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鹤看向身后的人,心惊于自己居然没有察觉。
那人一身雁灰僧衣,就连面孔也没有遮掩。面容清癯,眉眼挺俊,杀过人的手也干干净净的。
连鹤:“和尚?”
皈无:“你走吧,不要弄乱现场。”
连鹤当下明了,问:“刺杀会被做成太后亲信所为?”
皈无没有回答。
连鹤暗暗琢磨:小皇帝得知左知州逃离藍州,后又发觉孔公公压根没有出兵,自此以后不论是太后还是孔公公,小皇帝都不会再全然信任了。这盘棋局最终得利的是谁?不满孔、左的人太多了,此时站出来明公正道的,才是真正的得势之人。
连鹤再次看向眼前的和尚,笑道:“小僧有王者之气啊。”
皈无只是淡淡回道:“在下并无争权之欲。本朝气数未尽,在下只是奉行天命,做该做的事情而已。”
第76章
藍州, 知州府。计划井然有序的开展。
年轻壮丁被分配到了不同的队伍,主要分为守卫和后勤, 许多女孩子也自告奋勇的加入队伍,在孟渡和青昼的带领下照顾老弱,传递消息,发放干粮,或运送一些小件的物品。
孟渡负责知州府盆栽园附近的干粮,本以为发送完毕了,察觉到一棵奇松之后, 还藏有一道人影。
她走近了,发现是一个老人,独自一人坐在地上。
老人弯着背,花白的长发肆意披散着,手指在地上勾勾画画着什么。
孟渡坐在老人身边, 问:“您怎么一个人?您的家人呢?”
老人没有理会她,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勾画着什么。
孟渡微微屈身,看清了老人的脸, 惊讶道:“……祁云?”
老人似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茫然的望着孟渡,道:“姑娘,你在叫我吗?”
十年未见, 祁云老了许多, 整个人都有些疯傻。
孟渡心底一酸,问:“祁鹤呢?”
祁云木然的望着她, 孟渡换了个问法:“您侄子哪儿去了?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祁云忽然反应了过来,连忙摆手道:“我不跟他走。”
孟渡:“为何?”
“我不跟他走。”
祁云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孟渡暗自叹了口气, 道:“您跟我到外边坐着好吗?您在松树后面坐着,发放物资的人会看不见你。”
祁云倒是很听话的站起身,跟着孟渡走到了外边。
孟渡给他安排了一个人少而又舒适的角落。
祁云坐下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们祁家人,各有各的道,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一条道走到尽头。姑娘,你不必照拂我,我这条命已经所剩无几了。”
孟渡问:“您的那些宝贝呢?”
祁云哈哈大笑:“姑娘,你认得我?我如今这幅样子,你居然能认出我。”祁云摇了摇头,“我侄儿这辈子干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帮我找到了有缘人,这些宝贝呢,我也不指望它们流传千古,只要能物尽其用,就好。”
祁云说罢,又低下头开始涂画,孟渡好奇的上前,见他写的是一个“英”字。
孟渡:“这个字有什么含义吗?”
祁云:“我梦见叛军攻打藍州的首将,名字中有一个‘英’字。”
孟渡:“您认得那位首将?”
祁云好久没有说话,末了点了点头,回说:“我兄长单名一个‘英’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孟渡记起连鹤曾提起过,鹤九门早已于三十年前惨遭灭门,自上而下无一人幸免。
但眼下提醒祁云他的兄长早已过世,除了徒增哀愁以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孟渡回到知州府内院的茶室,江一木与刘府的人聚集在那议事。
他们正在藍州地图上勾画,哪些门要封死,哪些门需要把手,每条街配多少守卫,一个坊多少人放风……
白先生不知何时来到府上,加入了大家。
此一时彼一时,数日以前,江一木还对白先生多有提防,现在为了共同的目的已经在一起共事了。
孟渡知道白先生真正的身份是护国寺住持皈无法师,而且既不属孔、左,也不属叛军,与藍州城的缘分更是浅薄。不知白先生为何还留在城中,难道是笃定了藍州不会有事?
江一木见孟渡忧心忡忡,低声在她耳边问:“在想什么呢?”
孟渡摇摇头:“不知叛军何时攻来,只能尽一切可能预先准备。”孟渡轻轻靠在他肩头,“……辛苦了。”
江一木望着她,温和的笑笑,说:“娘子给个抱抱,就不辛苦了。”
孟渡佯装生气道:“可别一天到晚娘子娘子的喊,还没过门呢。”
孟渡此话一出,就意识到了不对。
她何止过门,她已经在对方府邸中住过半年之久了!
江一木望着她的反应,憋笑道:“娘子啊娘子。”他伸手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不过孟娘子住在我府上,准确来说也不能算过门,因为川柏还留着当年那本账簿,此般算下来,孟娘子还欠了我不少房钱呢。”
“什么?”孟渡一时震惊,全然忘了先前的话题,直叹川柏不愧是临江轩称职的大管家,十年前的账居然还能续到今日。
江一木嘴角一勾,懒洋洋的坏笑道:“嫁进来这账就一笔勾销了,不仅仅是一笔勾销,临江轩的房契也写上夫人的名字。怎么样?这条件够不够诱人?”
孟渡半边眉微抬,故意道:“条件这么好啊?那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了。”说罢,婉尔一笑,踮起脚尖,下巴搁在江一木的肩上,熟悉的暗香扑鼻而来。她贪婪的吸了好几口,从身后轻轻拥住他,趴在他肩头蹭了蹭,回道:“在回答你之前,就先给个抱抱吧。”
一切安排完后,天已黑。
又是一日过去了。
以免局势生变,晚上他们就在茶室中休息。
虽然很累,但无一人能睡着。
江一木和孟渡依偎在一处,睡在同一角落里的还有子炎和白先生。
子炎问出了孟渡一直以来好奇的问题:“先生,您为何不走?”
白先生反问:“你为何不走?”
子炎:“我是藍州人呀,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家乡有难,我怎能背井离乡的逃逸呢?但先生您不是藍州人,从口音就能听出来。”
白先生笑笑,问:“那你觉得我是哪儿人?”
子炎十分肯定:“白先生,您是京城人。您的口音虽不重,但说话的许多习惯一听就是京城人。”
白先生好奇道:“你从小在藍州城长大,怎么对京城的语言这般熟稔?”
子炎一愣,回道:“曾有位故人,也、也是京城人。”
孟渡一听就知道子炎说的是江岷生,因为江岷生以长庆皇帝的魂魄而活,自然免不了继承一些生活与说话的习惯。
白先生没有说话,但算是默认了。
子炎:“您还没回答我呢,您为何不走?如果藍州被屠城,那您不就客死他乡了吗?”
白先生:“藍州不会亡,这个朝廷也不会,所以不需要走。”
白先生说这句话的语气平平,但是充满了笃定,叫人听后不仅不会质疑,还能感到莫名的心安。
只有看透局势的人,出口才能有这样的底气。
江一木缓缓睁眼,与白先生目光交错。白先生微微一笑,说:“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好似一层薄霜,冰封了时间,将他们带去很多年以前。
白先生:“很多年以前,本朝曾有一位皇帝,他的名字叫辰朔,世人称他为长庆皇帝。”
孟渡看向了江一木,江一木也正望着她,温暖的手掌覆在她手上,与她十指相扣。
“辰朔晚年走偏了道路,但他儿时曾一度亲近佛教。那个时候,辰朔每日都要在京城外的护国寺待上至少半日。辰朔在那认识了两位小和尚,他们一起练功,一起念经,一起吃斋,一起玩耍,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长大以后
,两位小和尚都成为了得道之人,却在他们所选的道上走了分歧。”
“一位忠于时代,一位忠于皇帝。这位忠于时代的和尚,后来继承了护国寺的衣钵,成为名扬四海的印光法师。而这位忠于皇帝的和尚,离开了护国寺,成为淮南月隐寺的净空法师,终其一生为长庆皇帝做事。”
江一木忽然明了,回道:“白先生是忠于时代的人。”
白先生深深的看了江一木一眼,颔首道:“多谢江郎中……之恩。”
白先生想说的是,不杀之恩。江一木淡淡的笑了笑。
角落里的四个人当中,只有子炎蒙在鼓里,但白先生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双眼,他也不好再开口打扰,即便一肚子问题,也只好作罢。
屋中静了一会儿,江一木发觉孟渡没睡着,用胳膊肘拱了拱她,问:“你今天发放物资的时候,有没有发现知州府的蜡梅开了?”
孟渡细细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
她心思都在事上,确实没有注意。
“走吧,带你去看看。”
知州府中许多人都睡去了,他们不好在府中观赏,于是悄悄翻至主楼的屋顶。
这里是知州府的至高点,能看见全府的样貌。
也难怪孟渡日间没有注意,知州府的蜡梅颇有讲究,只在内院几处角落与门边种了,不至于泛滥,却叫人眼前一亮。
夜间,嫩黄色的花朵被月光萦绕着,掩去了白日里的张扬明艳,平添了几分静谧的温柔。
江一木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幕,笑道:“还记得我们相识的第一天晚上吗?我在凤仙坊门口等你,那时候是想送你回去的,谁知你声称和凤仙坊借了马,非要自己骑马回去。”
孟渡记起来了这件事,嘿嘿一笑,说道:“其实那是借口,我当时没和凤仙坊借马。”
“你……”江一木一噎,伸手就要弹她脑门,被孟渡先一步捉住了手腕。
孟渡解释道:“你说要送我回老徐那,我要是真的上了你的车,该作何解释?——‘我是来藍州找我表叔玩的,但我不住他家,白天待在藍州最大的青楼,晚上还一个人去住城南最豪华的客栈?’”
江一木双眉一扬,啧道:“也是,这样的混世小魔王,还是带回临江轩严加看管为好。”
孟渡眯了眯眼道:“好哇,下这么大一盘棋,合着早就想把我骗回府上了是吧?”
江一木挠挠下巴,沉吟道:“想法是有的,倒也没有那么早。”
孟渡突然伸手,给他脑门来了一记暴栗。
江一木没拦得住,脑门上肉眼可见的红了一块。
“还是娘子的无影手快,在下自叹弗如。”
“你放水了。”
“我没有。”
“你就是有。”
“好吧,我有,那娘子看在我放水的份上,要不要告诉我一下白日那问题的回答?”
“什么问题?”孟渡眨了眨眼,故作不知。
江一木伸手,本想弹回她脑门,但手举至半空又放下了。他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真是贪心啊,不就是想多听一遍问题。”
孟渡咯咯一笑,毫不掩饰道:“就是呀,你赶紧再问一遍。”
“孟娘子愿意嫁给我吗?”
“还有呢?”孟渡提示他道,“前面那些话。”
“房钱一笔勾销,临江轩的房契也写上孟娘子的名字。嗯,不仅是临江轩,以后我的也都是你的。”
“愿意愿意。”孟渡满足一笑,侧身靠在江一木的肩头,似是觉得不够,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
江一木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又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圈在自己怀中。
二人皆有些疲累,如此相依着静静赏了会儿蜡梅。
江一木道:“阳春三月的时候,藍州城中处处是嫩黄色的迎春花,一大团一大团开放,别提多亮眼了。”
孟渡有些困了,迷迷蒙蒙的回道:“嗯,到时一起看。”
第77章
破城之日来的比想象中要快。
叛军应是得到了藍州城无防守的消息, 直接绕过淮南道一众小城,北上直取藍州。只要拿下藍州, 附近那些防守脆弱的小城皆不在话下。
叛军主力部队抵达藍州的一路通行无阻,由于行军过于轻易,抵达城门之下时,就连将士们也不禁生疑,怀疑有诈。
为首的老将军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攻城。”
其实无所谓攻城,不过是撞开城门后直接杀了进去。
老将军所率领的这一支军队并没有屠城的作风, 但一座城池顷刻间涌入大量军马,周身上下裹夹着从南边杀来的血气,城中一时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许多原先信誓旦旦要死在家中的城民被吓得四处逃窜,然而四下城门皆已被封死, 唯一大开的那一座门也被叛军把守,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更别提让城中百姓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