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
“来呀,给朕把这个混账东西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到他认错为止!”他颤抖着吼完这句,脸上的横肉早已涨得通红。
内侍闻声而入,哪敢真的将宋桢拖走?
赶紧快步走过去,绕到皇上身后,给他抚摸后背,然后不断地找机会给宋桢使眼色。
他简直不明白,太子殿下日后终究要登上龙位,到时候有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硬着脾气,跟他父皇在这里拗。
宋桢却目不斜视,全然无视他的暗示。
内侍无声叹了口气,不断地摇头。
大约被揉的舒服了些,宋瞻的怒火下去稍许,突然冷冷看着地上的儿子,厉声问道:
“你当真非她不娶?”
“绝无一字虚言。”
“好,朕这就成全你。”宋瞻的眸顿时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无比阴鸷,“太子之位,和秦氏女,你自己掂量着选吧。等你想好,再来找朕。”
说完,转对内侍:“摆驾,去凤栖宫!”
不等宋瞻起身,宋桢铿锵的嗓音清晰地响起,直冲穹顶:“儿臣要秦忘机。”
“你!”
宋瞻顿时瞪大了眼,指着宋桢,翻了个白眼,倒进了内侍的怀里。
*
看着父皇晕倒在自己眼前,即便有再大的龃龉,宋桢仍是等内侍请来了太医,开了药方,给出了医嘱说“并无大碍”,才披星戴月回到东宫。
一回主殿,他立即叫来星临。
“孤给你准备一万两银子,你即刻带上林疏疏,去春州避一避。等到此间事了,孤会让人通知你回来。”
宫里来圣旨的时候,星临当时在殿外值守,赐婚的事情,他自然也知道了。
他知道殿下深爱着秦大人,可是,此刻,他却迟迟未曾回话。
“你不愿意?”许久之后,宋桢眉头深锁,探寻的目光锁在星临看不出表情的脸上。
星临垂目,站得端正无比,抱拳对宋桢行了一礼。
“谢殿下厚爱,只是属下身份低微,配不上林大人,让殿下失望了。”
多年的陪伴,宋桢如何看不破心腹的心思?
“你是觉得,比起将军之妻,林疏疏更愿意做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属下不敢妄言,惟愿林大人一生无虞,衣食无忧。”
这回,宋桢彻底断定自己推断得不错。
对于这个愣货,他真恨不能给他两拳,让他幡然醒悟。
不过他只是罚他夜里不许睡,连夜值守。
翌日,等到上值的时辰一到,宋桢便直奔藏书楼。
昨日的赐婚圣旨,作为当事人,林府自然也收到了。林疏疏一夜未眠,一方面替好姐妹担忧,一方面又不知如何能够破解当前困境。
看到宋桢进来,她赶紧放下手里的书,垂头看着地面,走上前敛衽行礼。
“免礼。”宋桢侧身对着她,看着院中笔直的榕树,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你可愿意跟星临私奔?”
如此直白,林疏疏愕然,吃惊地看向宋桢脸上。
“殿下此话何意?抗旨不遵可是欺君之罪,我走了,我的家人怎么办?”
“你放心,孤自会跟父皇说,是孤命你们离开的。一应罪责,都由孤一人承担。父皇只是不想成全孤与年年,并非刻意想要大开杀戮。”
林疏疏迟疑了须臾。
“星临侍卫是何态度?”她问。
宋桢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不过转瞬即逝。
“他不想阻了你当上未来皇后的富贵之路。”
林疏疏顿时连君臣之礼都不顾了,提起裙摆就冲了出去。
一路跑到主殿门外,站在台阶下,看着那张早已变得熟悉的面孔,眼眶不由地发酸。
此时,那张熟悉的面孔,她突然有些不认识了。
看见她来,星临脸上竟然一丝变化都没有,平静如湖面一般,好似并不认识眼前的女子。
林疏疏稳步走上台阶,步履从容走过去,站在他的眼前。
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平静无波的双眸片刻,她再也忍不住,抬手一巴掌挥到他白净的脸上。
“我今日来,就问你一句话。”
她如泣如诉,迎着他略有些惊诧的视线,一字一顿问他,“你到底想让我以死成全殿下和年年,还是想让我活着,跟你逃出京城?”
第84章
宋桢抗旨那日, 深夜,养心殿。
宋瞻吃过药,陷入了昏睡。此刻他睡梦中突然胸口有些发闷, 梦回自己当年骑在马上,血战沙场的时光。
只是昔年的铁血男儿,如今早已老态龙钟,在马上才与敌人杀了不到十个回合,便累得连刀都有些举不起了。
昏睡中, 他听见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他以为是自己的内侍叫他喝药了,等到那脚步声走进殿中, 在床边停下, 他连眼睛都未曾睁开,含糊不清地说:“放下吧,朕不想喝, 就想跟你说说话。”
说着,吃力地把右手稍微往外移了移, 等内侍来搀扶。
“父皇。”
好熟悉,却有些久违的声音。宋瞻瞬间从半梦半醒中脱离出来,睁大了双眼朝来人看去。
远处几盏灯照过来,打在青年的背上,让他看上去竟像罗汉一般高大森严。
宋瞻心中顿时暗生畏惧, 看着眼前这个颇有自己当年风范的身影,有些不敢相信地把手抬起来了些。
然而青年并未出手搀扶, 他的手很快重重落下。
他颤抖着, 看着青年, 悲戚戚地喃喃道:“桓儿……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青年的唇边掠过一丝冷漠的笑, 知道自己父皇十分想要起身,却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甚至连腰都不肯弯下。
“父皇,你为何病了?”他悠悠说道,不带一丝同情,反而有些可怕的兴奋。
儿子的目光冷淡中透着阴鸷,语气更是充满了疏离和冷漠,宋瞻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儿子能这般堂而皇之地进了他的养心殿,外头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桓儿,为父后悔了,为父当日不该废了你……”
为了保住老命,他赶紧装得更为悲恸,泫然欲泪地说完上面那句话。
听完他的话,宋桓夸张地大笑一阵。
虽然在笑,可他的嗓音却低沉得像是从地府传出来的:“后悔?”
说着,他突然在床头坐下,端起方才拿进来的药碗,移动到了宋瞻的眼前。
宋瞻惊恐地看着自己头上的碗底,两手死死地抓住身下的床褥,险些把床褥抠出破洞。
然而他老了。在强壮的儿子面前,病中的他孱弱地好似一只蚂蚁。如果儿子今日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也毫无反抗之力。
“你想干什么?”他不敢相信地质问。
“父皇,当日你杀大哥的时候,废除儿臣的太子之位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追忆那些模糊的往事,宋瞻惊愕地长大了嘴巴。就在这时,宋桢把药碗一斜,一线苦涩的药汁猛然洒下,正好灌进了他的嘴里。
猝不及防被呛到,舌头被烫得冒泡,他翻出一个白眼,拼命地蹬腿。
挣扎着偏开脸闪躲,声嘶力竭地大声吼叫。
然而没有任何人进来。
宋瞻知道,今日他在劫难逃。自己最爱的儿子,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万念俱灰之间,他重重地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也放弃了挣扎。
“父皇别怕,”宋桓将药碗放到脚边地上,不疾不徐地道,“儿臣可以不杀你。”
宋瞻再次睁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只要父皇拟一道圣旨,废了宋桢,然后
把皇位传给我,”他突然笑了,可宋瞻却看得胆战心惊,“我就让你做这世上最快活的太上皇。”
宋瞻知道,他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地谋权篡位。
他更知道,要想保命,便绝不能答应。
他又把两眼一闭,对宋桓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宋桓也没再多说,起身踢翻了药碗,冷笑着走了出去。
*
安排好星临和林疏疏,这日宋桢正要去养心殿先斩后奏,宫里的人却突然来了。
“殿下!大事不好了,皇上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吧!”
宋桢看着跪在地上有些面生的小太监,厉声说:“抬起头来回话。”
小太监迟迟没有照做。
“抬起头来!”
这是一声试探,果然就见小太监肩膀抖了一下,栗栗惧危地一点点才把头抬起。
只见小太监眼神飘忽,宋桢又问他:“你何时进的宫?”
“回殿下,两年前。”也许是因为害怕,宋桢刚问完,小太监便抢着回话。
两年了,不是没见过世面,不至于看见他这副面孔,就吓成这般模样。
宋桢盯着他的脸,双眸一眯:“那日太医曾说父皇并无大碍,为何突然就不行了?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诅咒国君!”
小太监被他这副气势吓得抖如筛糠,连忙颤声回道:“奴、奴才……奴才该死!”说完,伸出手就开始左右开弓自己掌嘴。
宋桢拧了下眉头,这种奴颜谄媚的做派,他深恶痛绝。
“够了,孤即刻便去。”
说完,又让人叫来惊云。
“你去趟丞相府,告诉曹相,今日父皇抱恙,孤要进宫一趟,不能见他了。”
惊云疑惑地想想,曹丞相近来好似并未递过拜帖啊。
殿中掌嘴的声音不断地传来,他看了眼地上的小太监,再回看殿下饶有深意的目光,立即两腿一并,立正站好。
“是!”
宋桢这时已经从书案后面绕出来,主仆二人最后对了一下目光,惊云心领神会,走出殿外。
宋桢则撇下小太监,自己骑马直奔养心殿。
来了养心殿,徐磊和几位臣子竟然跪在殿中。
宋桢看着龙榻上那老迈的身影,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很快又变回原样,越过大臣,径直走了过去。
“父皇,”他走到床榻前,在一步之外撩袍下跪,“儿臣来了。”
龙榻之上迟迟未曾传来回应,宋桢意识到父皇正在沉睡,便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内侍身上。
看见有些面生的面孔,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但沉住气,面色如常询问:“太医在何处?”
身后响起膝盖移动的声音,紧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微臣在此。”
“父皇如何了?”宋桢侧目瞥了太医一眼。
太医立即伏跪在地,说了一堆“老臣无能”的废话,然后貌似很不忍心地给出结论:“皇上怕是……怕是不行了。”
“放肆!”宋桢一声怒喝,身后顿时响起一片磕头之声。
也许是这一声足够响亮,竟然把宋瞻震醒了。
宋瞻猛地睁开双眼,眼珠子都要鼓出来,发觉自己还活着躺在龙榻上,立即把头一扭,看向床下跪着的人。
顷刻间,他脸上惊恐之状更甚。
他的胸脯顿时开始剧烈地起伏,吃力地抬起手,指着宋桢:
“杀、杀、杀了他——”
说完,眼一瞪,又晕了过去。
殿中几位老臣听见这话,一个个顿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突然,徐磊的尖叫传出:“来人——”
几个带刀禁卫顿时从殿外涌入。
徐磊指着宋桢,又大声道:“方才皇上下令,要杀了太子殿下!你们几个,还不动手!”
其余的老臣们顿时停止了议论。
“徐大人,不可啊……”有人制止道。
可禁卫们好似只听徐磊的指挥一般,此刻已经走过去,两人分立宋桢左右,从两边扳住他的肩:“殿下,得罪了。”
说着就要把他往起来拖。
“住手!”
众人都认出是曹丞相的声音。
禁卫看了徐磊一眼,还没等来他的指示,曹丞相已经来到殿内。
“大胆!皇上病重,你们竟敢私自弑杀储君!”
徐磊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笑容,然后语气凿凿告诉曹丞相,方才皇上亲口下令,说要杀了太子殿下。他还强调,在场的老臣都可以作证。
老臣们无奈,默默颔首,证实徐磊的话不假。
就连宋桢也以为,父皇就这般厌恶自己,厌恶到要杀他而后快。
方才那小太监去东宫请他,他以为今日宫里会有一场大乱。却没想到是自己想多了。
“孤无罪,凭什么杀了孤?”宋桢说着,两手朝两边一挥,身边两个禁卫顿时退出几步。
他毅然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对曹丞相举手加额,深深一拜。然后又对着地上的老臣们拜了一圈。
最后,他又转对曹丞相。
“丞相,日前父皇曾许诺,若孤交出太子之位,便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今日有诸位见证,我宋桢自愿脱离皇室,贬为庶民。”
曹丞相和除徐磊外的众老臣闻言纷纷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