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导致许多原先不相信、不愿去知州府的人, 大批大批的涌入平庆坊。
上万人同时涌入,纵是再宽阔的道路也难以承载,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已有不少人被踩死,许多老人孩子被迫冲散,哭喊声不断, 一片狼藉混乱。
早在叛军攻城以前, 被安排在城外的驿卒就传回消息,所以知州府中的妇孺老弱已经被先一步安置在了地窖之中。江一木在地窖入口处设下结界, 使得外人无法轻易进入,并安排杜仲、王槐和几位靠谱的镖师把守。
江一木和孟渡守在知州府大门处。
不多时, 叛军一队兵马来到知州府门口。
为首的将领道:“让开,查人。”
江一木回道:“府中都是百姓,没有官家的人。”
那人见他临危不惧、不卑不亢,瞥下目光,问:“你是何人?”
江一木颔首:“在下只是一名郎中。”
将领道:“我军不杀郎中,你快闪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就在这时,背后有人大喊:“不好!又有军队打来了!好像是官家的军队!”
江一木和孟渡对视一眼,当下了然。其实从白先生的态度不难猜到,或许早已有人安排好后手,但他们做安排时并没有寄希望于未知,眼下听闻有朝廷的援军,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将领一听不妙,侧过马身:“城门呢?”
“城门守着,但应该守不住了!他们人太多了,来的太快了!”
将领啐了一句。
“祁老将军在何处?”
“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城楼上。”
那将领无暇顾及知州府,调转马头朝着城门赶去。
他们不知,就在这一刻,叛军大势已去。
三日前,淮南节度使接到孔公公急令,紧急调兵五千,分三路赶往藍州。眼下到达藍州的是先锋军,不足百人,但大军紧跟其后,不足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先锋军将领是一位神箭手,拥有百步穿杨的箭术。他让军队暴露在城楼之下,引出对面将领,自己则藏身于百丈之外的一棵树下,深吸一口气,将弓拉满,箭尖直指对面的老将军首级。
铮的一声,长箭射出。
然而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一只小鸟冷不防的飞出,被长箭戳了个对穿。
弓箭手暗骂一句:“哪来的不长眼的鹦鹉。”
错失机会,只好作罢。
同一时刻,主力军队中,随军的一位男子心口镇痛,差点摔下马来。
“连侍卫,你没事吧?”军中将士都知道他是钟离公子身边的人,此次出兵钟离家承担了不少军饷,所以大家都对这位侍卫关照有加。
连鹤摇了摇头,咬牙直起身。
他隐隐约约有种不祥之感,忍痛一夹马肚,跟上行军的步伐。
主力军抵达藍州之时,先锋军已破城。连鹤打头冲进城中,于城楼之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祁老将军。
祁老将军身中数箭,已经快不行了。
连鹤直接翻下马背,扑在祁将军的身上,声音因巨大的震惊而控制不住的颤抖。
“你居然……你居然没死……”
祁英一眼认出了连鹤,那眼神却是复杂的,有着多年未见的疏离,作为父亲没能与子相认的愧疚,以及好不容易再见面即是生离死别的痛楚。
但更多的是作为将军死在战场上的释然。
连鹤深吸一口
气,问道:“为什么?”
知子如父,祁英回道:“当年,朝廷灭门时,叛军藏在山中的余党,在准提涯下救了我一命。我这条命是他们给的,我算是苟活了三十年,如今这条命,终于能还他们了。”
连鹤心道,原来如今的叛军,与三十年前的叛军,竟是同一伙人。
连鹤直直望着祁英,咬牙道:“叛军终究是叛军,若反叛走不到底,终究无法得势,你又何必为了他们白白付出自己的性命!”
祁英望着他,忽然笑了。
“孩子,这很重要吗?”
连鹤被问得一愣。
是啊,很重要吗。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所奉行的信仰,能够一路走到头呢?
连鹤紧握父亲的手:“不重要,都不重要,但你不能死。”连鹤半跪在地上,试图将父亲拉起来,“叔叔还在城中,您去见叔叔一眼吧。”
祁英笑着摇了摇头。
连鹤再张口时,字字句句皆在打颤:“父亲,您别走,您再陪我说句话吧。”
连鹤全然不顾四周刀枪剑戟的打斗之声,思绪飘回了很远很远,那是三十年前,不足十岁的自己也是这样守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身边。
然而下一刻,父亲滚落万丈山崖,山河仍在,尸骨无存。
祁英缓缓合上了眼。
连鹤垂下头,轻轻捋过父亲额前汗湿的碎发,因天寒地冻,已经结了雪花。
“这些年来,叔叔疯了,妹妹走了,三十年后的某一日,苍天令奴家发现,还有位父亲在世上。”
“然而,父亲竟不愿与奴家,再多说一句话……”
连鹤跪在祁英的尸体边上,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像凉薄的刀片,在冷风中凌乱的舞动,惊起道道绝望的战栗。
两军在城中交战,敌我难分。
城池变成沙场,腥风血雨,尸首满地。
知州府门口,江一木和孟渡仍然牢牢死守。江一木设下了障眼法,使得靠近的人以为这里是一堵封死的高墙,厮杀中的军人往往无暇顾及,但当战争结束,整座城被碾过,朝廷主力军的军师还是发现了这处漏洞。
偌大的知州府,竟有如凭空消失一般。
江一木见无法再藏,收回了障眼法,知州府的府门出现在主力军队的面前。
大将军骑马上前,说了和先前叛军将领一模一样的话:“让开,我们要查细作。”
江一木道:“这里全是城中百姓,没有叛军的人。”
大将军哼笑一声道:“是不是百姓,进去一查便知。”
孟渡说:“藍州城大多百姓在此,府内已经寸步难移,你们的军马一进去,铁骑必将踏死许多百姓。”
将军抓紧马绳,扬声道:“那就更应当看看这些人中,有没有藏污纳垢了!闪开!”
江一木将孟渡护在身后,微微低下头,厉声道:“试试!”
将军猛的一拽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就在这时,身后疾奔来一人一马。
“且慢!”
将军回头,认出马上是钟离公子身边那侍卫。
鉴于此次战事钟离家功不可没,将军只好给这个面子,调转马头面向来者。
连鹤走近了,将军才发现马背上还有一人。
连鹤淡淡的说道:“马背上是叛军此次攻城的首将。首将已死,没必要再查府中百姓了。”
将军一个眼神示意,几位手下围上前,将马背上老将军的尸体搬了下来,前后左右的细细翻看。
几位手下确认无误后,其中一人道:“这的确是祁英将军。”
那位将军听后,大笑几声:“祁英死了?哈哈哈。祁英一死,这场叛乱也该到头了。”
将军懒得再理会知州府,将马头转向一众将士们,大喊一声:“带上祁英的尸首,咱们走!”
军队哗啦啦的撤离。
连鹤自始至终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些人,待军队几乎走了个干净,才缓缓一敲马肚跟上。
“连鹤?”
连鹤握住缰绳的手一紧。
连鹤坐下的黑马墨玉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马蹄也随之一停。
连鹤微微侧身,此时斜阳西下,西方硕大的太阳被血色染得绯红,映照在知州府门前一男一女的身上,勾勒出瑰丽而又迷幻的色彩。
连鹤喃喃道:“莲心妹妹。那日上元庙会,果然是你。”
孟渡问他:“你为何会跟随朝廷的军队?你从军了?”
连鹤摇了摇头:“奴家从来只有一个主公。”
许是太久没有听见“奴家”这个称呼,孟渡怔了怔,也忘了自己想要问什么。
连鹤看向江一木,久违的露出了还算是快活的笑意。
“真好啊,能等到一人,白首不相离!哈哈哈!”
连鹤大笑着调转马头,于梦幻绮丽的暮色中退场。不知为何,斜阳之中,孟渡闻见了清雅芬芳的牡丹香气,摄人心魂,却不腻人,耳边似有一人在很远的地方对她说:根底藕丝长,花里莲心苦,妹妹年纪轻轻为何取个如此苦的名?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听见莲心一词,才会忽略芬芳的莲花、清脆的莲藕,唯独留意那极苦的莲心。孟渡忽然得悟,如花似玉之良人,取次花丛懒回顾,不因无心,只因心弦是苦的,不求情爱,并非不信真情,只是不信终其一生的感情,会受苍天眷顾落在自己心头。
军队撤走了,留下破落的城池。
百姓各回各家,待送走知州府最后一人,临江轩各个累得手足发软,走不动道。
江一木对大家说:“今夜就在知州府歇下吧,明日回家。”
为防止事态生变,大家还睡在同一间屋中。
半夜,辛夷听见有响动,悄咪咪的睁开一只眼,看见一道细瘦的人影起身出了门。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但越睡越不踏实,越睡越清醒,最后鬼使神差的坐了起来,也开门出去了。
孟渡睁开了眼,发现江一木也睁着眼睛望着她。
孟渡用下颌指了指门口,江一木不知是真困还是装困,闭上眼,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别管了,睡觉。”
知州府内院中,青昼抱膝坐在一棵蜡梅树下。
身后传来簌簌声,青昼卒然转身,喝道:“什么人?”
辛夷举双手:“是我。”
青昼哦了一声,恹恹的转回头去。
辛夷走上前,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你怎么一个人?”
青昼没有回答他。
“外边冷。”
青昼仍是没有说话。
“……阿铎呢?”
青昼默了少许,终于开口说道:“他去给平庆坊的守卫送兵器了,他说忙完就回来知州府找我的。”
青昼说完,垂下头,将脸埋在膝盖中。
很显然,阿铎没有回来找她。
辛夷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有冷风吹来,蜡梅花开花落,皆无声。
辛夷心想,或许应该让她一个人待着会好些。他这么想着,退后一步,转身离去。
然而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辛夷。”
辛夷脚下一顿。
“我在。”
“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
辛夷又回过头,小心翼翼的在青昼身边坐下。
有暗香悬浮四周,不知是风中飘零的蜡梅花,还是身旁的女人。
或是两者皆有。
又过了不知多久,身侧传来克制的啜泣。
辛夷暗暗叹了口气,轻轻揽过青昼,让她头枕在自己肩上。想了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来,于是头一回选择了闭口不言。
就这样静静地,就很好了。
第78章
阳春三月, 桃之夭夭,杨柳依依。
当藍州城开满嫩黄的迎春花时, 老徐带着少南和少昂云游回来了。
老徐还是老样子,白发没有多生一根,身材也看不出什么变化,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模样,令孟渡想到初见时,老徐在茶馆递给她的那张木谒,上边写着“无为道人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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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些年, 老徐是真正将信仰奉为圭臬并贯彻到底的人。
少南少昂已经十七八岁了,虽还是一胖一瘦,但五官和气质越发的相似。过去的一年里,他们随着老徐在外游历,皮肤晒得像是抹了一层炭, 双颊也被北方的寒风熏出了两块明显的红晕。
院里的银杏冒了新芽,饱满的绿色嫩到心底,叫人光是看着就生出无限欢喜。
他们在银杏树下摆了张小桌, 此时老徐正举着他那装了朝露泉的宝葫芦侃侃而谈。
“我们先是去了剑南道,得知叛军计划发兵江南,于是干脆就不回来了,直接改道北上去了河西。”老徐将葫芦搁在桌上,叹了口气道, “我们也试过传信回来, 但放出去的鸽子都被宰了,不过后来想想, 倘若真有战事,你们应当也会知道。”
孟渡抬头望了望天,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谁能想到这里两个月前曾经遭遇战火,即便百姓的死伤控制在了最小,但还是哀鸿遍野,战况惨烈,小青柳街一眼望去,鹊河水都是红的。
好在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了。
孔公公去世,太后没了音讯,两方通天的势力瓦解后,朝堂上站出了几位能人,先是较为和平的收拾了叛军——收买下人,刺杀头目,后又以圣旨安抚笼络地方人心,譬如减少赋税,发展经济,广开言路,黜幽陟明。短短两个月,一个朝代的气数竟得以扭转,虽然还有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但民心与希望的回转才是最重要的。
过去两个月,藍州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重新整顿官兵,城中的气氛沉重且压抑。
好不容易等来了春天,如此明媚的春景,谁也不愿再提战事。
江一木当即换了个话题,看向老徐,打趣道:“咦,这次怎么不见你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上回那蛊虫干吓得辛夷一年吃不下冬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