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烛脚下岿然不动, 手上却已经与纸人过了数招。
“至少在学府, 它可保你无虞。”裴千烛那脑袋像是拿尺比着刻出来, 直愣愣丝毫不知变通。
听见裴千烛至今为止, 还在一口一个“学府”。棠谙实在气不过, 她将门甩得震天响。
但她的怒喝声,比关门声更甚。
“你滚!”
裴千烛呆在原地, 摸了摸鼻子。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他绕到窗前,试图说些什么来弥补过错。
“你这炼器物攻击力了得,说是稀世罕见也不为过 。”
裴千烛顿了顿,又不死心地补充道:“只是天虞山之行实在凶险,我怕......”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重重拍下的窗扇打断。
屋内人嗓音冷然,“你什么时候滚?”
裴千烛深知棠谙正在气头上,他再不敢多言,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女声横空插入。
“这是怎么了?”
“棠谙快开门,你看我带谁来了!”
常卿诀声音刚起,紧闭的屋门立即被推开。
棠谙笑着迎接常卿诀,待人进屋后,又扭头瞪向裴千烛,示意他自觉些,不要往前凑。
“棠谙,裴千烛怎么还没进来,我还有要事同他说。”常卿诀忽然开口。
棠谙面上怒意僵住,而裴千烛趁着这空挡挤进屋,神色凛然地问:
“何事?”
好似他进来,真的只是为了与常卿诀谈事。
常卿诀却只当没听见,转头牵着一姑娘的手,对棠谙道:
“说来也巧,你和裴千烛刚要走,我便碰见了钱姑娘。想来你们也有许久未见。”
常卿诀带来的正是钱珏。她像是变了个人,身形瘦长却富有力量感,举动舒展而傲然。
棠谙深知这种底气,是来自于她对自己身心的完全掌控。
“棠姑娘,只恨我没能早几年拜入学府,否则还能有与你同行的机会。”
钱珏还以为时日漫长,想先安稳下来,再来找棠谙。
却没想变故来得太快,转眼间棠谙就要离开。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
棠谙的心事被勾起,她挽着钱珏的手聊起来。
见棠谙没空理会这边,常卿诀忙小声对裴千烛道:“听说你不想与棠谙同行?”
裴千烛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传得全学府都知道,但他只能辩解:
“并非不想,但那是时家......”
常卿诀没空听裴千烛解释,她只负责传话:
“章先生说只有棠谙能进入时家,你自己看着办吧。”
在裴千烛思量间隙,常卿诀还是没忍住开口:“若是我被这样对待,恐怕会换个搭档。”她言尽于此。
故人来了又去,屋子里重归沉寂。
棠谙很快收拾好东西,她决定休息一阵便动身。
此时月上竹梢,凉风习习,吹得她肌肤微凉。
棠谙抬头望天,今夜月色太清朗,仅剩几颗明亮星斗,看起来形单影只。
总归是要一人独行,也不知道自己先前忙活那么久,是为了什么。
棠谙心中陡然升起这想法,她甩甩头,将其压下。
棠谙将发上竹枝簪轻抛于空中,一艘青翠竹叶舟便出现在屋前。
她回头看了学府最后一眼,指挥灵舟缓缓升起。
忽然,有道黑影从竹林中蹿出。他轻身跃起,不偏不倚,正巧落在竹叶舟上。
棠谙只觉身后微微一沉,她惊讶扭头,发现身后多了个人。
“我同你一起去。”
裴千烛不知在林中守了多久,黑发上都挂了些许竹屑。
棠谙权当没看见这个人,无奈她管不住旁人的脚,裴千烛稳稳踩在竹叶舟上,推也推不开。
棠谙觉得,自己烦透这人了。
“天虞山凶险,可千万别与我这个拖后腿的,凑到一起。”她故意激他。
裴千烛果然上钩,他转身道:“我从不是这个意思。”
他难得将情绪写在脸上,眉宇间尽是委屈落寞。
棠谙见不得他那副样子,她撇过头心道,就当载了个物件。
“你休息,我来。”
裴千烛在船舵前坐稳,看样子是要掌舵。
“你会吗?”棠谙惊道。
裴千烛不语,慢悠悠升起的竹叶舟是他的回答。
过了许久,棠谙从书册中抬头,她望了望四周景色,总觉得不太对劲。
身后那座山,怎么还像是堆蓝山?
她低头看去,发现竹叶舟移动的速度,竟与行人步速无异。
“你在爬吗!”棠谙怒道。
竹叶舟速度极快,她本打算一夜行至天虞城,却没想到裴千烛爬了这许久。现在看来,她的计划完全泡汤了。
棠谙挥书拍在裴千烛肩上,示意他起开。
棠谙踩在竹叶舟边缘,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但她向来胆大,这种程度算不得什么。有灵罩保护,根本不用担心掉下去。
反观裴千烛立于灵舟正中央,挪动得乌龟还慢。
棠谙似乎品出些什么,她直言:“你恐高逞什么能?”
迷蒙夜色也掩不住裴千烛耳后红晕,他乖觉地坐在棠谙身后,神情紧张。
“抓紧,闭眼。”棠谙言简意赅。
竹叶舟猛然亮起,霎那间越过苍山千叠,黑水蜿蜒。
它撞破飘渺流云,踏碎残月的清辉,一路北行,像柄决绝的剑。
天光乍破时,裴千烛面如死灰,而棠谙正神采奕奕。
“到了。”
天虞城背靠终年覆雪的天虞山脉,一眼望去,皆是刺目素白。
只是白得太过死寂,别说植被,棠谙连只鸟儿都没瞧见。
在棠谙打量之际,一道浑厚声音传来,震得竹叶舟剧烈抖动。
“城内禁止飞行!”
棠谙险些被甩下去,好在被裴千烛扶住。她这才发现,竹叶舟离天虞城范围,不过一尺。
棠谙忙指挥灵舟降落。防护罩刚收起,刺骨寒风便扑面而来。
棠谙眼睁睁看着自己沾有夜露的发梢上,结起一层冰霜。
还好她早有准备,立即从竹枝簪中取出件厚斗篷披上。
棠谙往城门处走,她想看清说话那人的模样。
究竟是何人,只凭声音就能震动她的灵舟。
但棠谙失望地发现,城门口排了条长龙,她根本看不清。
人虽多,秩序却井然。他们不似寻常百姓,身上衣袍或手中武器皆隐隐有灵气流转。
“这些不会都是来夺归墟令的修士吧。”棠谙附在裴千烛耳边小声问。
“应当......是的。”裴千烛也没想到,一枚归墟令便引得这么多人前来。
不过,他们的目的究竟是归墟令,还是时家?
“咳!”
这动静吓得棠谙忙将裴千烛推开,扭头看向声源。
下一秒,她便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棠谙自认见多识广,但还是被眼前人的美貌惊得恍惚。
那人一袭青衫,在漫天灰白中,显得格外亮眼。
满身蓬勃朝气,灿然笑颜仿若春柳萌芽。眼中水波脉脉,淌得棠谙的心,都快要融化。
好完美的一张脸!
棠谙正欲同这人攀谈,眼前却骤然变暗,什么也看不见。
“有事?”
裴千烛用手遮住棠谙的视线,嘴里像是在往外蹦冰碴子。
那人有副好性子,就算被这样对待,面上也温和从容。
“在下谢子苓,两位唤我子苓便好。”谢子苓笑眯眯地自报家门。
“我是想问兄台,进城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你问错人了。”裴千烛语气冷硬,与这人态度截然相反。
“但你可与我们同行,兴许还能互相照料。”棠谙突然插嘴。
她这话提得突兀,但谢子苓却毫不意外。
谢子苓顺阶而下,拱手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他们朝城门走去,棠谙总觉得有道凉飕飕的目光,盯着自己。
她侧眼一看,果真是裴千烛。
棠谙自然知道裴千烛想问什么,她压低声音敷衍道:“待会儿再说 。”
她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谢子苓忽然回头,笑得风流潇洒。
“方才忘了问,棠姑娘与裴公子是道侣吗?”
谢子苓见棠谙与裴千烛又凑到了一块,面上带了些促狭。
“当然不是,我们只是同行罢了!”
棠谙连连摆手,并与裴千烛拉开距离。
“哦?那所行为何物呢?”谢子苓眼中饱含深意。
棠谙闭紧嘴,心里嘀咕,这家伙真会顺藤摸瓜,可不好对付。
裴千烛不露声色地反问:“公子难道不比我们更清楚?”
那人讪笑两声,不再言语。
棠谙本行得顺畅,忽然一阵争执声,让她卡在队伍中间。
但骚乱刚起,就被人止住。那人手段粗暴,一巴掌将闹事者拍进地里。
霎那间灵力震荡,棠谙觉得脚下土地,都隐隐有松动之势,分明她离事故中心,还有一段距离。
“哪怕你在外称王,进了天虞城,也要守这里的规矩。”那人气势悍然。
棠谙听着这声音,觉着有些不对劲。“怎么有些耳熟?”她喃喃自语。
第45章 谢将军
“请出示身份证明。”一名士兵拦住棠谙。
乌黑盔甲武装了他全身, 仅留双眼睛在外面。
棠谙一眼辨出,这身盔甲皆是用精矿打造。好豪横的手笔!这还是一个守城士卒。
见棠谙发愣,这名士兵还以为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于是又道:
“凡是能够证明自己所属门派的物件, 都可以。”
换作他城士兵, 早对着棠谙一顿臭骂。
但棠谙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她有些为难。
他们僵持了数息,士兵看棠谙的眼神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好在裴千烛及时将一沓册子递给士兵, 道:“这是我和她的文书。”
“这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未见过?”棠谙低声问。
裴千烛对棠谙的话充耳不闻。
“你们可以进去了,文书请收好。”
士兵正欲将册子递给裴千烛,却被一只素白柔荑夺过。
棠谙只瞥了眼文书上内容, 便反应过来一切。
她将册子狠狠摔在裴千烛身上,气得扬长而去。
裴千烛似双脚被钉住,任册子落在地上也没有反应。
谢子苓蹲下身, 贴心地将文书收拢好, 递还给裴千烛。
“裴兄莫急,搭档间吵架打闹是常有的事, 待棠姑娘气消就好了。”
“谁告诉你,我们是搭档?”裴千烛目光如炬。
谢子苓竟丝毫不惧裴千烛的威压, 他神色坦然, 指着文书道:
“是在下的过错, 只是它摊开在地, 拾起时难免扫了一眼。”
裴千烛没有再问, 他对谢子苓道谢后, 便要去追棠谙。
但他的脚步,又被牵制住。
“这位公子, 您的身份证明还未出示。”
守城士兵虽在处理其他人的进城事宜,但眼睛一直盯着这边。
见谢子苓想混进去,他哪会让他如愿。
“这个可以吗?”谢子苓递给他一样物件,笑得人畜无害。
士兵只翻看一眼,便沉声道:“公子莫要寻我开心。”
“我真的只有这个......”谢子苓满脸无辜,这表情用他那张脸做出来,极具杀伤力。
但士兵面不改色,语气更加冷硬。
“公子需要交由谢将军定夺吗?”
“当然不用,我这就离开!”谢子苓连连摆手,他可不想招惹那个冷面阎王。
但他越怕什么,就偏要来什么。
“何事?”
冷冷两字敲在谢子苓面门上,将他的温和面具,敲出无数裂纹。
来人一袭黑衣,柔软却泛着金属光泽,材质非同寻常。下摆划出锐利弧度,像淬了毒的弯钩。
她逆着光,大步流星地走来。乌发高高束起,随着步伐起伏,在耳后飘逸飞扬。
棠谙早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她跟在这名女子身后折回。
她耳边刺啦作响,是冷兵器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而下一秒,这柄黑冷长枪,就架在了谢子苓脖子上。
压得谢子苓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数年不见,你的枪怎么又变重了?”即使两腿颤抖,谢子苓面上也故作轻松。
棠谙在一旁看得疑惑不解,谢子苓为何要这样说?
对了,她想起一种可能。谢子苓姓谢,而这位将军,也姓谢......
谢澜皱眉瞧了谢子苓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记性的确不好,见谢子苓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难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忘了些什么。
“没有证明不可进城。”
但谢澜不会让任何一丝潜在危险,混入天虞城。
她见谢子苓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翻腕压枪道:
“与我相识也不行。”她有自己的原则。
谢子苓本就快要撑不住,被谢澜一压,他整个人扑倒在地,在众人面前出丑。
“将他绑来讯问室。”
谢澜甩出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谢澜走后,原本静默的人群,又变得嘈杂起来。
修士们没想到,最北边的天虞城,竟还藏着这般能人。
那柄黑枪,他们自认连举起都不能,更何况将其挥动。
他们大气也不敢出,规规矩矩排着队,乖得像小鸡崽。
但偏偏有道声音,不合时宜地插进来:“女人也能当将军?”
他或许是无心,但见守城士卒们的目光,皆投向自己,便发觉说错了话。
修士中有热心肠者回答他:“天虞城不比南方,这里人观念简单,不会因莫须有的原因,埋没任何一位强者。”
“什么时候起,修炼看的是男女,而不是天赋了?”有位女修冷冷道。
提问那人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并无恶意。”
“或许在天虞城的人看来,你才更奇怪。”人群中接连不断有声音响起。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站在远处的棠谙听不清他们在争论什么。
她只能看见正被士兵拿下,一脸苦闷的谢子苓。
谢子苓本觉丢脸,但他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棠谙,立即换上笑容,朝她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