终归麻烦。
除去导师,他脑中还冒出来一人,兴许能帮上忙。
其实陈守全有预感,秦聿不久便会来找自己,所以看到他出现也丝毫不觉意外。
“我正等你来呢。”他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凉茶。
“又想我剧透?”两人上回聊天还是他撞到林佑今的那次,后来每次来都匆匆忙忙,总是打了个招呼就走,“哎,谁让这次是我有求于人,剧透一点也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啊,”陈守全盯着他,“昨天阿今来我店里,你想不想知道她对你的文章作何评价?”
角落里冷气机呜呜作响,桌上风扇慢慢悠悠吹着,扇叶偶尔卡住风因此止了,却没太大分别。
店里所有物品都上了年纪,和主人一样回不到从前。
但陈守全的心态向来很好,内心的年龄比看起来要年轻得多,笑起后辈来亦不嫌丢人。
秦聿此刻的表情值得细品,他试图不动声色,可到底没练就波澜不惊的本事,下意识抬头的瞬间彻底出卖了最原始的反应。
不急着开口追问已是他最后的忍耐。
陈守全呵呵笑两声:“聿仔,我搞不懂,你明明就对她很有兴趣,怎么到今天都还没去认识一下?她可是说了特别想见见《往事》的作者,你若是肯,我也乐意做这个介绍人。”
“全伯,不瞒你说,我有个未婚妻。”
“哦,原来你是怕未婚妻介意啊。”陈守全正准备夸他做得对,既然有了未婚妻,还是不要随便认识其他女仔的好,可以免去很多麻烦。
秦聿这些年在国外,也确实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有未婚妻,与身边女性都保持距离。
又或许是性格使然,他很少出现在社交场合,只喜欢与熟悉的朋友相交。
不然就是同导师研究文献,探讨学术。
此番听了陈守全的话,他失笑摇头,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我未婚妻名叫林佑今。”
第12章
陈守全愣了好一会儿才确信,他说的林佑今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
然而就算脑子转过弯来,可有些事依旧想不通:“你的意思是,阿今虽然是你未婚妻,但她并不认识你,而你也不打算马上向她表明身份?”
真要命,这叫什么荒唐事,他越发搞不懂当下的后生仔们都是怎么想的。
这本不是秦聿今天来要聊的话题,不过恰巧说到,他便做了解释。
“林秦两家的确交好,但我和她从没见过面,婚事皆由父母决定,我无法左右,也没想干预。虽然我不抗拒,但林佑今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五年前我收到过她的一封信,信中祝我生日快乐,后面还有些问候的话,读完之后我知道她一定写得很勉强。”
“怎么写的?”
“大致内容是她根本不认识我,写信完全出于父母要求。当时我想她还真是坦率,什么话都说,多半只有最后一句是出自真心。”
“什么?”
“她问能不能寄一张我的照片给她。”秦聿说起这些时唇畔扬起一抹自己完全没察觉到的笑意,“按理来说我应该给她的,毕竟我有很多她的照片,且中国人深谙礼尚往来之道,我没道理不答应。”
“但显然你最后拒绝了。”陈守全猜到结果,否则林佑今怎会认不出他来呢?
秦聿仍记得自己写下见字如面那四个字时的得意,他觉得自己的拒绝不算过分,相反是格外委婉。
“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可奈何,想必是不想同我结婚。再说她那个年纪,说不定已有了喜欢的男孩。我讨厌强人所难,我父母就是被长辈逼迫了在一起的,这种婚姻里没人好受,也不公平。”
陈守全收了声只安静听着,顺便默默关掉了咯吱作响的风扇。
“当初我不给她照片是做好了将来解除婚约的打算,反正日后无交集,我长什么样子于她而言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那事到如今,你们婚约解除了吗?”
秦聿立马从方才的滔滔不绝变得无言以对。
不出声可以意味默认,也可以意味否定,全看用在何种情境。
“你后悔了。”这是句肯定句,陈守全说完都深感诧异,自己竟会如此笃定。
他并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秦聿,但必须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很多东西不必多问,不必多说,只看一眼就明了。
本来秦聿这次回国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同母亲商量解除婚约,可偏偏在此之前让他先遇到了林佑今。
倘若只是一面之缘倒也罢了,谁能想到后来阴差阳错,两人又是食宵夜又是住同一间旅馆。
他竟然还幼稚到编了个差佬的身份去逗她。
只是一个短暂的夜晚,就打乱了他原先所有的计划。
秦聿原已决定要去见母亲,一方面是告诉她自己已回国,另一方面则是与她讲明取消婚约。
而这些本该按照计划进行的事,都在他听着林佑今高跟鞋声音逐渐远去的那刻被逐一推翻。
他开始期待下次相遇,不是未婚夫秦聿,而是以差人秦sir的身份。
“你总不能一直骗她吧?等将来阿今知道真相,你觉得她会不会生气?还是赶紧找个机会和她说清楚得好。”陈守全想劝他适可而止,与其为了不知所谓的一时兴起而遮遮掩掩,不如直截了当点悬崖勒马。
没人会喜欢被骗的感觉,哪怕对方不是出于恶意。
他知道陈守全说的是事实,也曾这般自问过,开玩笑是否该分场合。
“我下次若能再遇她,会和她说明白的。”秦聿经过深思熟虑,同意了陈守全的建议。
“港岛虽小,但你想每次都偶遇,哪有这种巧合,”陈守全为他想了个办法,“刚才我没说完,阿今很喜欢你的小说,她有意认识一下作者,我自然高兴将你介绍给她,你不如趁此机会都和她坦白了。”
秦聿连连摇头:“一码归一码,全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笔名。”
“也对,是我欠考虑了。”陈守全不再管这件事,又问起其他,“阿今托我向你打听个事,当然我也很好奇,你这篇小说或有原型吗?”
秦聿再度陷入沉默,原来无需了解往事,也能有人凭借文字本身猜到这背后的秘密。
面对陈守全,他不打算隐瞒什么:“有原型,我试图弱化真实性,避免把虚构写成纪实,没想到才发表了几章就被轻易看出来了。”
“我真是随便猜的,至于阿今是不是就不得而知了。”陈守全想着下次见到林佑今时该多问一句,“你方不方便透露一下原型是谁?”
这下总算讲到正题,也是秦聿来找他的目的。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希望全伯能帮个忙,在我交稿前先看下这篇初稿,我一直担心叙事性太弱,读上去会让人觉得不像小说而是调查报告。”
这种困扰在写作者身上常会发生,但通常都是作者多思多虑。
正所谓当局者迷,用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因为完全不知内情,所以无需纠结。
陈守全读得很仔细,听见他的请求还有些受宠若惊,如何给出回答与建议就变得尤为谨慎:“或许是我不了解原型的故事,所以没感到生硬,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篇虚构小说。至于叙述性弱,我也没觉得。要讲好一个故事,不一定要急于在开始便抛出所有线索,像你这样慢慢铺陈就挺好的。”
他对天发誓,这番话绝对不是看在和秦聿认识的份上才说的,而是出于真心,再三斟酌后的答案。
“如果你对这版不满意,但又改不出更好的,不如就先交了,过段时间再回头看,兴许到那时原来的想法会有所改变。”
断没有向他人求助,等对方给出提议却又拒绝的道理,秦聿只思索几秒便点头答应。
“好了,你的问题解决了,现在能和我说说笔下原型究竟是谁了吗?如果有天被人猜出来,会对你造成困扰吗?”陈守全到这把年纪很少会沉不住气了,可即便如此,那早就淡了的好奇心竟随着彼此的交谈变得越发旺盛。
尤其是看到秦聿的反应,他似乎很在意要抹去原型的真实性,仿佛那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听秦聿长叹一声:“困扰倒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传到唐秉荣耳中,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第13章
风扇恼人的咯吱声已停了许久,冷气机也在这时停止运转。
只剩挂在书架上的那只老钟“滴答滴答”不知疲倦,整点一到,按部就班地敲了三下。
不等陈守全消化,有人推门问路,打断了他的思绪:“抱歉,打扰一下,请问到春秧街怎么走?”
那人说着普通话,显然是刚从内地来。
陈守全暂时放下震惊与困惑,努力解答他的问路:“从这里去很远的,你要……”
问路人尴尬笑笑:“抱歉,能麻烦您说慢点吗?”
陈守全自认为正宗的普通话实则带着浓重的粤语腔调,即便说得慢了,恐怕那人也听不明白。
秦聿听了陈守全别扭的发音没忍住笑出声,下一秒就遭到对方和善的眼神。
“你是怎么去?坐车还是步行?”秦聿正一正色,怕耽误了问路人,便好心出声帮忙。
听他到开口,陈守全突然觉得他是有资格嘲笑自己的,谁让人家的国语既标准又流畅呢?
“走过去会很麻烦吗?”那人问。
麻烦算不上,但外面天这样热,只能说是煎熬。
“要花点时间,出门从弥敦道往南走,去前面的尖沙咀码头坐渡轮到湾仔,再一直往东走就差不多到了,你可以到了那边再问问人。”秦聿站在门口同他指点方向,外间的暑气也透过半开的门涌了进来。
陈守全将风扇重新打开,等那人走了他才又说话:“你国语怎么这么好?还有,你出国这么多年,才回来半个月,就又把港岛认熟了?有些地方怎么走,简直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不瞒你说,其实我没有一直在法国,为了收集文献资料,毕业后到处旅游,在马来西亚住了有近一年吧?后来又去了上海,国语大概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至于春秧街,唐秉荣曾经有段时间就住在北角,我回来这些天去那走访好几遍,合情合理都该记熟了。”
听秦聿再提荣爷的名字,陈守全被打断的思绪又飘了回来。
或许是经过陌生人问路的缓冲,他不像刚刚那般瞠目结舌。
“所以余达晖就是唐秉荣?”他仍旧难以置信,传言中铁血手腕的荣爷居然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情感纠葛?
“这样说不严谨,应该是余达晖的原型来自唐秉荣。”秦聿忍不住纠正。
“那瞿丽又是谁?从没听说过荣爷有女人,像他们这种亡命徒,想要有家人才是奢望吧。”
秦聿自认今天透露得不少,有些东西可以留到下次再说:“瞿丽和书中写的一样,原型是个在上海以卖唱为生的歌女。至于姓甚名谁,说了你多半也没听过。时间不早了,全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等下次再聊吧。”
事实上,江湖中有关唐秉荣的传言无非杀人放火、为非作歹云云,反是从没听过风月情爱能与他沾上关系。
而那段与歌女的无人知晓的过往,本就是只发生在上海的一小段插曲。
等他一返港,情爱恩怨便随云烟消散。
往事留旧城,谁又会记得。
秦聿之所以知道,也是在挖掘一桩旧事轶闻时意外听说的。
等描摹出故事大概,他将其与手头已经写完开头的《南洋故事集》进行权衡,纠结再三后,最终决定先写《往事》。
“今天你说的这些我都会如实转告阿今的。”陈守全始终挂心林佑今的嘱托,当然也没忘记唐鹤予,“还有个人,他似乎对你也很感兴趣,是如今挺有名的一个歌手,也是阿今的朋友。”
那日下午,陈守全虽然一直和林佑今在谈论,但并没因此忽视唐鹤予。
陈守全能明显感觉到唐鹤予当时情绪的转变,他起初的确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在阅读,可到后来眉头越皱越紧,脸色复杂得难以形容。
而放下书后,他却又说自己很喜欢这个故事,还希望认识作者,有些与私人有关的问题想问。
“谁?”
“叫唐鹤予,你看见对面那张专辑海报了没?”陈守全隔窗指着对面巴士站的一面广告牌,“那张写有祈愿二字的,就是他现在最出名的一首歌。”
“哦,不认识,没听过。”秦聿盯着海报看不过三秒就收回目光,“你说他是林佑今的朋友?”
他有几分不屑,最后这句反问的态度更是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