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可能是雪鬼下的手。
江一木慢慢收回红线,思考着。
杀死坊主的人,许是知道了海棠去找自己,害怕坊主向自己透露什么秘密,所以杀人灭口。
可是坊主令海棠找自己这件事,除了他们三人,还会有谁知道呢?从城中一路过来,走的都是小道,也没有再撞见过什么人……
江一木扯红线的手在空中一顿。
有没有一种可能,海棠是凶手的内应,所以早在海棠见他之前,就将坊主要见他的消息告诉了藏在坊内的凶手。凶手随即找到坊主,杀死了她。
如果是这样,这个凶手很可能是坊主所信任的人,所以能深藏于凤仙坊内,甚至一直待在坊主的身边。
江一木忽然想到孟渡那日提起的黑衣男人,那个和凤仙坊做魂魄交易的黑衣男人!或许是怕坊主将他的身份泄露出去,所以下了狠手。
“魂魄交易……”
一个词划过他的大脑。
江一木蹲下身,快速的翻动五言藏诗锁。
“果然……”
几日前,他们在老徐家里的丹药簿子中,翻到了四十七年前修魂丹买家的化名叫做「暮满」。
藏诗锁中虽没有“暮满”二字,却有“暮满”所对应的“辰朔”。辰为一天之始,朔为月相至亏,而暮为一天之末,满为月相至盈。
随后的二字,应当是“京”和“玉”,对应暮满的真名琼姬。
最后一个“殒”,对应琼姬的下场,一代佳人香消玉殒。
“辰朔京玉殒”。
咔哒一声,铜锁开了。抽屉里躺着一块紫檀木质的四方盒,盒中叠了两层机括,打开是几颗回火丹。
江一木冷笑一声,难怪林小鸢能变回黑发,回火丹能使人短暂的回复阳气。
江一木将回火丹收了起来。这种丹药藍州城只有一个地方能买到,他要去问问买家是何人。
这时,韩应春赶到了。
韩应春刚刚追完雪鬼回来,满面疲色。
“还是给那白发妖孽跑了。”
江一木并不奇怪,方才几下过招,他发现雪鬼并不是一般的邪祟,智商高于常人。想捉住她,需要更多的人力和阵法,只得靠刘家出手相助了。
江一木暗自叹了口气,可怜刘外公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应付这种事情。也幸好刘外公还在,刘家也只有他经历过四十七年前的夏天了。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七月半了,一切居然和四十七年前的夏末那么吻合。真不知是不是天意造化弄人。
江一木建议封锁凤仙坊,直到中元节雪鬼一事解决。韩应春答应得不能更爽快了,他再也不想动不动大半夜的跑来这种风月场所查案了,家中母老虎的脸色真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一切交代完毕,江一木直接去找老徐。
丑时已过,城中黑得沉重。明明还是农历七月,夜间却凉意丛生,薄雾中似有人影晃动,偶尔一两声犬吠,那些影影绰绰又散开了去。
江一木打小开了天眼,七月鬼门一开,他能看见比常人多得多的东西。
老徐已经睡下了,硬是被江一木从床上拉了起来。
老徐看见江一木手心的赤红色丹药,眨巴眨巴眼睛:“哟,这不是回火丹吗?”
江一木嗯了一声,问:“记得是谁买的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一个老太太,头发全白了,看起来有七十岁了。”
老徐领着江一木进书房,拿出了最外头的一本丹药簿子,没几页就翻到了,指着一行文字道:“喏,你瞧。就是半个月前来买的——什么?”
老徐惊讶得瞪圆了双眼。
江一木上前一看:“暮满?”
老徐口中的那个七旬老太太,留下的名字竟然是暮满。
老徐一拍脑袋:“我就说那天翻丹药簿子的时候看到‘暮满’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半个月前刚刚见过。”老徐见江一木眉眼凝重,有点紧张的问:“小江啊,这是怎么回事?”
江一木问:“暮满这个名字,除了四十七前年买了修魂丹,半个月前买了回火丹,还在其他丹药簿子中出现过吗?”
老徐沉吟道:“这就要找找了。”
“那就找吧。”
江一木已经伸手去搬书架最上面一层的丹药簿子。
老徐见他眼角微微泛红,问:“小江,你不会一宿没睡了吧?”
江一木嗯了一声。
“你白天要问诊,晚上还要查案,这怎么能吃得消。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赶紧去榻上眯一会。我对这些簿子熟悉,我一个人来找就行。”
江一木道:“没关系,两个人一起找很快的。”
半个时辰后,江一木在十四年前的簿子中再次发现了“暮满”的名字,买的居然是九天卫房圣母祈愿符,和一些鼓作微阳、平调气血的方子。
江一木问道:“九天卫房圣母?是那位九天监生大神吗?”
老徐凑过来一看:“这位神仙就是送子娘娘呀!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十四年前确实有一位老妪和我讨要求子和安胎的方子,还要送子娘娘的祈愿符,我当她是为儿媳妇求的呢。”老徐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这么想来,这个老妪和半月前的老妪还真是同一个人,十四年过去了,样貌居然一点没变!”
江一木丝毫不觉奇怪,平静的回道:“老妪是凤仙坊坊主易容的模样,自然不会衰老。”
老徐惊讶得“啊”了一声。
江一木想到林小鸢约莫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这样一来时间都对上了。林小鸢真的是坊主的女儿,只是不知道她父亲是何人。
江一木想到林小鸢沦为雪鬼,凤仙坊坊主死不瞑目,而背后这个男人……他不敢深想下去。
江一木离开老徐的住处,一路骑着马思索。白马钩吻一开始恹恹的,越走越来了精神,后来干脆踏着步小跑起来。
夜风吹过少年额前的碎发,送来阵阵松香。
江一木发现自己竟来到了城南的云溪山舍。
第11章
夜晚的山舍一片寂寥,薄雾缭绕,隐隐传来潺潺水声。
江一木一扯缰绳:“钩吻,回家。”
钩吻一动不动。
江一木看向那一团渺渺雾气。未几,只见一个小巧的身影从中走来,像雨雾中绽开一朵红莲。
孟渡手中提着一盏巡夜灯,昏黄的灯光晕开在氤氲之中。她手上缠了几道红线,红线另一头牵着一位绿衣女子,面色惨白,长发披散,不见脚底。
江一木下马,走到孟渡身前,目光自然的掠过孟渡身后的鬼魂,好似那里只是一团空气。
“孟娘子怎么还未歇下?伤口好些了吗?”
孟渡嘴角不自然的抽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回道:“多谢江郎中的神丹妙药,已
经好多了。”
江一木左右打量孟娘子。
玄冰果子不愧是奇果,孟娘子面色显然好看了许多。只是为何带着些许愠怒?难道是孟娘子身材纤小,承受不住玄冰果子这样的增补之物?
“为表感谢,我特地寻来一个人,正准备给江郎中送去,”孟渡勾了勾缠绕着红线的手指,将身后的绿衣女子带到身前,“江郎中可认得这个女子?”
江一木仿佛刚刚才看到孟渡身后的鬼魂,眼光流出冷意:“海棠。”
这个叫海棠的女子闻声抬头,正对上了江一木带着寒意的双眸。心下一凉,慌乱的错开视线。
孟渡退后半步,隔岸观火。
原来绿衣女子叫海棠。先前在篦箕巷口,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这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居然溺死在河中,很难叫人不生疑。
孟渡并不相信江一木会杀人,但事关人命,她不好不管。
江一木嘴角勾出冷笑:“海棠姑娘这么怕看见我?不会是知道坊主已经死了吧?”
孟渡一惊,坊主死了?江一木说的是凤仙坊的坊主吗?
江一木见孟渡诧异,将之前发生的事缓缓道来:“这鬼魂名叫海棠,是凤仙坊坊主的贴身大婢女。她先前赶来篦箕巷,告诉我说坊主有事找我,谁知等我到了凤仙坊,坊主已经被人掏了心脏死在屋中。”江一木说着看向海棠,“这婢女也不知去向。”
海棠身子猛的一抖:“我……我……”
江一木一抬袖,身子靠在背后的雕栏上,显得懒散而冷峻:“不急,慢慢说,我听得见。”
海棠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我将你带到主子的房间后,太、太害怕就逃走了。我逃出凤仙坊后,就被一个人从后捂住口鼻、套进麻袋,丢进了河里……”海棠想到冰凉的河水涌进麻袋没过自己,心有余悸的抖了几下,身子往孟渡旁凑近了些,“是这位小娘子路过,将我的魂魄唤出了水面。”
江一木:“你害怕什么?”
“我……”
“是你害死的坊主?”
海棠瞪大双眼,满面惊恐道:“不,不是我!主子不是我害死的!”
江一木微眯起眼睛,目光犀利如鹰,海棠不敢直视,只有一个劲的后退,忽然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浑身一颤,回过头去,只见红衣小娘子收回刀鞘,淡淡的说:“别怕,有我在,他不敢拿你怎样。”孟渡抱怀倚在另一根柱上,侧过头看向海棠,一双黑眸如子夜深潭,语气倒是轻松了些:“不过呢,你要先回答完问题,我们才能放你走。”
江一木低声问道:“凶手是谁?”
海棠知道自己躲不掉了,或许是因为害怕,两个拳头拧得发白。
“是一个男人,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半月前找到我,让我把主子的所有行踪告诉他,不然他就……”
海棠声音中透着绝望:“他就要杀了我们所有人,把我们的魂魄偷走,让我们所有人万劫不复。”
江一木:“什么人这么大胆?你为什么不将这些话告诉坊主?”
海棠摇头:“没有用的,主子就像被下了蛊,我说什么她都不信。”
江一木问:“男人长什么样?”
海棠还是摇头:“他每次都在我身后说话,等我转过头时,人已经不见了。但我有次看见他和主子在竹林中的八角亭内,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
黑色的衣服?
江一木和孟渡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江一木:“你们坊主经常见什么人吗?有没有身材类似的男人?”
海棠答道:“主子见的人很多,多是官员商贾,但都是为了坊中的事务,并未与任何人有深交。主子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未成家也未有子嗣……”
孟渡暗暗思忖,即使是坊主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坊主与林小鸢的关系,看来坊主并没想公开的认这个女儿。
海棠低下头,头顶的红翡翠步摇掉落在地,瞬间化为一股青烟飞去:“主子近来身体不好,时常夜不能寐,我本该多多照顾,陪主子多一些时日,没想到……”海棠呜咽的哭了起来,长发一块块的掉落,像黑色的炭火在夜色中燃尽,“我对不起她……”
“主子身体不好?”江一木恍然道。难怪坊主急着将修魂丹喂给女儿,原来是担心自己时日不多,急于找人接班。
江一木又想问什么,一抬眸,见孟渡对着自己摇了摇头,做口型道:魂,飞,魄,散。
再看海棠,身上已经裂开了好几道口子,她每哭一声,就有一股青烟从中溢出。
江一木明白过来,不再说话。
孟渡起身,走到海棠面前,捋过海棠额前的碎发,轻声道:“别哭了,再哭妆都花了,如花似玉的少女,总要体面一点上路吧。”
孟渡的声音温柔如絮,海棠竟真的停止了哭泣,只是周身魂气止不住的一丝丝散去。
孟渡问她:“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海棠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说:“主子身前最爱琼花,只可惜我朝不许百姓私自栽种琼花。城郊东处有一座琼园,二位不日若有空,带一件坊主的贴身遗物埋入琼园中吧。”
“好。”
海棠:“愿坊主九泉之下,也能闻到花香。”
孟渡回道:“好。”
海棠突然咳嗽起来,身上大块大块的脱落。孟渡猛一拉红绳,将海棠拽向自己,就在海棠落入孟渡怀中的那一刹那,登时化作一道青烟,似是穿过了她的身体,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一木看在眼里,忽然明白过来那日在巷子里,为何整整一魂罐的魂魄霎时消失殆尽。
是孟娘子超度了这些魂魄。
她究竟是何人?为何老徐一眼看出来,又百般维护?
江一木记下此事,等中元过后,他定要问个明白。
江一木站定,对孟渡抱拳道:“多谢孟娘子相助。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黑衣男人是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日后我定会查清此事。眼下,黑衣人已将坊主和海棠灭口,趁着藍州雪鬼之乱,定会安静一阵子避避风头。当下的燃眉之急是要趁中元阴盛之时镇压雪鬼。”江一木脸色凝重,“明天过后就是中元,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了。”
孟渡应了一声:“需要我如何协助?”
江一木看向她:“孟娘子的伤……”
孟渡面无表情的取出林小鸢那根金花簪,按下带机括的雕花,只见簪尖处冒出一团毛刺刺的细钩。
江一木干咳两声:“孟娘子独具慧眼。”
“那还是不及江郎中,一眼就发现了机括。”孟渡收起花簪,看向江一木,似笑非笑的说道,“多亏江郎中的解药,我的伤已经无碍。”
江一木本想吓唬吓唬她,以后受了伤不要自作主张,万一真染上剧毒不及时医治就晚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无事就好。”江一木硬着头皮说,“此次捉拿雪鬼需要靠刘府的人力,明日刘公子定会找我去府上议事,到时候我来接上孟娘子吧。”
孟渡摇了摇头:“云溪山舍在城南,无论哪个方位都不顺路,江郎中只需要传封信来,我自己去刘府即可。”她突然心生疑虑,微微蹙眉看向江一木,讶然道:“江郎中又是从哪得知我在云溪山舍的?”
“你前几日骑的那匹河曲马,马颈攀胸上的吊坠刻有「云溪山舍」四个大字。”
孟渡一惊,她自己都不曾注意,江郎中只见了墨玉一面就发现了吗?不愧是著名郎中,真是细腻到可怖的程度。
江一木抬头看看天色,道:“还有一个时辰就佛晓了。孟娘子现在回去,还能趁着天黑睡一会儿。”
孟渡见江一木面露疲色,想来这一夜是心力交瘁,灵机一动,从袖中找出一颗朱砂和一粒磨光的狗牙,放在掌心递给江一木道:“临近中元,夜路阴气很重,江郎中带在身上吧。”
江一木低头,见纤纤玉手上放置着一颗浑圆的朱砂和一粒袖珍的狗牙,朱砂本就是难得一见的佳品成色,落在孟渡玉白的掌心上,更是衬得朱红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