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毕竟曾是皇帝最爱重的儿子。
不多时,他便平复好心绪, 淡淡的诡笑又浮现出来,还带着一副“你冒犯了我, 我既往不咎”的得意。
“听说你们,两情相和,早就暗中苟且?”他说着,那笑容里头突然多了一丝男人谈论女人往往会露出的狎昵。
宋桢眸中寒光乍现。
“与你何干?”
“她滋味不错吧?”宋桓越说越露骨,“骚不骚?你们……”
他没能说完, 因为屋中传出一声巨响。
宋桢一脚踢翻了身前的矮几,大步朝他冲了过来。
宋桓一愣, 因为既是囚犯, 照理宋桢不可擅出这扇门。等他回过神来, 宋桢已经奔至他的面前,目眦欲裂朝他挥起了拳头, 直取他的面门。
几个禁卫的反应都比宋桓快。他们见势不对,赶紧冲上来,赶在宋桢击中宋桓之前,护住了他。
宋桢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不顾左右两个禁卫的拉扯,仍在不断地试图越过挡在他面前的禁卫,往宋桓身上扑。
他们闹出的动静,转眼吸引来了两个狱卒。看见二皇子和太子殿下起了冲突,他们一时愣在那,不知道该向着谁。
“你们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把这个恶犯送回牢房!”宋桓的声音略有些发颤,朝他们急声叫道。
宋桢毕竟也是肉体凡胎,两个禁卫加上两个狱卒,他只能被迫返回牢房。
这次,宋桓没再大意,直接让禁卫守在了房门外。
“三弟,你我兄弟,何必为个女人打起来?”他语气温和,嗓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可紧接着,他的话锋陡地一转。
“为何她从不说喜欢你,让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突然之间,他笑得又像来的时候那般和煦,和煦中带着一丝阴冷,让人望而生寒。
像是为了让宋桢听得更加清楚,他抬腿,意气风发地走到屋门口,却不进去。
“因为你从头到尾,都不过是我的替身。“
说完,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因为他担心地上盘腿而坐的亲兄弟,会像蛰伏在丛林中的猛虎一般,朝他扑来,将他撕成碎片。
不过宋桢没有。
没有怒吼,没有发狂,没有像他想象中一样朝他扑来。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极有耐心地激他到现在,终于使出了最为致命的杀手锏,可对方却没有接招的意思。
再继续待下去,也是无趣,何况还有这么多下人看着,他不能失了风度和脸面。
只得败兴而归。
铠甲声,脚步声,牢头讨好的送别声,像雷阵雨一样猝然响起,然后又快速隐匿。
门口的人影离去,重新阖上的门,将月光分割成许多小块,投进屋中。
宋桢闭目,用力蜷起手指,仿佛只是在做一个机械性的动作,他听不见骨节里头巨大的响声,感受不到手背上紧绷的筋络。
他的额角,在月光下,隐隐闪着亮光。
他的喉部微微有些哽塞。
是啊,他是替身。时至今日,一切再明白不过。
许久之前,那时她尚未允许他靠近,即便做替身,他也甘愿。可为何,如今知道自己是替身,反而如此痛苦?
*
宋瞻的病一直不见好,宋桓想要的圣旨便一直未有着落。
三日后,他终究按捺不住,堂而皇之进了养心殿。
曹丞相和几名朝廷要员都候在那里。
看见宋桓这名废太子无诏入京,还来了养心殿,众人不约而同都有种不详之感。
却没想,宋桢一副恭敬有礼的样子,走到宋瞻的龙榻前,拜了三拜,然后跪下去磕了九个响头,这才站起来,转过身,跟众臣见礼。
“日前父皇曾传暗谕给我,说龙体欠安,想召我入京。我派人回了父皇的消息,可左等右等没等来诏书,才听闻父皇重病,便不顾礼数,急速来京。”
众臣听完他的解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纷纷看向了曹丞相。
曹丞相的脸色却少见地有些难看。他已经想明白,从太子入狱那日开始,所有事情的始末。
他不是没有起疑过。那日的太医,内侍,都不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那拨人。可是一番查问,他们给出的理由好似又都说得通。而皇城里,表面上一切如常。
原来不是他多虑,宫里早就被宋桓控制了。
思及此,曹丞相眉头一皱,冷冷说道:“二皇子殿下消息之灵通,孝心之纯然,老臣深感敬服。”
此刻他不得不庆幸,当日没有轻易听信他的鬼话,将女儿嫁给他。
不过宋桓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被识破,仍然笑着问:“丞相,父皇的病究竟如何了?”
曹丞相却把脸一偏,不想跟他多说。
“既然此处不便,那便请丞相移步偏殿,你我一同探讨,看看父皇的病,究竟该怎么治。”
曹丞相在心里冷嗤一声:只怕是商讨如何助你爬上
龙椅。
“来,我扶您起身。”见他仍然稳如泰山,宋桓竟然屈尊,走过来要亲自扶他起身!
这一举动着实触怒了曹丞相。
他终于无法忍受他的道貌岸然,直接把胳膊一甩,从宋桓手里挣脱。
“二殿下,曹某不会帮你的,还请自重。”
宋桓伸出去的双手瞬间蜷缩起来,唇角不可遏制地抽搐了一下。
在场官员们更是愕然。方才有人猜到了什么,有人还蒙在鼓里,直到此刻听见曹丞相的话,看见宋桓的反应,他们才恍然大悟。
有人鄙夷,有人畏惧,有人敢怒不敢言。
徐磊没想到这个姓曹的竟然如此不识抬举,立即喊来两个禁卫,让他们拿刀架在曹丞相脖子上。
“丞相,什么叫帮殿下的忙?我可提醒你,你这是在帮自己的忙!”
敢不听他们的,就是一个死!
面对徐磊的威逼,曹丞相只回了一个不屑的冷笑,之后便没再说话。
徐磊气得胡子一跳:“你!”他一边跳脚,两只小眼睛一瞬不瞬往禁卫身上瞥,想对一人之下的丞相动点什么刑,可终究是不敢,却还是想试试。
“行了。”宋桓极不耐烦的一声彻底打断了徐磊的妄想。
他本意想找曹丞相代拟一道“密旨”,降宋桢的罪,废除他的太子之位,同时将皇位传给自己。可圣旨只加盖玉玺并不奏效,还需中书省的印章。
重要的不是这枚印章,而是曹丞相这张嘴。
有了他的嘴,他这皇位就会坐得名正言顺许多。
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既然已经把窗户纸戳开,宋桓索性也不再伪装。
直接在殿里,当着床上那个昏睡的父皇,和一众朝廷要员,对徐磊下令,让他派人出宫,以皇上病重,需要命妇进宫祈福为由,将三品以上朝廷命官的家眷诱到宫里。
说白了是祈福,其实就是提前准备丧事,更是存了将她们用作人质的意思。
“别忘了,把勇毅侯的女儿也请来。”
补充完这一句,宋桓的唇角突然又染上一丝诡笑。
*
在宋桢的寝殿发现 “如意郎君”丝带的第二日,秦忘机一早便去了东宫。
惊云告诉她,殿下未曾回来,让她先回府,说殿下回来,一定会去找她。
等了三日,还不见宋桢来,她只好又去了东宫。他仍未归,她纳闷之余,失望回府。
一番搁置,心头那种急切想要跟他相认的冲动,好像都没那么冲动了。
她知道,他之所以没有主动拿着丝带跟她相认,只是不想“挟恩相报”。他在等她,等她真正喜欢上他。
坚持这么多年,他一定很不容易吧。
如今再去找他相认,是在揭他的伤疤,还是会让他感到欣悦?
她不知道。
可是这是他们之间最初的开始,是他们错过的源头,不论如何,她都欠他一句道歉。
这日她收拾好自己,准备再度去找他,府里突然来了几名宫里的内侍,说皇上病重,丞相下令,让命妇们提前去宫里候着,准备服丧。
那带头的内侍还特意强调,让她也跟着去。
刘玉柔有些意外,不过倒没觉得有什么,母女俩一起,正好有个伴。
秦廉顿时警觉起来,看向秦忘机,而后者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正在用探寻的视线看着自己的父亲。
让人候在外室,去了内间,秦廉坐下来之后,脸色无比凝重。
“你说太子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宫里?”他问秦忘机。
秦忘机点头:“他跟皇上并不亲近,不至于去探个病就在宫里住下了。”
“宫中有变,”短暂思忖过后,秦廉郑重地看了母女俩一眼,“你们谁也别进宫。我去打发宫里的人。”
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秦忘机立即跟着站了起来:“爹!我要去!”
“不行!人命关天,怎可随意冒险。”
刘玉柔知道她这是担心宋桢,急着想见他。无奈地皱下眉头,柔声规劝:“乖孩子,你就听你爹的话,好好在府里避避风头,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会逢凶化吉的。”
“不!他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强大!”秦忘机急哭了,走过去拽着秦廉的袖子,眼泪汪汪地求着,“爹,求你让我进宫,我今日一定要去!”
第87章
秦廉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让女儿就这样拿着性命做赌。
若他猜的没错, 宋桓早已控制了宫里。若此时冒险前去,以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难保这个小心眼的男人不会对他的爱女怎么样。
“父亲!”秦忘机见他表情严肃, 生怕他不答应,索性跪在了他面前,“宋桓指明了要我进宫,若我不去,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从小到大, 除了过年赏压岁钱,秦廉从不会随意让她下跪。
这短短个把月, 竟接连给他下跪数次。除了有些心疼, 他心头那点苦涩悄然间又加深了几许。
片刻后,他严肃地看着女儿:“若为父猜的不错,太子殿下恐怕早已身陷囹圄, 你就算进了宫,也难见到。你当真还要坚持进宫?”
秦忘机听父亲好似有所松动, 不禁两眼发亮,拉着他的衣襟,恳切地回道:
“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有一腔孤勇的小孩子了,请父亲相信我。”
秦廉摇着头,叹息了声, 闭上眼,好似有些怅然。
蓦地, 他重新睁眼, 对着女儿殷切的目光, 慈爱却有些无奈地说:
“既然如此,那便快去准备吧。”
秦忘机却没有立即起身, 又急忙道:“父亲,你现在就去林伯伯家,让疏疏千万不要进宫。”
“为父正有此意。”
方才内侍来请的时候,秦廉便暗自做好了打算,等他们一走,他便赶去通知临近的官员,再让他们去通知其余邻近的官员。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尽最大的力量,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的损失内。
见父亲已经有了计较,秦忘机才放下心,在母亲的搀扶下站起身。
她没有立即进宫,而是又回了自己房里,让芙蓉给她认真打扮了一番,带上了换洗衣裳,准备了些必须用品,这才去跟刘玉柔汇合,母女俩同坐一辆马车进了皇宫。
*
秦忘机被带进了养心殿的偏殿。
那内侍说只对她说,殿下要见她。她心里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殿下,却装作十分欣然的样子,让他以为她并未识破他的文字游戏。
她坐在椅子里,摆弄着桌上的盆景。
外面响起男人的脚步声,曾经她再熟悉不过,如今听着,她却脊背生寒,毛骨悚然。
嘎吱一声,是手里的花枝被她折断。她恍然从怨愤中脱离出来,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宋桓进门的一刹,她已经装出一副欣喜的模样,转身的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看到来人的脸,她的瞳孔放大了一瞬。
宋桓停在那里,脸上那种天之骄子的笑容一如从前。他停下来,像是在品咂她的反应,又像是在等她从震惊中恢复。
等到她不那么惊诧了,他才继续朝她走过来。
除了最初那一瞬有些惊诧,秦忘机很快垂下了头。
她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厌恶,而宋桓却当她羞怯了。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他又停了一瞬,嗅到她身上的香气,挑了挑眉头,乜了她一眼,嘴角的笑容更深。
“年年,别来无恙否?”
像是从未期待她的回答,问完,他便莞尔一笑,走过去,在主位上坐好。
秦忘机知道,越想要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就要不能表现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她的语气平静地不像是在提问。
宋桢把玩着腰间的龙纹玉佩,玩味的眼神一瞬不瞬地在她身上打转。
“还恨我么?”
秦忘机把头埋得更深,回想当年,他亲口将她打入掖庭,她在那里饱受磋磨,一颗心冷如死灰,只觉得眼眶无比地酸。
“知道你委屈了,”宋桓感觉到她在吸鼻子,眉头略微一皱,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可我那也是为了保护你。否则,难道我要眼看着你跟你爹去崖州受罪?”
秦忘机在心里冷笑一声。
好一句为了保护她,好一个预料中的说辞。保护的方式那样多,最直接的难道不是替她爹在皇上面前说句好话,请求彻查当年的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