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的时间不算太长,因此他的面目和身体还未变形,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死前的状态,小腹和胸腔上共有三处伤口,从创面判断基本上可以确定为匕首,而且是同一把。
姜书绾眉头微微蹙起,大小和深浅都不一样,这些伤痕怎么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弄出来的。
况且,这好像并非致命伤……再看他,口唇发绀,翻开眼皮还能看见眼珠子上有点状出血,这些分明又是淹溺的表征。
她陷入深思,如果汪景明是被淹死的话,那坠入水中之初为何不见任何求救声和扑腾声?但如果他是被匕首捅死的,这种捅法和力道,三刀下去也只是会有些较重的皮肉伤,并不致命。
而另一边,谭赞细细品味了她的话许久,没想到她绕了半天,竟是为谢植说话,于是释怀一笑:“近朱者赤,姜提刑和谢相相识多久了?怎也学了这套诓诈人心之术。”
将所有的线索串联,姜书绾脑海中的图像渐渐清晰,心中的想法也明朗起来。
汪景明的致命伤还没找到,但尸体表征又是淹溺的状态。眼看着天越来越亮,画舫离码头越来越近,姜书绾脑海中蹦出谢植玩世不恭的笑容:“中医里有个法子,欲寻南风,先开北窗。通下也能治上。”
既然靠自己的能力无法确定真正死因,不如听一听凶手们,是如何作案的。
第38章 苏幕遮(8)
惊心动魄的一晚总算是过去了,天光破晓之际,画舫缓缓停靠在岸边。
在汪景明的指甲缝隙中发现了残余的部分人体表皮,而他身上并无任何抓伤。那么不言而喻,身上带着伤痕的人就是凶手。
宾客们已经可以自由撤离,只是在离开之前,需得掀开手臂检查。
毕竟男女有别,姜书绾为船上女子检查时,选在舱内一处厢房。一炷香的功夫,只剩最后两个人,郑采春和一名厨娘,姜书绾觉得自己的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她在赌,赌郑采春会先开口。
于是姜书绾对那厨娘微微一笑,说道:“你先来吧。”
“你要找的人是我。”就在姜书绾要掀开那位厨娘的衣袖时,郑采春突然走上前来。
她将衣袖掀开,上面三道指甲划过的抓痕。
“船靠岸了,有什么话去开封府里再说吧。”姜书绾替她将袖口放下,整理好,表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实则内心已然波涛汹涌。
“等一下!”一道嗓音响起,刚刚那厨娘倏然间站起身,拦在二人身前。
可姜书绾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直勾勾地看着那人的眼睛,“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手上也会有一样的伤痕吧。”
只见厨娘抓着自己左袖口,指头微微发力,似乎想要按住什么,在姜书绾的话中疑惑地睁大了眼,“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知道的,应该远比你预想的要多,比如,厨娘不会有如此细腻的一双手。”姜书绾抓着她的手,伸到她自己面前,衣袖往下落了落,露出两道伤痕来。
“还有——”姜书绾松开她,“新伤和旧伤不一样,别人抓的和自己抓的痕迹也有所不同。”
船舱内如今只有八人,除却姜书绾与谢植,剩下的分别是:谭赞,卫兰真,吴宣,韩遇夫妇二人以及那个身份未明的厨娘。
而当所有人都集中在大厅内时,卫兰真指着那个厨娘,有些错愕:“是你……”
众人口供中均提到汪景明和一个女子纠缠不清,但谁都没有再见过她,姜书绾和谭赞听过她的声音,而汪夫人见过她的真容。
“吴大人,此案与你无关,你且先行下船吧。”姜书绾平静地说了句。
听见这话,吴宣稍稍松了口气,想必姜提刑心中已有论断,可临走前又心虚地朝谢植所在的方向望了望,他看了一眼姜书绾,温吞吞地问了句:“那谢相呢?”
他若是与此案无关,为何不能一同离去?
谢植眉一挑,没料到吴宣居然对此自己如此有情有义,心中隐隐生出几许欣慰之感,于是朝他挥手道:“有姜提刑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吴宣走后,大家心中也了然,留下的人大多是与此案有关联的,谭赞笑盈盈地发问:“谭某应该也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吧?”
姜书绾只是笑笑:“无碍,谭御史留下一起听听呗。”
她眼神转了一圈,停在那个厨娘身上:“其他人都见过了,这位,倒是有些陌生——”
粗麻木的衣服和凌乱的发丝,还有脸上点点灰痕,恰好遮挡住了她姣好的容颜,表面上看去就是一个普通厨娘罢了,而当姜书绾将问题直接抛过来时,越红一双明眸闪亮,与那灰头土脸的模样格格不入,引得众人仔细去瞧,这才看出了她刻意的伪装。
“汪景明是我杀的,和其他人无关。”越红语气平静。
“越红!”郑采春喊她的名字,语气急切。
可是,她想跟她说什么呢?郑采春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神茫然没有焦点,此刻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安静地有些可怕。
“汪景明是我杀的。”韩遇挑破了这层寂静,直截了当地宣布,“是我用匕首刺死了他,然后抛尸水中。”
“官人!”郑采春拽着韩遇的手臂,“不是的,人是我杀的,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汪景明的尸体还在一旁,被一块白布遮盖着,姜书绾指了指,开口说道:“我们大家听到那一声落水的声音,并非凶手抛尸。”
“本官说的对吗?”说罢,姜书绾看着越红。
“哦?那是什么声音?”谢植倒有些意外。
“我将换下来的衣衫连同匕首包在一起,绑在了厨房的砧板上,丢进了湖里。”越红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姜书绾能这么问,必然已经发现了什么。
的确,就算她不说,姜书绾也发现了,她巡视时,在厨房里没看见刀砧板。晚上的宴席是在画舫内现烹,许多食材都是新鲜宰杀,没有砧板就很奇怪。
好端端地不会有人去后厨,所以她率先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厨房一众人身上。
越红继续说着:“人是我杀的,我与汪景明也并非今日才相识,他答应娶我过门做他小妾,结果今日见了他正妻才知道,一直以来他都是骗我的,我一怒之下才杀了他。”
谢植走上前,想去拍韩遇的肩膀,却被他猛地推了一把,险些摔倒在地。
“韩指挥使,怎么了?”
听见谢植的声音,韩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处在一种极度紧绷的状态下,好像腰间那把佩刀,随时会拔出来刺向要伤害采春的人。
他有些无措:“谢相,下官该死。”
“真想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就不要走上极端。”谢植伸手按在韩遇腰上的佩刀上,似乎能够猜得到他的心事。
“既然刚刚也说了,韩指挥使并非凶手。”谢植对姜书绾说道,“我带他去吹吹风,你接着问。”
姜书绾点点头:“……首先,我得向大家澄清一点,汪景明的指甲里并没有人体表皮碎屑,所以你们身上的伤痕,并不能证明自己就是凶手。”
越红,郑采春愣得说不出话来。
门口韩遇的背影似有迟疑,但还是被谢植拽着出了门。
谢植回眸时恰好与姜书绾的凝视相撞在一处,他微微勾了勾唇,揣测着那道目光里头可会有几分是对他的在意。
第39章 苏幕遮(9)
等到姜书绾下船时,已是日上三竿,室内外明暗的光线交错晃得她眼前一花,她下意识地伸出五指并拢顶在头上,聊以遮蔽。
“出来了出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引得姜书绾侧目,这才发现,岸边围了不少人。
画舫昨夜发生了命案,朝中三品大员离奇坠水死亡,下了船的那些人必然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左右都是开封府该办的案子,谢植索性就提前命人传讯,多派些人手来,直接将汪景明的尸体带回开封府,这会儿,蒋仵作也一并随着在岸边等待。
只一眼,谢植就瞧出了姜书绾的脸色不太好,便快走了两步上前,以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她:“怎么了?可要先回家休息会儿?”
姜书绾朝他摆摆手表示拒绝,看了一眼围观的百姓和官兵,又与谢植拉开了些距离。
这小小的动作没逃得过谢植的眼睛,他知道这是她刻意避嫌的动作,心中控制不住地苦涩,然而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同她继续打趣:“看看人家,学着点儿。”
跟在姜书绾身后出来的是郑采春,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哭过,身子也站不直,整个人蔫蔫地斜靠在韩遇的手臂上。
而正是这位弱柳扶风的殿前都指挥使夫人,昨夜在汪景明身上扎下第一刀。姜书绾这么想着,耳边传来韩遇一句柔声细语“小春,别怕”。
而越红则站在郑采春夫妇二人边,正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姜书绾。
姜书绾迎着她的目光与她对视,暗暗揣测着,是否汪景明也是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给迷住了,听从了她的引诱上了这艘画舫,最后还把自己的命丢在这里了。
毕竟汪景明身上第二刀,捅得最深。
“谢相,属下们是否可以进入船舱内将尸体搬回去?”蒋仵作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主要是这夏天,天气炎热,怕……”
“汪夫人和谭御史还在里头,一会儿再去吧——”姜书绾走到蒋仵作身边,“不过事发突然,为了找出汪景明的真实死亡原因,我已经提前验尸,结果可供你复核,他身上共有三处刀伤,分别在小腹与胸腔,其中胸腔上的伤口最深……”
郑采春眼中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而越红的神态渐渐放松。
就在刚刚,姜书绾在船舱内对他们说,汪景明身上这么多刀,并非来自同一人,而留下致命伤的人,就是杀人凶手。
然而,此时耳中听到的却是令她们错愕的话语,姜书绾语气平静:“虽然看起来像被捅死后扔进水中抛尸的样子,但汪景明真实的死亡原因是窒息。”
就连谢植也有些诧异:“什么?”
然而姜书绾却不看他们所有人,依旧细细地对蒋仵作交代自己的验尸结果:“口唇发绀,翻开眼皮能见眼珠点状出血。”
这是典型的溺毙症状了,蒋仵作赶忙取来随身携带的纸笔仔细记录,口中还问道:“那依姜提刑之见,汪翰林是生前遭人捅后坠入水中溺毙?还是说被杀后抛尸入水中?”
“他胸腔与肺部没有积水,若是活着丢下去,难免吸水入腹。”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响,姜书绾回头看了一眼,卫兰真和谭赞一前一后也出来了。
她对蒋仵作最后交代一句:“汪景明喉咙里卡着一口痰,应该是受了什么惊吓之后喘不上气,自己把自己憋死了,其余的你自己去看便知晓了。”
“啊?”蒋仵作惊讶得抖落一滴墨,还没听说过这样的死法,那岂不是自己杀了自己,回过神再想问几句时,却只能瞧见一道背影。
人已经跑到了汪夫人和谭御史面前,正说着什么。
围观的百姓顿觉无趣,也纷纷散了,他们原本还等着看这位女官能破解何等惊世骇俗的奇案,没想到闹了半天,竟然是死者自己把自己呛死的。
想来这位冠绝汴京的女官,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
谢植往那遥遥一站,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姜书绾,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谢相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其他人呢?”他环视一圈,却发现这会儿只剩他们二人。
“都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越到中午天气就越是闷热,姜书绾顺手一指说道,“那儿有一处茶棚,谢相可愿赏光,让下官请你喝杯茶?”
两片破布加四根烂竹竿,也能叫茶棚?再看那老头随手抓了一把茶叶就丢进滚水里烫,一晃眼就拎起壶往他们桌上一放,这样能叫沏茶?
谢植低头看了看碗中的茶汤,里面还夹杂着不少黑色的茶屑,神色复杂。
再看边上,还有一老一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手里拎着一把破二胡,看起来像等着他点一首曲子好赚些银两。
就在他准备慷慨解囊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琵琶曲。
“……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他摸了摸下唇:“噫,又是《玉树后庭花》呢,昨夜他们在船上听见这曲子,就有人说,这首曲子唱得最好的,还数曾经燕回楼的芸娘,可惜,一场火呀……”
姜书绾顺着歌声看去,不远处的越红抱着琵琶正在弹奏,她心中感慨万千:“她要说的,都包含在这琵琶声里了。”
“姜书绾,不许给我打马虎眼。本相为了你,白日操心,夜里操力,喝一碗这个就想把我打发了么?”他端起那茶碗在她面前晃了晃,若所有指。
“谢相的好,下官是时刻牢记在心,每每感念都忍不住流下涕泪。”姜书绾想起越红刚刚跟她说的那个消息,眼神明亮,“不过等晚上再告诉你,我眼下还有件事儿想做。”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谢植总觉得姜书绾哪里变了,但仔细瞧了瞧那张俏脸,又分明是同一个人,他说不清,这是她本来面目,还是因为他改变了。
“谢相的字好看,我来说,你来写,今日写个话本子如何?”
谢植白了她一眼:“三年前我就说过什么来着,姜探花的嘴,骗人的鬼。”只是他嘴上骂骂咧咧,却还是环视了一圈四周,竟叫他给看见一个代人写家书的摊位。
姜书绾悠哉地坐在对面,手托在腮边,看着谢植如何细致地将纸张铺平,修长的手指又是如何抚平边缘的褶皱,不可名状地想起数个夜晚,他也像是抚平这些纸张一样,抚过她的身体。
“写什么?”谢植见她发呆,伸手敲了敲桌面。
姜书绾脸一红,这才收回遐想,认真想了想:“故事的开始,是一个书生落榜后不敢回家,逗留汴京妓馆,凭着几首破诗骗得花魁养他三年,考中进士后,又被一户侯爵人家的女儿看上了,这个书生一边吊着花魁,一边又和侯爵女儿纠缠不清,最终是纸包不住火,他竟对花魁娘子下了毒手……”
谢植提笔写下几句诗词,心中已然揣测到了,这个故事,或许就发生在他的身边,只是他不解:“这种货色也值得本相提笔为他写本子?”
姜书绾笑笑:“他自然是不值得,这本子精彩的部分在后面呢!”
见她眉开眼笑,谢植心中也柔情四溢,望着她一双眼眸:“后来呢?”
“花魁虽然死了,但是她有两个好姐妹决定报仇,一个来布局,一个来做诱饵。其中一个已经从良许久,嫁了个好男人,本可以不冒这个险的,但她却说,曾经在一场大火中,花魁为了保护她,脸都被烧伤了也不在意……”
姜书绾似乎沉浸在这个故事中,咂舌感慨道:“……不过最后好在老天有眼,叫那书生自己一口气憋死了自己,洗脱了姐妹两人的嫌疑。”
谢植的手顿了顿,莫名其妙来了句:“所以,那第三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