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女子抱上去才察觉到不对劲,慌忙将人推开。
今夜远远望了一眼,那谢丞相身形伟岸,但这身段却不像是男人,又听见黑暗中一道清泠泠的嗓音,这才确定了眼前是个小娘子。
“你又是谁?”姜书绾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性,隐隐酝酿着怒气,伸手去点灯。
紫衣女子心中咒骂鸨母,还当她又安排了别人来分她一杯羹,不甘示弱道:“谢丞相让我来这里等他的,你又是谁?”
吱呀一声,门又被推开,谢植一脸懵地看着屋里正面面相觑的两个女人,不消片刻就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随即冷着脸对那紫色衣衫的女人说道:“快滚。”
这紫衣女子虽出自风尘,但能被人送来谢植房里,必然也是有些过人之处的,平日里被一众王孙公子捧着,也有些倨傲,没想到谢植居然直接叫她滚。
银子哪里不是赚,要不是看他俊秀,她才懒得上这破船!于是气鼓鼓地将衣裙一提就往外走,她不敢将怒火发在谢植身上,只能恨恨地瞪了姜书绾一眼。
人走之后,房间里的香气还在,姜书绾一言不发,冲到窗边,重重地将两扇窗推开。那刚刚被点亮的烛火摇晃了两下,就被扑面而来的清风吹灭,只剩一缕余烟,在黑暗中缓缓消散。
谢植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明日查清楚是哪个不开眼的害他,定要连降三级,再贬谪去云中府路。
“今晚我不来,你还会让她走吗?”她转过头,盯着谢植的眼睛看,审讯过那么多的嫌疑犯,是真话还是谎话,眼睛总归不会骗人。
她头一次,将他当作嫌疑犯来审讯。
谢植举起三根手指发誓:“你若不来,我将她丢进湖里喂鱼。”又唯恐自己说得不够诚心,补充了句,“我若骗你,日月不明。”
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谢相此刻紧张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姜书绾原本气的也不是他,这会儿咬着唇忍住笑意:“你骗了人,却还要让日月不明,这是什么邪佞话语?”
“我没骗人。”谢植想了想,换了句:“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难得见他一脸正经的模样,姜书绾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转过身去重新寻火折子点灯:“夏天雷雨多,谢相发誓的时候还是悠着点儿。”
这话的意思,还是不信了。
谢植走到她身侧,抓着她的手握紧了:“苍天可鉴,我只有你一个。”
“当然!唯一的床伴,我们说好的嘛。”姜书绾有些心慌意乱,她抽回自己的手,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他们关于唯一的约定,仅限于床伴。
朝他扯出一个笑,佯装轻佻:“你要是碰别人,我就不要你了。”
听见她嘴里吐出那两个字的时候,谢植的眸子暗了暗,从眉梢冷到眼底:“姜书绾,我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的吧?”
“什么?”她有些茫然,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谢植还当她是故意装傻,不由分说地将人拽了过来,鼻尖贴着她,半晌才咬着牙,“……不许再跟明州那个小子联系,还有你衙门里的那个不开眼的徒弟,离他远点。”
又顿了顿,“宫里头也要少去。”
姜书绾失笑:“我入宫都是官家传召,你是要我抗旨么?”
谢植牙痒痒地,只想咬人:“合着我交代这么多,你就只听见最后一句了?”
姜书绾被打横一抱,扔到了床上,她瞧着谢植面色不善,决定暂时避一避,别去触霉头,于是缩着身子就往里头钻。
“噗通——”窗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
姜书绾昂着头就要去看:“是什么?”
谢植将人拽回身下:“不关你的事,是水鬼在索命呢。”
第34章 苏幕遮(4)
四更天刚过,谢植好梦正酣,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骂骂咧咧地睁开眼,首先发现怀中搂着的姜书绾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心中怅然了一瞬,便披了外衣前去开门。
原来是汪景明的夫人发现,汪翰林失踪了。
谢植面色不悦:“你家官人不在你房里,自然是在别人房里,来本相这里找什么?”
汪夫人赶忙摇头:“谢相切莫生气,我是瞧见这张字条,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儿。”
这艘画舫还在沿着既定路线缓慢移动,不到天明尚且不会靠岸,好端端的一个人,要么藏起来了,要么跳船了,否则不可能凭空消失。
“什么字条?写了什么?”谢植问道。
汪夫人一一作答。
谢植骤然间想起昨夜与姜书绾在房中听见那“噗通”一声,即刻喊来随从,下令道:“让应急的小船回头去打捞,看看是不是真的坠湖了。”
不到五更时,一船达官贵人都从睡梦中被叫起,睡眼惺忪地集中在船舱里,不知所措。船舱角落里头放着什么东西,上面蒙了一块白布,周围淌了一摊水。
所有人都被通知前往大厅,船上小厮挨个敲门通知。
谭赞与姜书绾最后才来,大家伙儿疑惑地看着他俩,纷纷询问身边的人,似乎昨晚的宴席上并未见过,是何人邀请来的?
谭赞早些年一直在各路做监察御史,调任回京不久,和姜书绾情况差不多,但汪夫人却认得他,心中一惊,率先喊了声:“谭御史,没想到你也在此。”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之际,谢植一脸凝重地推门而入,他走到那块白布前,蹲下身一掀:“昨夜汪翰林遭人杀害,目前凶手还在这艘船上。”
湿漉漉的一具尸体突然曝露在众人面前,在一片惊呼声中,汪夫人差点儿昏过去。
姜书绾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心中暗暗判断着哪些人有嫌疑。
“汪夫人,劳烦您回忆一下,最后见到汪翰林是什么时辰,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众人寻着声音看去,才发现,是刚刚站在谭赞身边的那位小娘子。
“你是什么人,岂能对我家夫人这般无礼?”还不等汪夫人说话,她身旁伺候着的婢女就伶牙俐齿地抢白道,“便是在公堂之上,也不能这般审问的腔调。”
谢植冷着脸:“京畿路提点刑狱司的公事,便是本相她也能审得,问汪夫人几句话怎么了?”
众人再次把目光聚焦在姜书绾身上,早就听闻提点刑狱出了一位女官,燕山府路外放三年,新近才回了京,却没想到,居然是眼前这位俏丽的小娘子。
那些目光之中有探究,有好奇,也不乏有欣赏。谢植方才出了头,这会儿又有些后悔,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似与姜书绾说话,实则挡掉那些男人的眼光。
“姜提刑,可有论断?”
姜书绾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还未来得及检验尸体,她不能轻易做出判断。
又对汪夫人说道:“汪夫人,若想尽快找出凶手,还请你配合,如实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汪夫人看了一眼四周,船舱内站着坐着乌泱泱一片,她面色为难,汪景明如今死了,那些事儿若是说出来,自己岂不遭人耻笑,于是篡改了事实,信口说道:“昨夜宴席结束之后,我与官人回房了,亥初时分,他说有些事要去寻谢相,就离开了,一直到……”
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这些年他们虽然颇有争执,但毕竟是自己曾真心爱过的男人,汪夫人看到他的尸体,说不悲伤也是假的。
这番话说出口,倒叫谢植错愕:“本相昨晚未曾与汪翰林单独会面。”
但偏偏汪夫人从口袋中取了字条出来递给姜书绾:“我家官人收到这字条之后,便说要去找谢相解释清楚。”
那字条皱成一团,上面写着:壶中满翁香,玉树后庭花。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姜书绾看不懂,她只听过玉树后庭花这首曲子,却不知和谢植有什么关系。
“昨夜宴席上,谢相曾对我家官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汪夫人继续说着,“当时官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谢相中途离席,他也追了出去,他们许久未归,不知在外头说了什么。”
再说下去,谢植就与这件事脱不开关系了,姜书绾不知为何汪夫人非要把这件事往他身上引,面色有些不悦地问:“汪夫人,昨夜你与汪翰林可有发生过争执?”
汪夫人的心咯噔了一下,眨了眨眼:“没有,我与官人感情甚笃,从不争执。”
“恐怕不是吧?”姜书绾盯紧了她的眼睛,“昨晚本官分明听见你与汪景明在甲板上争吵,你似乎还说,你爹一定会杀了他。”
峰回路转,没想到汪夫人竟成了最大嫌疑人。
她没想到姜书绾会听见自己和汪景明的对话,不经吓,慌乱地连连摇头:“不是我杀他,那些不过是一时之气,又岂能当真!”
“你编造这些谎话,引导我们把谢相当作杀人凶手,也是一时之气么?”姜书绾不免怀疑汪夫人的动机,“汪夫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植的目光落在姜书绾身上,再难侧目,他才不管,这番话分明就是护着他。
“你一个人听见能代表什么——”人群中一紫衣女子走出来,眼中带着得逞的笑容,“你和这谢丞相只怕关系匪浅,否则深夜你又为何会去他房中?”
紫衣女子继续说着:“说不定是你二人合谋呢。”
众人哗然,目光来回在谢植和姜书绾身上扫,这事儿荒唐之余似乎又透着一些合理。
他们大多不是朝臣,并不知晓谢植与姜书绾之间那些纠葛,只觉得这样貌美的小娘子,怎么能吃得了提点刑狱的苦,名不见经传的女流之辈,还能出任京畿路提点刑狱司一职。
但若是傍上了右丞相,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
“凭你也配与姜提刑龃龉?”谢植冷哼一声。
他还要说些什么狠话恐吓,却被姜书绾以眼神制止,她不慌不忙地回应着紫衣女子的指认:“那你且说说,你是在何时发现本官谢相在房中的?我们又做了什么?”
紫衣女子得意:“亥初时分,宴席刚刚结束,嬷嬷让我在谢相房中等候,结果你们俩一前一后地进来了。”说罢,又恨恨道,“他还为了你将我赶走,你们敢不承认么。”
“听清楚了吗汪夫人。”姜书绾面向她,“亥初时分,谢相和本官在一处,且有人证,如何去害你家官人?”
紫衣女子急了,没想到反倒帮他们洗脱了嫌疑:“我走之后,你们必然有苟且。”
谢植十分痛快,长指敲了敲桌面,吩咐随从:“出言诽谤朝廷命官,拖下去关起来,从此别让本相在汴京看见她。”
二人配合默契,姜书绾走到汪夫人面前:“这船上如今你的嫌疑最大,还不说实话么?”
第35章 苏幕遮(5)
汪景明的应酬,甚少告诉卫兰真,更别提带她去,而卫兰真邀请他同赴宴席,汪景明也总是借故推辞,慢慢地,她兴致也不高了。故而婚后,从前汴京贵女圈中热衷于各式各样宴会的定远侯府家的三娘子,渐渐销声匿迹。
人人说她福气好,投胎生在侯府一生衣食无忧,又旺夫,原本只不过嫁了个籍籍无名的草根状元,谁知跟对了三皇子,此后步步高升。
但这其中滋味,只有卫兰真自己知晓。
所以当汪景明邀她今晚同赴画舫之宴时,她隐隐觉得这也许是个契机,也许借此可以修复一下与汪景明的关系。
谁知道,还是因为一首曲子搞砸了。
台上歌舞姬正唱着婉转动人的歌谣,汪景明似听得痴了,一旁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韩遇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与谢植说道:“说起这玉树后庭花,还属燕回楼的芸娘唱得最好,可惜后来听说她嫁人了,再也没听见这首曲了。”
卫兰真瞧见夫君不慎碰洒了酒杯,对面的谢丞相则戏谑:“这桌上还有你们诸位的夫人,莫要再提什么阁什么楼了。”
韩遇的夫人郑采春娇嗔着拍了他的肩头,转头对谢植说道:“谢相,是不是在什么楼什么阁见过我家官人?”
谢植却笑了起来:“韩夫人这审讯手法一流,植可从未去过什么阁什么楼,更不知道韩指挥使有没有去过。”
“怕什么,去了就去了呗——”郑采春这话意味深长,微微一笑之后目光与汪景明在空中交汇,“是不是,汪翰林。”
听见这首曲子后,汪景明一直心不在焉,他瞧着韩遇的夫人似乎有些眼熟,而她看向自己时,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卫兰真却不高兴了。
燕回楼的芸娘,曾是汪景明心头一道白月光。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汪景明端着酒杯将谢植拉到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谢植出了船舱,而汪景明则讪讪地回来。
想来谢植应该是没瞧得上他。
韩遇夫妇已经走了,她阴阳怪气说了句:“倒贴的就是不太值钱。”
“你也知道啊,我看你倒贴也很起劲。”汪景明心情不好,也懒得跟她扯,回敬了一句,亦是暗讽卫兰真当年与他成婚亦是倒贴行径。
二人争吵之后,难以继续同席而坐,汪景明喝了杯酒,将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便不知去了何处。
卫兰真听了会儿曲,觉得无聊,只见郑采春笑盈盈地坐在她身旁:“汪夫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你家官人呢?”
方才郑采春调侃汪景明一句,卫兰真对她没什么好印象,不咸不淡地回了句:“那你家官人呢?”
郑采春掩面一笑:“方才瞧见汪翰林跟一个女子往外头去了,两人看起来很是熟络,今儿这船上有不少秦楼楚馆的歌舞姬,汪夫人还是看紧些好。”
“你什么意思?”卫兰真警觉,燕回楼让她爹一把火给烧了,知道汪景明和芸娘旧事的,也没其他人了,于是挺直了背,怒目而视。
“别紧张,我可没跟其他人说。”郑采春毫不在意,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旋即离去了。
卫兰真越想越憋闷,总觉得郑采春话里有话,而且好端端的筵席上,谁会想到去点玉树后庭花这样的曲子,莫非那芸娘再次出现了?
她心里惴惴不安,环视大厅一周,也没瞧见汪景明,于是便打算去外头看看。
这不去还好,看见汪景明满是柔情地搂着一个女人在怀里,卫兰真恨不得提着刀冲上去,待她定睛一看,发现那女子并不是芸娘,只是与她有几分相似罢了。
自己都没察觉,心中松了一口气。
但她语气却冷:“汪景明,她是谁?”
那女子倒是落落大方,从汪景明怀中起身,理理衣衫,替他作答:“妾是绮香楼的越红,将来也许还要去给姐姐敬一杯茶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表明了俩人已经暗渡陈仓有段日子了,卫兰真气急,破口大骂:“汪景明,你居然和烟花女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寻欢作乐!当我傻子么?”
“兰真,别闹。”汪景明自知理亏,只能先试图平缓卫兰真的怒气,“我们回去再说。”
偏偏那女子还要火上浇油:“我和明郎是真心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