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尚在病中,大局就交由丞相主持了。”
说完最后这一句,宋桢义无反顾地看向殿门,唇边浮现一抹释然的笑容。
户部侍郎要不要他这个无权无势的女婿他不知道,至少,他和他的年年,再也不用受人非议了。反正她也讨厌他这的太子身份不是吗?
“殿下!”
突然,一位老臣膝行至他的面前,老泪纵横地求道:“殿下万万不可啊!眼下皇上……”他脸色一变,干咽了口唾沫,把不祥的字眼咽了回去,“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断不能在此危急关头意气用事啊!”
宋桢无奈叹了口气,欲越过他出门而去,又有一位官员移动过来,挡住他的去路。
“殿下,皇上方才一定是梦魇了,才误说了那话!老臣斗胆,恳请殿下暂代皇上监国!”
此话一出,剩余的老臣顿时也对着宋桢磕下头去,齐声喊道:
“老臣斗胆,肯请殿下暂代皇上监国!”
宋桢也没想到这帮老臣竟然会如此拥戴自己,不过他觉得此番父皇的病势急剧转恶,必有蹊跷。
“诸位,眼下还是把父皇的病治好吧。”
曹丞相和老臣们见他的态度有所缓和,纷纷颔首,赞同他的提议。
就在这时,徐磊阴阳怪气的声音再度响起。
“曹丞相今日打得真是一手好算盘。抢着在太子面前立下从龙之功,明着给皇上找太医,谁敢保证,你暗地里有没有一心想让皇上去死?”
群臣惊愕。
他不等大家开口,又道:“诸位,方才皇上分明指着太子,说杀了他,你们不听皇上的命令,却急急忙忙在这里提前拥戴储君,是想造反吗?”
第85章
徐磊气势汹汹的一番话, 成功地震慑住了在场的其余官员。
文人士大夫们,最看重的便是名声。“造反”的帽子扣下来,谁也不敢再乱说一个字。
宋桢却全然不在乎他的威慑, 冷冷说道:“是非对错自有公论,岂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一个三品官员,竟然也敢指挥父皇的带刀禁卫,谁给你的权利?”
徐磊自得一笑,唇上两撇八字胡跟着一挑, 竟也不答宋桢的话,而是对着殿中那些禁卫, 重新下令:“将太子拖出去, 就地斩首!”
禁卫们略微犹豫了一瞬,又试探着朝宋桢走去。
其余官员见禁卫又听从了徐磊的指挥,一个个纷纷皱起了眉头, 把疑惑的
目光投向徐磊。
“慢着!”曹丞相叫道。
禁卫们停下了脚步。
徐磊猝然从地上站起,向一旁的内侍递了个眼色, 内侍便走到龙榻旁,从矮柜里头取出一个明黄色的包裹,放到柜子上的托盘里,双手举着,走回到了徐磊面前。
徐磊往那方方正正的黄色包裹上面扫了一眼, 双目晶亮,却又透着些敬畏。
“此乃传国玉玺, 见此宝玺如见皇上, 曹丞相, 太子殿下,你二人还不速速跪下!”
曹丞相和宋桢沉默了须臾, 相继跪了下去。
“日前皇上未曾病重,曾召我徐某进宫密谈,将玉玺托付与我,并告诫我,说太子殿下早有谋逆之心,不可不防。方才皇上亲口下令,要杀了太子殿下,诸位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也许是玉玺给了他胆子,他一个三品官此时竟然也敢竖起食指,指着曹丞相的鼻子,高声威慑:“曹丞相,若你再横加阻拦,休怪我不留情面!”
众人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徐磊之所以能够指挥禁卫,是因为他手里拿着玉玺。
对于皇上如何将如此宝物放心地交到徐磊这个三品官员的手上,所有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迷雾。
“徐大人,”曹丞相一脸正色,对着内侍手中那托盘里的宝物拱手一揖,然后才看向徐磊,“皇上绝非冲动之人,殿下乃皇子,政绩卓著,皇上岂会突然对殿下起了杀意?”
“以曹某之见,今日殿下决不能杀。”
徐磊闻言,登时眉头一拧,要争辩,曹丞相立即一摆手,示意他先听下去。
“如今皇上尚在昏迷,神志不清,一时梦魇在所难免。他日皇上病愈苏醒,若果如曹某所言,皇上今日真的并非要下令处死太子,到时候,你会是何下场?”
话不用再继续说下去,徐磊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
曹丞相又继续道:“不若先将殿下关押,一切等皇上醒来,再行定夺。”
天牢的牢房分三六九等,像宋桢这样身份尊贵的囚犯,住的都是天字号牢房。这种牢房里头,一应家居摆设,都可与皇宫里的比拟。配的牢头,也都忌惮这些“囚犯”青云再起,所以对他们依然尽心竭力地服侍着。
在天字号牢房里头住着,除了没有自由,剩余的什么都不缺。
这显然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宋桢跪在地上,后背挺得笔直,目光毅然看着前方:“孤赞成曹丞相的提议。”
曹丞相一番话,利害关系分析的鞭辟入里,即便顽固如徐磊,他此刻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一片沉默中,响起禁卫身上铠甲的撞击声。
他们走到宋桢面前。
宋桢眸光冷如玄铁,抬起一条腿:“孤自己会走。”然后又抬起另一条腿,连地面都不扶一下,像一棵笔直的苍松一般,从地上屹立而起。
然后转身,由着禁卫们跟在身后,从容不迫走出了养心殿。
迈出门槛,宋桢突然又停下。
“丞相,父皇的病,便交给你了。”
说完,这才头也不回地朝天牢的方向走去。
*
天字号牢房的牢头正坐在院中剥莲蓬吃。
猛然间一抬眼,便看见一个威风凛凛的青年走了过来。大约是被其身上的气势所震撼,他手里的莲子顿时没味道了,往旁一扔,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青年越走越近,黑色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云纹,胸前更是有一团令人望而生畏的麒麟刺绣。
他这才明白,来者何人。
立即跪到已经走过来的宋桢脚边:“恭迎太子殿下……”
“闭嘴!”走在最前面的禁卫大声喝道。
牢头立即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再也不敢出声。管他昔日何等荣耀,但凡来了这儿,吃的哪怕是龙肉,那也是牢饭。牢头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太子殿下一进门,那个禁卫头领一个手势,一名手下当即走上去,三两下将房门锁好,然后唯唯诺诺把钥匙捧了过来。
头领横眉冷目接下,一个转身,鼻孔对着天走了出去。
“钥匙……”眼看着人走出老远,牢头只得在他身后大喊。
禁卫头领脚步不停,走在最后面的那名禁卫却把脚步一顿,转过神来,咔的一声,拔出了手里的长刀。
刀只拔了一半,但是那上面泛出的银光,吓得牢头当即噤若寒蝉。
等人一走,牢头这才走近门口,低声冲着门里唤道:“殿下?”
里头未有回音,但牢头耳力灵敏,听见里头传出均匀的气息,见殿下不愿搭理自己,便也没再多话,重新坐回石凳上,继续剥莲子。
午膳送来,牢头端着饭菜,走到门边。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扇小门,他把饭菜放在了小门外边。
轻声冲着屋里提醒:“殿下,用膳了。”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殿下竟然开口回应他了。
“放着吧。”
他瞬间高兴地两眼放光,然而等了许久,屋中都迟迟未曾响起殿下的脚步声。
“殿下,天热,再不吃,一会儿可就坏了。”
没有回音了。
牢头叹了口气,心中却有些敬佩,又回到了石凳上,开始用自己的那份饭食。
晚膳宋桢也是置若罔闻。
牢头心下十分不是滋味,终于等来亥时,这时牢里巡逻的狱卒正在换班,这间牢房有半刻钟的时间无人把守,他焦急地等着拎着灯笼的狱卒走远,当院中只剩下银白的月光之时,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阵盔甲碰撞的声响又从远处传来。
七月的天,他的后背却猛然出了一层冷汗,赶紧退回去,然后做出刚起身准备迎接的架势。
只见两名银甲禁卫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位跟太子殿下相貌十分相像的青年,尽管心里已大略有了答案,牢头仍装作好奇的样子,问前面那两个禁卫:
“这是?”
“再问,小心你的狗命!”
牢头一个激灵,赶紧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房门打开,宋桓却连门都未进,只站在门外。冷白的月光下,他面色傲然,略带几分嫌弃,看着屋里的亲兄弟,仿佛看着一个手下败将。
“三弟,别来无恙?”他客气的语气里头,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正对屋门的矮几后面,宋桢双腿交叠而坐,正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屋门被打开,他依旧心无旁骛,静若处子。听见来人是宋桓,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看来他预料的不错,宫里确实有大事发生了。
难怪玉玺会跑到徐磊手里。
“是你。”他淡淡地给出结论,不是“是你来了”,而是“是你做了这一切”。
“没错,买通了禁军头领,挟持了父皇的内侍,夺走了玉玺,将你诱进宫里。”说起自己的卑劣行径,宋桓竟然面带微笑,悠然的意态就好似在作诗一样,“不过,我可没想杀你。”
宋桢无声一笑。
“不过这事也怪我。”宋桓知道,宋瞻那一句“杀了他”,一定是昏迷中错把宋桢认成了自己。
然而,他并不打算把事实告诉宋桢。
“还有徐磊那个老东西。”
他给徐磊的命令是,以激怒父皇导致父皇病重之罪将宋桢下狱。可那个老东西抓住机会,竟然擅作主张想杀了宋桢,永绝后患。
这可就太便宜他这好弟弟了。
他要让他承受千倍万倍的痛苦。让他失去所爱,让他从巅峰之位狠狠摔下,让他跪着,以最卑微的姿态,还回从他手上夺走的一切。
“若二殿下是想来炫耀,那还是请回吧。”
宋桓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挑衅般问道:“宋桢,年年可曾对你说过,她喜欢你?”
宋桢原本自然垂放在腿上的两手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同时收紧。
她说过喜欢他,甚至说过几百遍,可都是在他们缠绵悱恻的时刻。正正经经的一句“喜欢”,他好像真的从未听她说过。
宋桓好似窥到了他的软肋,脸上的诡笑更加恣睢。
“四年前的上元夜,我陪她站在东市的望火楼上,她俯瞰整座京城,车水马龙,灯火如昼,然后对着芸芸众生大喊,‘宋桓,我喜……’”
“够了!”听到这里,宋桢的脸色已经十分阴沉,他大声喝断了宋桓的话。
宋桓一愣,很快又诡笑起来,然而那双看向宋桢的眼睛,却依旧盛满了寒光。
“看来,这种话她并未对你说过啊?”他忽然收了笑,语气带着一丝假惺惺的怜悯,“那看来,什么‘一生一世’之类的,她更没跟你说过了。”
突然之间,宋桢恢复了冷静,重新闭上了双眼,紧咬的牙关也渐渐松了。就好像一个单手挂在悬崖上的人,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一点点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不过呢,喜欢这事,光说不成,还得做。”
宋桓滔滔不绝地说着,“光荷包,她就送了我好些个。不知,她可曾送你一针一线?”
一针一线,是何等的轻,可那是今夜之前。此刻,那一针,变成了剑,那一线,成了剑上的剑气,快如闪电一般刺进了宋桢的胸膛,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想笑,可即便是一丝苦笑,也挤不出。
“我好想你。”
“好喜欢……”
“不要走……”
这些简短的情话,曾经越是让他意乱情迷,如今便越发令他痛彻心扉。
时光在他脑海中飞速翻腾,转瞬之间,他回到了他们这段感情的最初。那时,她甚至连一个正眼都不愿给他。对他,她只有害怕。
蓦地,他睁开了双眼,凤眸一掀,眼中射出冷硬又毅然的光芒,像是神祇藐视无知的凡人一般,直看进宋桓的双眼。
“没说过又如何?”想起她,他的嘴角突然有了柔和的笑, “我对她的爱意,这辈子,你都难以企及。”
第86章
月光下, 宋桓的脸好似顷刻间结了冰。
夜风中,树叶凄厉地簌簌作响,好像是他春风得意的笑容破碎的声音。
他站在门外, 他的影子正好投射进屋中,笼罩在宋桢的身上。
皎月高升,将他的影子缩短。
宋桢的脸,一点点从阴影中显现出来。尽管屋中不甚明亮,但是他的脸颊上, 却带着不可战胜的光辉,犹如王者。
瞧着他这副岿然不动的样子, 宋桓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凶相毕露,好似一匹准备像敌人进攻的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