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从未得到过什么真正的关爱,遇上了她,方窥探世间真情的一角,于是紧紧攥在手里,害怕失去。
等他真正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滤昼同伴下属,再有美人红袖添香,品尝过真挚的各式情谊,自然就不会这么的依赖她了。
崔锦之似是无奈地笑了笑,暗叹自己近日的荒谬猜测,亦转身回房了。
祁宥转过回廊,终于消失在了身后之人的视线里,他脚下踉跄,紧紧地抓住了假山的一角,手背青筋迸发,心尖一阵针扎似的刺疼。
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禁锢的情绪在体内疯狂地肆虐,眼眸也带上了一丝杀意。
“滚出来。”
少年语气冰冷。
穆傅容举起双手,无奈地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打量着祁宥的神色,笑嘻嘻道:“殿下的表情怎么这般可怕,是和丞相大人吵架了?”
听到“丞相”二字,祁宥的眸色微暗,他没有回答,只是收回了手,打算离去。
可穆傅容却不依不饶,在背后继续开口:“四殿下居然也会和丞相争吵?”
祁宥脚步未停。
“也是,被这样一个多智近妖的人压制着,任凭是谁,也顺不下这口气。”
见祁宥不为所动,穆傅容又道:“是因为崔锦之,殿下才能得陛下青眼;又因为他,才被人人称颂,口碑盛誉;还是因为他,我父亲才会出兵救助闽州。”
瞧见少年即将离去,他忍不住高喊:“殿下!什么都屈居人下,你真的甘心吗!”
祁宥驻足,缓缓地转过身来。
穆傅容见他停下来,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忍不住向前几步靠近他,还要继续劝他,却见少年原本淡漠的脸上,扯出一抹嘲弄的讥笑。
“凭你,也配挑唆我和老师的关系?”
祁宥森冷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缓慢地吐出几个字,“如果还想要你这条命,就滚。”
穆傅容被他压迫的目光看得差点倒退一步,少年的眼眸中是令人胆寒的嗜杀之意。
四皇子,真的和丞相的关系如此亲厚吗?
他回想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心中缓缓爬上一个古怪的念头。
见少年真的要离开了,穆傅容咬咬牙,快步追了上去,在祁宥的身边说——
“可若是你一辈子都被丞相掌控,怎么得到他呢?”
祁宥的脚步骤停。
穆傅容压住心底疯狂的惊意,还想乘胜追击,下一秒脖颈却迎来沉重的力道。
祁宥单手稳稳地扼住他脆弱的颈骨,手背青筋毕露,缓慢地加重了几分力气。
可他却面无表情,神色漠然,仿佛手里捏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少年低下头,冷漠地打量着穆傅容,看着这人在他手上艰难地仰头呼吸,喉间发出咯咯的气音,轻声开口——
“我警告过你吧?”
手中的力道徒然加剧。
第五十章 结盟
穆傅容拼劲全身气力,狠狠地抓着祁宥的手指,艰难地从缝隙中呼吸着。
他看到了少年眼中沉甸甸的杀气,知道他是动了真格。
可穆傅容却像不怕死似的,脸上扯开一抹扭曲的笑:“……你……居然、爱慕着自己的老师……”
脖颈上的力道顷刻加剧,穆傅容的胸膛火烧火燎般地疼痛,已经再难捕捉到新鲜的空气了。
他竭尽全力,断断续续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我能、帮你。”
钳制骤然一松,穆傅容直接跌坐在地,疯狂地呛咳着,脖子上是青紫的深深指痕。
他双手护住脖颈,黏腻的冷汗从后背滑落,可还没反应过来,却突然被人提住后领,狠狠向假山摔去。
穆傅容用手向后肘击,却被人轻松擒住,又反手向后背扭去。
他整个人被重重地撞击在嶙峋不平的假山上,手臂也发出一声清脆的折断之声,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垂落下来,显然是脱臼了。
祁宥丢开手,穆傅容也顺势摔倒在地面,胸口剧痛,唔的吐出一口鲜血。
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半蹲下身子,抓住穆傅容的头发向后扯,低声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记住了?”
可穆傅容满脸鲜血,仍然扯开一个饱含恶意的笑,“丞相……只是把你当弟子吧?”
他突然发难,左手手心向上,露出一抹银光,狠狠朝祁宥的脖颈处划去,少年下意识躲开,穆傅容趁机一个翻身,拉开了和祁宥的距离。
穆傅容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也算是军中的小霸王,这可是第一次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却仿佛愉悦的不行。
唇边溢出一丝血迹,穆傅容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又笑起来。
“殿下……咳……你不会以为,收敛好觊觎之心,在丞相身边老老实实扮演一个好学生,就能一辈子有他在身边吧?”
穆傅容揉了揉胸口,又道:“可是他能这样对你,也能这样对别人,什么时候想收回对你的关爱,就收回了。”
“殿下,你不害怕吗?”
声音轻缓,却带着满满的恶意。
祁宥没有动弹半分。
穆傅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接着说:“我知道,丞相高迈清雅,所作所为皆求百姓安乐,天下太平。”
“他要的,是一位能够察法立威,又不失仁德之心的圣主。谁能做到这一点,丞相就能甘愿相伴相护。”
“所以殿下,你必须要登上那个位子,才能让丞相永远呆在你的身侧。”
暗红的血液半干未干地挂在额角处,显得穆傅容诡异可怖:“……只有我能帮你。”
“我知道,殿下现在什么都有,崔相能教导你权谋之术,顾将军的玄甲军也不会是你的阻碍,可是他们两人——”
“都太过清正了。”
穆傅容握住自己无力的右臂,只听咔嚓一声,被他自己稳稳地接了回去,苍白的脸上滚落豆大的汗珠。
“他们想要你,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子。可是萧薛两党根系错杂,三皇子甚至有了军功傍身,殿下有没有想过,真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你能指望玄甲军替你……谋反吗?”
最后几个字轻的几乎要听不见。
“又或者说,霍晁、陈元思?那帮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穆傅容冷笑,“他们怕是连鸡都没宰杀过吧?”
祁宥定定地望着穆傅容,回想起前世自己登基时,手握的那支铁骑,他们如暗夜中的鬼魅一般,屠戮无数,所过之处皆是血雨腥风。
前世因为身中剧毒,没几分清醒的时候,祁宥居然在此刻才终于想起来——
那支铁骑的主帅,不正是眼前满头血污的穆傅容吗?
少年冷冽的脸上突然化开一抹笑,他抓住穆傅容的衣领朝自己的方向靠近,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爹老了,愿意在这个荒蛮之地安度晚年,不愿插手朝堂的纷争。”穆傅容眼眸深处,是不甘的火种,“可我不愿。”
祁宥漫不经心地放开手,“让你进通州大营,如何?”
少年却不等他回答,直接转身离开。
穆傅容脸上轻慢的笑容消失不见了,通州大营驻扎在京郊,身负护卫京城之职。
他撩起下摆,单膝跪于石子路上,盯着祁宥的背影,朗声道——
“臣穆傅容,恭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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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熹微,崔锦之于驿站外看着荣娘里里外外地整理着行囊,又瞧见一旁拱袖而立,像个锯嘴葫芦的周景铄。
心头微微叹息一声。
又见穆傅容领着军卒,骑在四蹄踏雪的马上,本该威风凛凛,只是他额角上好大一块伤疤,硬生生地滑稽起来,让人忍俊不禁。
丞相倒是稳得住,礼貌地询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
穆傅容不自然地摸了摸伤处,含糊道:“昨日骑马,不小心跌落了。”
崔锦之点点头表示明白,转头又趁机教导祁宥。
“穆将军也算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竟然还摔成这个模样,殿下平日里骑马更要当心。”
祁宥温顺地点了点头。
穆傅容在心里抓狂,忍不住暗地唾了一口,这人真是会装啊,敢情昨天将自己打个半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丞相看穆傅容面色憋红,在马上抓耳挠腮的样子,古怪地想着这人摔下马,不会是把脑子磕坏了吧?
她拱手同众人道别,赶紧拉着祁宥上了马车。
车夫扬了扬鞭子,骏马从鼻尖冒出一股热气,动了动蹄子,缓缓向前走着。
周景铄却突然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像似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荣娘……我一定会将闽州打理得好好的,你、你可愿留下来……”
马车停住,可车内之人却久久没能出现。
终于,一袭衣角出现,荣娘缓缓下了车,二人就这样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挺着瘦弱的脊背,温柔地笑了笑,开口说道:“我一直相信你。”
嗓音粗粝得像被砂石磨过一样。
她微微福身,再没有从前猎户家的女儿无拘无束的模样,抬起头,深深看了眼周景铄,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荣娘缓步上车,面容平静,只有撩起车帘的手微微颤抖。
周景铄站在原地,再没踏出过一步。
他盯着车队缓缓行驶的方向,耳边似乎听到了自己曾经的声音。
“我教你,‘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这句诗就是说,如果我们今朝分别,那什么时候才能再相遇呢?”
“呸呸呸,这诗好不吉利,以后别念了!”
少女娇俏的嗓音响起。
周景铄眼角一滴晶莹滑落,没入衣襟消失不见。
第五十一章 回京
自始至终,崔锦之都没劝过荣娘半句话。
她看得一向很明白,周景铄和荣娘,谁都没有错。
偏偏时遇弄人,他在最潦倒失意的时候遇见属于自己的光亮,可也因为一身颓意而不敢抓住荣娘,总想着要成为更好的自己,才能配的上她。
可惜突如其来的洪灾,死去的亲眷,山匪,短短数月的经历,无不成为横隔在二人间的一道天堑。
崔锦之看着一边默默出神的荣娘,又看向一旁的祁宥,他从上马车起,就一瞬不瞬地盯着荣娘,也不知道再看什么。
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少年,祁宥回过神来,将脸贴在她的肩头上,含混不清地说着:“……周景铄真没用。”
崔锦之哑然失笑,她瞥了眼怔楞楞望着自己双手的荣娘,低下头,视线落在少年毛茸茸的头顶,忍不住摸了摸。
“怎么突然提起周大人了。”
少年将手自然地圈在她的腰上,嗅着她怀里隐约的药香,心底不知为何升起的恐惧缓缓消散了:“他喜欢荣娘,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
“因为荣娘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呀,荣娘经历了太多,或许需要自己好好想一想。”
“可是……”少年闷闷的声音隔着衣衫传了过来,震得崔锦之的手臂一片酥麻,“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无时无刻想要和她在一起,不愿忍受片刻的分离吗?”
想将她藏在最隐秘的角落,不能为任何人所窥探,想要将她全部占有。
崔锦之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此时竟然还有些新奇。
两世为人师,第一次教导弟子如何爱人。
她斟酌良久,最终笑了笑:“殿下倒是难到臣了。”
“世间的情爱大都不同,或如燎原般的熊熊烈火,或内敛沉默的一汪静水,众生百态,各有各的爱法。”
“有的人哪怕竭尽全力,也要将爱的人紧紧攥在手心里,而有的人,只盼着自己的心上人能够一生顺遂,有没有相伴都不重要了。”
她低下头,想要捏一捏少年的脸蛋,却被他一把抓住,紧紧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崔锦之希望他能成熟、克制,于是祁宥藏匿好所有不堪,扮演成最温顺的小狼,只为换来她的相伴。
他下颚绷紧,神情肃然,不懂这世间居然有人能眼睁睁地放走自己爱的人。
丞相见他想得认真,心里暗叹祁宥终归是个小孩子,倒没再开口了。
来得时候是秘密南下,可回去的时候,沿途的郡守县令皆得了消息,每每过一个郡县,必定呼声重重、敲锣打鼓的请宴欢送。
崔锦之心下无奈,又换了水路,总算清净了。
谁知坐上船,她还没吐上,荣娘先吐了个天昏地暗,脸色苍白的窝在船舱里,整日不见人影。
就这样又过了七八日,总算抵达了京城外的渡口。
此时正是落日余晖,暖黄的橙光柔柔地撒在江面上,将崔锦之清俊的侧脸染上一层金色。
离开京城的时候还是盛夏时节,再回来时,已到了初秋。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早没了半点闷热烦躁。
崔锦之身着一品绛紫色官服,衣摆处绣着淡银仙鹤,周身雅致淡然,霁月光风。
岸上早早等候着众官员,为首站着礼部侍郎沈寒涿和令和帝身旁的李公公。
见到崔锦之,二人皆上前一步,李公公笑着问了安。
入宫的马车沉稳大气,宽阔无比地停在江岸上,只恭候着崔锦之一行人。
李公公冲崔锦之行了个礼,又高声唤了句殿下,才笑意盈盈道:“总算是把四殿下和崔相盼回来了,陛下在宫中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崔锦之亦笑道:“劳烦公公容臣一刻,数月未曾回府,总是要吩咐下去的。”
淮胥同清蕴也等在了岸边,只是见宫中来了人,才不好直接上去,如今见崔锦之缓步而来,连忙上前。
清蕴小丫头眼睛都红了一片,还未开口,就被崔锦之打断了:“我还要入宫面圣,这位是荣娘,你先带她回去安顿。”
又客客气气地冲李公公点头示意,便在众人的注视下,齐齐上了马车。
“不知陛下是否安好?”崔锦之按照惯例问起令和帝。
李公公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崔相去闽州的这几个月,工部推出来个小官,只说是他负责闽州的水利,陛下让人斩了便没再查下去了。”
崔锦之眸色微暗,浸淫官场多年的本事告诉她此刻该说点什么。
可努力了半天,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在闽州雷厉风行地干出一场大动作,换来的却是京城毫不起眼的水花。
浓烈的疲乏涌上心头。
她没说话,马车内的气氛就这样沉寂下来。
李公公略微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知道丞相大人此刻心里不满。
多年前为推行江南度田令一事,崔相就杀了不少贪官,此次为保闽州百姓,又以极刑震慑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