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歌声方作罢,女人的讲话声又在耳边响起,一如她曾经柔软的手臂缠绕着自己的感觉那般细腻,先是娇嗔:“明郎,这水里太冷了,你怎么还不接我回家?”
还没来得及作答,方才温婉俏丽的小娘子突然变成面色青白的女鬼模样,泡得发白的手指上突然伸出长而尖锐的指甲,死死掐着男人的脖子,又凶又急:“你怎么还不来,你怎么还不来?”
男人被梦魇困住了,止不住地呓语,惊醒了身旁睡着的女人。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柔:“景明,景明快醒来,你怎么了?”垂落的长发散落在男人身边,被他的汗珠粘黏在脸颊一侧,就好像千万道索命的绳索扑面袭来。
“啊——”男人睁开眼就见到眼前一张被乌发遮盖的脸,尖叫声响起。
全然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停歇。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盈盈的月穿过云层窥向人间,恰好照见一艘精妙豪华的画舫自水面划过,将那粼粼波光搅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船舱内乐声歌声不断,已然热闹起来。
姜书绾借故出来,站在甲板上呼吸雨后新鲜的空气,然而船行得慢,带起的这阵风并不能吹散她心头的燥意。
虽然猜到这样的场合谢植也许也会在,但真的看见他被簇拥在人群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没来由得烦闷了起来。
今夜她是协助侍御史谭赞查探今年会试考题泄密一案。
有人向御史台递交匿名密函,直指某两位考生提前得到了考题,因此早早做好了准备,谭赞锁定了目标,暗中审讯调查了其中一人,果然确有其事。
考题泄密的背后必然是利益来往,有人买自然有人卖,会试的题目是赵元思亲自出的,接触过的人一只手也能数得出来,谭赞首先怀疑的,就是礼部侍郎吴宣。
但姜书绾则否定:“吴宣接触到试题的时候已然是临考前夕,这时候泄题,意义就不大了,要么吴宣早早知道了考题,要么就是最早接触到试题的人泄漏。”
于是,他们又将目光锁定在翰林学士汪景明身上。翰林学士掌管由皇帝直接发出的机密文件,那日赵元思手写的题目,正是经由汪景明密封,递交至礼部。
但仅靠汪景明一人并不能完成此事,为了防止泄密,皇帝往往会写两到三个题目,再由礼部尚书考前一晚抽取其中一个作为最终题目。
在谭赞后来的审讯中,那个作弊考生说他只从汪景明处得到了一个题目,就是最终的考题,所以这必然是一起上下联通的舞弊,礼部尚书杨益也就理所当然会被列为嫌疑人。
汪景明知道皇帝写的三个题目,却不知道杨益会选哪一个,吴宣则是保管和宣读考题的人。众所周知,杨益与吴宣二人不素来不和,这也是先帝临终之前有意安排,就怕底下人上下一心,欺瞒圣听。
今晚的筵席汪景明、吴宣均在场,而杨益则没来,赵元思特命谭赞和姜书绾一同去查探,必要确定与汪景明里应外合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换言之,今晚和汪景明来往密切的人都将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而就在刚刚,姜书绾分明看见汪景明拉着谢植窃窃私语,二人看起来关系颇为密切的样子。
六部归他统管,工部先是与各路减水堤坝坍塌一事脱不开关系,现在礼部也深陷泄漏考题的泥潭,可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姜书绾心里憋着一团火,撇开了谭赞,悄悄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她抬头望月,心中发问:谢植,我不信你是与他们同流合污之人,但你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突然身后一阵热意传来,姜书绾感觉到一只脑袋压在她左侧肩膀上,耳朵边像是有人在放火一样烧了起来,谢植灼热的呼吸中是浓浓酒意:“还当是喝醉了,没想到竟然真是你。”
他抬起头,掰过姜书绾的肩膀面向着自己,迷离的眼神竭力聚焦,似乎想认真将她此刻的模样看清楚。
印象中,上一回见她穿女装,还是三年前在丞相府,那会儿一堆考生去他府上温卷,想拜他码头,其中也不乏有女举子。
那时刚兴女子科考,女考生们学男人们的模样戴冠束发,着青衫长袍,竭力想要融进这片原本属于男人的领地。
偏偏就她不一样,不束发,穿裙装,轻点着朱唇,发髻上的步摇明晃晃。
可惜后来,就只见过她穿官服的模样了。
“真好看。”他自顾自地傻笑了一会儿,伸出手捏捏她的鼻子,又捏捏她的脸颊,最后指腹在她的下嘴唇处来回摩挲,不知打什么主意。
姜书绾心头提到了嗓子口,生怕有人会出来,伸手抵在他的胸膛处,压着嗓子:“别在这发疯。”
“怕不怕?”谢植说完,突然两手托在她腋下,将姜书绾一整个提溜起来抱着放在甲板边缘的栏杆上,而后卡住了她的腰护着,继续尽兴地仰头盯着她看。
月光不及他眼神温柔,姜书绾险些沉溺其中,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捶他肩膀,瞪着眼睛警告道:“你放我下去!”
谢植全然不把这句警告放在眼里,语气轻飘飘地借着醉意轻佻:“你亲我一口。”
说罢,手掌顺势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揉了揉,只恨不能将自己满心的欢愉也揉进她身体里,与她感知相通才好。
只可惜,姜书绾没感受到他浓浓爱意,只觉得又惊又怕,惊恐于谢植的肆意横行,害怕于被其他人瞧见他们如此亲昵地在一处打闹。
想到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一贯作风,姜书绾不得不屈服,眼下还是得顺着毛撸。
于是她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微微俯下腰,在他脸侧印下一吻。
第32章 苏幕遮(2)
谢植将头一偏,姜书绾的嘴唇擦着脸颊移到了他唇上,两唇相印之际,还能清楚地看见他眼角一纵即逝的狡黠。
故意的,真是太有心机了!
后面就是湖水,谢植似乎是料定了姜书绾不敢往后躲,露出得逞的笑,谁知,姜书绾也并没有要躲的意思,反而顺势搂紧了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谢植神情一滞,还没来得及思考,姜书绾就从栏杆上跳下来,两条腿缠住了他的腰,整个人吊在他身上。
仓皇失措之际,谢植险些没托稳,踉跄了好两步,站定之后手掌赶忙沿着腰线滑下,牢牢抓住她大腿外侧,防止姜书绾滑落,自己则轻蹙着眉教训起人来:“胡闹,摔到湖里怎么办?”
姜书绾捧着他的脸,想问他会不会去救,可又觉得过于直白,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那谢相会游水吗?”
“会也不救你。”谢植原本只是想逗她,却反而被她这一跳弄得惊心动魄。
明州临海,姜家从前也有不少海上生意,姜书绾和姐姐自小嬉水,甚通水性。她耸耸肩,从谢植身上滑了下来,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无所谓,我可以自己救自己。”
原本只是句玩笑,谢植却平添几分凝重,他想起姜书绾在燕山府路时曾不要命的追凶,险些被辽人给劫持,立即正色道:“别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命是你自己的,总要爱惜些。”
他其实还想说些别的,但又觉得过于肉麻,仍是没能开得了口。
不急吧,还是慢慢来,别吓到她。
夜色笼罩之下,姜书绾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也认真地看着他,反诘道:“拿这话教训我,可是你自己呢?谢植,你爱惜自己吗?”
谢植被她盯得有些乱,胡乱地笑了两声:“看看本相每日吃穿用度,试问这汴京城里,谁还能比我更爱惜自己。”
食的是珍馐佳肴,穿的是绫罗绸缎,谢丞相的确是从不委屈自己,然而姜书绾却摇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个汪景明,你……算了!”
虽然姜书绾心仪谢植,但也分得清公事私情,今日来此是受了赵元思的密令,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她不能将话挑得太明。
可谢植之聪慧远在她之上,两三字就领悟其中藏着的深意。
他忽然心情大好:“都道姜提刑铁面无情,没想到却也会为植徇私。”
说罢,又凑到她面前:“姜书绾,你这么担心我干嘛?”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姜书绾下意识地拽过谢植,闪躲到了船舱与甲板一侧的过道上。
狭小的空间里,谢植的呼吸就在她耳边,他的长指撩着姜书绾一侧面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刚刚问你话还没回我。”
姜书绾被他蹭得紧张兮兮,唯恐被外人瞧见,背后都冒了一层薄汗,以口型咒骂他:“闭嘴。”
隔岸似有点点萤光,交织在河堤边长短交错的草丛中,似与天上星火交相辉映,谢植按着姜书绾的后脑勺,深深一吻落下。
如果说刚才只是试探,现在却变成了肆意大胆的掠夺,谢植抓住姜书绾两只手反扣在她背后,阻止她逃脱。
香津软舌含在口中,他却觉得更是口干舌燥,好像无论怎样索取都不足以平息心头之火。
于是又单手捏住了她脸颊两侧,微微使了些劲儿,迫使她将嘴巴张大。
“唔——”姜书绾被迫迎合,连呼吸都被阻断,只能闷闷地哼一声,舌尖顶在齿边,无力地抵抗着谢植的入侵。
寂静的湖面上飘过几缕暧昧的水声,姜书绾整个人都紧绷着,总担心外头的人听见这怪异的声响。
然而她的担心却是多余,甲板上站着的也是一对男女,言辞暧昧又大胆,比他们俩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晚去我那间房?”
“不行,我夫人也在,若被她知道了,又要哭闹。”
“那你等她睡了再来。”
那两人又聊了几句露骨的情话,似乎也吻在一处。
姜书绾听得面颊在烧,谢植却在此时松了口,将她按在自己胸口低笑:“看来也不止姜提刑喜欢玩刺激的。”
又伸出长指在她唇边替她擦去刚才沾到的口水:“怎么流口水?馋了?”
他分明借着那两人在调侃她!
姜书绾心一横,岂能容他拿捏,啊呜一口咬在他手指头上。
谢植吃痛,却也硬忍着没发出声音,反而将手指捣进去几寸,在她口中搅弄。
“这船明日早晨才靠岸……”他明晃晃地在暗示着什么。
姜书绾摇着头:“不行,谭赞会找我。”
谢植学着方才那女子的话:“那你等他睡了再来。”
外头忽然起了争执,似乎又来了谁。
“汪景明!你居然和烟花女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寻欢作乐!当我傻子么?”
姜书绾立刻一个激灵,迅速理清了这些关系。
原来刚才男人就是翰林学士汪景明,而现在来的这个女人则是他的夫人。
三个人好一阵吵吵嚷嚷,汪景明本来是想耐着性子哄一哄,谁知他夫人偏不依不饶,于是他也恼了,摔下一句话——
“现在来骂我?当初你不也是非要从烟花女子手里把我抢走的么?”
汪夫人应该是愤怒到了极点:“好,你等着!我爹非杀了你不可!!”
毕竟还是自家的丑事,汪夫人二人要面子,咒骂了几句之后就愤然离开了。
刚刚随汪景明一道来的女子,显然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心情,姜书绾看见她摇曳着的影子一扭一扭地离去。
“汪翰林,若今晚没得地方睡,还是可以来寻我的。”
甲板上似乎恢复了宁静,姜书绾就要往外走,却被谢植拉住,他指了指地上一团黑影,示意她汪景明还没离开。
姜书绾有些懊恼,早知道刚刚不挑衅谢植,直接走了拉倒,也好过此刻困在这小小的过道里,但她却又不敢出声儿,这会儿这么安静,别叫那汪景明听见了。
谢植则没她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汪景明如今正贴着自己想要往六部调,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出去瞎说。
但是却偏偏曲解了姜书绾幽怨的眼神。
摸了摸她的头:“乖,一会儿就给你。”
姜书绾脸红红地瞪着圆眼,刚想为自己辩驳,忽然听见外头又有人在说话。
甲板上两个人也在窃窃私语着什么,隔得远,两人又刻意压着嗓子说话,姜书绾听不清,只依稀听出来是两个人男声。
谢植却在此时捏捏她的脸颊:“嘘,先别急。”
得,看来这是越描越黑了,姜书绾也没了解释的兴致,撇着嘴等那俩人走。
第33章 苏幕遮(3)
等到甲板上重新恢复宁静,谢植揽着姜书绾的肩,俯身附耳上去:“方才我脱身出来,这会儿还得去同他们打个招呼再回房。”
“我也得去寻谭赞,同他说一声……”然而话还没说完,嘴唇上就被谢植咬下一口,不用想,也知道定会留下一排牙印。
他不悦:“你们又不同住,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你不许再咬我。”姜书绾恼了,伸手捂着嘴,冲着他嚷,“一会儿别人该看见了!”
谢植冷哼:“哪有别人,这船上知道你的除了我不就是谭赞。”
两人一前一后朝灯火通明的船舱边走去,谢植回过头,借着那光亮,又盯着姜书绾的衣裙看,心中不满却不好发作,只得腹诽。
跟别的男人出来,还穿这么好看,一会儿回了房里,全给你扒了。
只是这么想着,脑中旋即浮现出某时某刻的画面,一张俊脸也跟被染醉了似的红,谢植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全然不见方才嚣张的模样,温吞吞地交代了自己的房号,就推门进去了。
谢植所到之处必然是万众瞩目,姜书绾准备在外头晃两圈再进去,忽然有人从后面喊她:“姜提刑,跑哪里去了,叫谭某好找!”
谭赞微笑着迎上来,看着他走来的方向,姜书绾总觉得哪里不对,还不等她细细去想这其中古怪,只听他又说道:“姜提刑辛苦了,今夜好好睡一宿吧,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吧。”
想到自己溜出去好一阵,也没帮上谭赞的忙,姜书绾莫名有些愧疚:“可是咱们还没瞧出些端倪,要不要——”
“姜提刑,无碍的。”谭赞高深莫测地笑笑,朝她摆摆手,“就当是我困了,照顾一下。”
既然如此,姜书绾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心领了谭赞的好意。毕竟她只是从中协助,考题泄密一案,涉及官员贪腐,赵元思已经交给了御史台秘密查办,既然谭赞都开口了,她若再执拗,倒显得有些刻意。
与谭赞道别后,姜书绾径直去了后舱,这里有数十间客房,供今晚赴宴的达官显贵休息,她不费什么力气,就寻到了谢植那间。
船舱容量有限,房间自然也不比岸上客栈厢房,但其他都是单开门的,只有这间在最里侧的是双开门,一看就最为奢华,尽显尊贵。
姜书绾轻轻推门进去,就在转身关门之际,忽然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从后面环住了她,女人柔软的臂膀搭在肩头,嗓音也嗲得发腻:“谢郎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