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真心相爱!”卫兰真气得口不择言,“汪景明,你一个赘婿,我看你敢不敢纳妾。”
方才那一声明郎叫得汪景明心中百转千回,赘婿二字又将他拉回现实,汪景明耐着性子:“兰真,我没有说过要纳妾这种话。”
见他脸上丝毫没有悔意,反而在这里同她咬文嚼字,卫兰真指着他的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将这些年藏在心中的委屈尽数发泄。
汪景明的心越发冰凉,冷笑一声:“骂够了没?”
卫兰真一愣,眼中含泪:“你为了一个烟花女子同我顶嘴?”
“现在来骂我?当初你不也是非要从烟花女子手里把我给抢走的么?”
见他旧事重提,似乎还惦记着当年的芸娘,卫兰真急火攻心,对着二人好一番辱骂,离去前恶狠狠地瞪着汪景明:“好,你等着!我爹非杀了你不可!”
回到客舱厢房,卫兰真一口气难以下咽,以至于汪景明回房时,她仍是剑拔弩张:“汪景明,你一个男人也如此水性杨花,眼见跟着薛怀庭没什么好处,转头又去投奔谢植,你说你要不要脸?待我将你那些不堪的事儿告诉谢植,看他还理不理你。”
“我警告你,不要瞎说。”汪景明回头指着她,“我说了不会纳妾,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
话虽动听,语气却不耐烦,卫兰真苦笑笑:“汪翰林啊,若不是官家给你扣了顶高帽子,只怕这府上早就莺歌燕舞,妻妾成群了吧。”
一阵敲门声响起,汪景明前去开门,卫兰真从缝隙中看了看,竟是刚刚甲板上那个女子!
汪景明回房时神色紧张,竟没发觉自己赤着脚,来回踱步:“不行,我得去谢相房中一趟。”
想到这些年的纠缠,卫兰真有些疲惫,然而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汪景明,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找谢植么?”
汪景明坐下将鞋子穿好:“不得不去。”
他走得匆忙,一张纸条从他袖口滑落也毫不察觉,卫兰真坐在床边默默垂泪,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听见窗外“噗通”一声响,才回过神来。
可等到四更天,汪景明也不曾回来,卫兰真握紧了拳头在心中暗暗发誓。
汪景明,以为搬出谢植我就不敢去找他求证了么?
今日我便要把这事儿闹大,看你如何收场!
……
“那女子现在何处?”姜书绾示意汪夫人指出来,那个和汪景明苟且的妓子。
卫兰真环视一圈:“我没瞧见。”
谢植微微皱眉,询问一旁的随从:“船上所有人是否都在此处。”
“回秉谢相,都在这里了。”
“汪夫人,你想清楚,汪翰林到底是不是跟着那女子走了?”鉴于她有诬陷谢植的前科,姜书绾心中并不全信她的话。
卫兰真眉一皱:“你什么意思,觉得我编故事骗人么?这……说不定,说不定她也坠湖了呢!”
谢植无奈地摇摇头:“汪夫人,若有冤屈还是等船靠岸了,去开封府再说吧。”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其中不乏有人窃窃私语,汪夫人因爱生恨,冲动之下杀了汪翰林泄愤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要知道,她爹可是定远侯啊!
人群中,谭赞挠了挠头,面色尴尬地走出来:“谢相,姜提刑,也许汪夫人不是真凶,甲板上的争执我也听见了,等汪夫人走了之后,还有个人也来过。”
谭赞十分为难,承认自己在甲板上,除了看见汪景明那些事儿,也意味着看见谢丞相和姜提刑这样那样……此刻他不敢看谢植,也不好意思看姜书绾,只能死死盯着吴宣:“吴侍郎,你自己出来说说吧。”
第36章 苏幕遮(5)
礼部侍郎吴宣,一向本着我不惹事,事不惹我的宗旨行事,只是最近几天,他的顶头上司杨益失踪了,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壶中满翁香,玉树后庭花。
那张纸留给谁不好,偏偏叫他给发现了。
吴宣不敢隐瞒,也看不懂那字条是什么意思,第一时间向谢植请示:“可要报官?”
谁知,谢植拿折扇打他脑袋:“报什么官,你不就是官?”
“谢相,下官驽钝,还请明示呀。”吴宣捂着脑袋,怎么也没想明白谢植这话是什么意思,杨益乃是礼部尚书,朝中要员失踪了,官家早晚要追问。
谢植一副嫌弃的模样看他:“你与杨尚书素来不和,该不会是你心生嫉恨,把杨尚书给……”
“谢相,话不可以乱说的!”吴宣汗如雨下,“下官杀鸡都不敢,哪里敢杀人。”
谢植点了点头,煞有其事地哄他:“杨益失踪了,还是叫你吴宣给发现的,任谁都会浮想联翩,第一反应就是你做了什么。这样,我觉得此事交给你秘密调查比较妥当,官家那边我先想个办法遮掩过去,不过我拖不了太久,最多三日。”
只有三天!吴宣随即如临大敌,他觉得谢植说得没什么道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等到应承了这桩事儿,当晚回家躺在床上时,才反应过来,气得捶床。
且不说杨益是不是官员,汴京人员失踪,这案子就应该归开封府管辖,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礼部侍郎去查。
没想到,谢相……居然连自己人都坑。懊悔之余,吴宣也别无办法,只得细细回想,这杨益孤身一人,家中只有一位母亲。
完了,好像他母亲也刚去世没多久。这下子上哪儿去找人?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有一应届学子,名叫薛子望,前来寻他实名检举揭发,考场内有人提前得知了考题,靠着作弊名列前茅。
那薛子望如今在京畿路提点刑狱司任职,想来是被人挤掉了名次,心中不甘。
吴宣仔细一推敲,便就怀疑上了翰林学士汪景明。
只是这汪景明还是翰林学士,日常接触天子机要文件,他贸然接近只怕会惹是非,偏巧,又听闻有富商将在画舫设宴招待汪景明,便想方设法也拿到了请帖,打算去船上一探究竟。
自打上了船,吴宣的眼睛就一直在搜寻着汪景明,看他似乎往船舱外去,便急急地跟了上去,撞到了人也没注意。
“吴侍郎,好生看路!”韩遇适时扶住了他的胳膊,才避免一场相撞。
二人寒暄之后,韩遇随口问了句:“今晚瞧见不少熟人,怎么杨尚书没来?哎,说起来,好几日没见着他人了已经……”
吴宣撇了撇嘴,心中一腔愁苦无处去说,又不敢跟韩遇说实话,只得叹息。
“郎君叹气做甚,与我家官人喝杯酒,解解愁便是。”于是在郑采春的劝说下,吴宣与韩遇在角落寻了一处方桌,喝起酒来,刚落座,郑采春瞥了一眼另一处,对两位郎君笑着说,“你们先喝,稍等我片刻就来。”
二人聊了会儿闲事,忽然说起汪景明来,韩遇时常御前行走,几杯酒下肚眯着眼睛感叹:“官家昔日夸赞汪景明情深意重,对所爱之人如此坚贞,对待国家必然也能如此,这才一路提拔他,升做三品翰林学士,若是知晓今日情形,不知作何感想。”
吴宣有些诧异:“今日什么情形?”
郑采春恰巧回来,听见二人这番对话,看了看汪夫人的背影咂舌:“汪翰林呀,背着夫人与绮香楼的女子勾搭不清,这会儿,正室去捉奸了。”
“他竟是这种人?”吴宣显然不信,赵元思时常夸赞汪景明,也说起过,汪景明将写的信函夹在了书中,碰巧被他读到,感慨其情深意重,坚贞不渝。
似乎就知道他不信,郑采春添了些酒:“吴侍郎可曾听过燕回楼?”
吴宣摇摇头。
“那昔年汴京城内小甜水巷失火一事,总知道了吧!”
吴宣点点头。
郑采春这才继续说:“失火就是从燕回楼开始的,最后烧了大半条街,听说汪翰林就是与里头一个叫芸娘的女子纠缠不清,汪夫人一怒之下告诉了定远侯,这才有了这一场大火。”
定远侯仗着自己对神宗的恩情,得了张丹书铁券,神宗驾崩后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便是哲宗在位时也不敢把他怎样,他越到晚年越发嚣张,如今的小皇帝赵元思,日日对着那些弹劾的折子也是时常犯愁,可毕竟是自己爷爷赐的铁券,只要不叛国,他也无可奈何。
听得吴宣神色紧张:“韩指挥,韩夫人,勿妄议国事。”
郑采春反应过来,扯出个笑容:“不说那些了,只是今晚听见这玉树后庭花,便想起芸娘来,再也没听过她弹琵琶唱歌,也再没喝过她亲手酿的满翁香。”
壶中满翁香,玉树后庭花。
吴宣想起这两句诗来,看来他推测的果然不错,汪景明与杨益失踪脱不了关系,他急急忙忙辞别了韩遇夫妇,就往甲板上去寻汪景明。
当他赶到时,恰好看见汪夫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一女子笑着对汪景明说:“汪翰林,若是今晚没得地方睡,还是可以来寻我的。”
他索性直接挑明了问:“汪景明,杨益究竟去了哪里!”
“杨益去了哪里,与我何干。”汪景明方才被卫兰真搅得心烦意乱,丝毫不理会眼前的吴宣。
……
“后来呢,他是如何回答的?”姜书绾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浮出水面,但还是不够,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确定。
只见吴宣叹了口气,对姜书绾说道:“他没回答,或许当时他觉得,我不过是个侍郎,将来等他调任到礼部,自然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对付我。”
谭赞冒了个头,小声嘟囔:“可你威胁汪景明的时候,也很嚣张啊。”
吴宣憋红了脸:“我也是气急了,才抬出谢相来吓唬他,哪里会真的要杀他。”
“说说,你是如何威胁他的?”谢植捏了捏眉心,也想看看吴宣这个老实人被逼急了能说出什么话来。
“下官、下官说……”吴宣嗫嚅了两声,迎着谢植凌厉的眼神,索性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若你不老实交代杨益的行踪,我便将你与芸娘、定远侯府之间的事悉数告知谢相,到时候别说调任六部,便是现在的官职也难以保全,以谢相这般铁血手腕,必会叫你死无全尸。”
姜书绾扶着额转过脸去,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植眼神里冒火星,他将牙齿咬得吱嘎响,努着嘴示意吴宣去看汪景明的尸体:“喏,留了全尸,吴侍郎你看一看,这应该不是本相的作风吧。”
第37章 苏幕遮(7)
天色渐明,借着微曦晨光已经能看到远处的码头,不消半个时辰,这艘画舫就能靠岸。船上毕竟出了人命,大多数人都急着想赶紧上岸,好远离这场是非。
姜书绾心中清楚,凶手必然就藏匿在这艘画舫内,一旦靠岸,会大大增加抓捕的难度。于是她向谢植作揖:“可否由下官先行验尸,而后交由开封府查办?”
验尸免不了赤身裸体,检查全身。谢植率先想到的是,汪景明那等污秽之人,也配让姜书绾去亲自验,面色冷了下来,脱口而出一句:“不行。”
然而他这当众一拒,无形中又增加了自己的嫌疑。
谭赞出言劝道:“事急从权,御史台愿意协助姜提刑,清断此案,尽快找出真凶,还谢相清白。”
他言辞委婉,然而态度却强硬,打着为谢植洗清嫌疑的旗子,让他不好继续插手这桩事。谢植拿捏不准赵元思是否也秘密安排谭赞来查自己与考题泄密一事,不想在这时候与谭赞正面交锋,只能勉强同意。
“姜提刑怎么看?”谭赞问完这话后,掰着手指头数了三个名字,“卫兰真,吴宣,谢植。”
他们三个人的嫌疑都不小,且有作案动机。
卫兰真与汪景明夫妻失和已久,再加上她父亲定远侯“威名”在外,不排除她在知晓汪景明私养外室之后决定杀夫,况且,她是最后一个见过汪景明的人。
吴宣貌似怯懦,但身上背着考题泄密一案的嫌疑,加之礼部尚书杨益离奇失踪,也有可能是吴宣暗中向汪景明下手,来个死无对证,以撇清自己的关系。
至于谢植……姜书绾摇摇头:“子时我与他在一处,他不可能是凶手。”
验尸的房间里只有两人,谭赞细声道:“有时候杀人,不必亲自动手。”
姜书绾停下手头动作:“谭御史,为何你会怀疑谢相?”
谭赞微微摇头:“姜提刑,既然官家密令你我彻查考题泄密一事,那谭某也就不瞒你了,你且想想,谢植好端端地,岂会愿意搭理汪景明?”
这话不假,谢植这个人,可不是谁都能与他同席而坐,更不是谁敬的酒都会喝,昨晚姜书绾的确瞧见他与汪景明推杯换盏后又窃窃私语了几句,来往甚密的模样。
她能看得到,谭赞自然也看得到,如今话说开了,他也不藏着掖着,忧虑道,“……上船之前,我曾收到密函,汪景明似乎得到了工部侵吞铸造减水堤坝银钱的证据,拿着去与谢植献宝,想谋个六部尚书官职。”
谭赞眼睛眯了眯,似乎开始推案,他的逻辑十分简单:“想那谢植何等人物,岂会受他威胁,在船上做掉一个人,轻而易举。况且,不是还有别的人与汪景明有仇,可以洗一洗嫌疑。”
而后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教导姜书绾:“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被人蒙蔽双眼也是正常,以后需记住,切勿将感情与公事混淆,辜负官家一番心意。”
“如此说来的话——”姜书绾抬眼看了一眼谭赞,“谭御史似乎嫌疑更大。”
谭赞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嫌犯之一:“姜提刑何出此言?”
“你与汪夫人旧情难了,知道她过得不好,难道就没有杀掉她的夫君,取而代之的动机吗?”
姜书绾不管谭赞惊诧的神色:“我想,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曾经弹劾过定远侯卫熙这一桩事儿吧?”
京畿路的所有卷宗,姜书绾逐一过目,她早已关注到,但凡涉及定远侯的案子总是不了了之,而其中某一卷上,曾经出现过谭赞这个名字。
他与自己情况相似,原本可以做京官的,却忽然被外放,常年在其他各路做监察御史,汪夫人久居宅院,又怎么可能结识谭赞,除非早前相识,而后有了某个嫌隙而分开,自此阔别多年。
至于这些,她是从二人眼神交流之际,暗暗揣测出来的。
姜书绾太熟悉了,那明明想要多看一眼,却又怕被人瞧见的婉转心思,与她注视谢植的身影时,大约如出一辙。
“你……”谭赞没料到姜书绾居然连这些事儿都知道,虽然他并未真的杀害汪景明,此时也无端生出几分心虚来。
姜书绾说的那些,大多是推测,故而她只是模棱两可地陈述却不说细节,没想到却成功地诈出了谭赞,于是笃定道,“你凭一杯酒断定谢植杀人,那我也可以凭一个眼神说你因爱生恨。”
“但这些也不过是我的推测,没有证据。”说完之后,她礼貌地朝谭赞作揖,“方才多有冒犯,提点刑狱诸事,讲究实证,下官不想因为偏见而错断案子。”
将这些话说出来之后,姜书绾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她不再和谭赞对弈,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查验汪景明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