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皮肉烧焦的难闻气味弥散在空中,火焰燃起的势头也并未停步。
这一下终于将裴千烛烫醒,他摩挲到身旁鬼剑,一剑挥下,留半缕绯红纸张在地上寂寞燃烧。
棠谙见计划被破坏,气急攻心,昏了过去。嫁衣纸人自主分解,化作血液重归她身体里。
裴千烛抱着棠谙跪坐许久,待红纸燃尽后,他才指尖颤抖着,拈起纸屑,放在鼻旁嗅闻。
不知他闻到了什么,也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能听见“啪嗒”水滴声,一闪而过,像是哪条石头缝里漏水了。
裴千烛将棠谙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他连剑都顾不得捡,反而把目光投向那堆纸屑。
分明是与泥土无二的纸灰,不知他搭错了哪根筋,偏要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撕下一片衣袖包好,塞进怀里。
随后,裴千烛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墨玉葫芦。
如果棠谙还醒着,定能一眼认出,这葫芦还是堆蓝学府发给他们的奖励。她还会惊疑地问裴千烛,为何还将这葫芦带在身上。
但裴千烛只能沉默地拔开木塞,那里面装着半壶清亮水液。
裴千烛眉头微蹙,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只剩半壶?”
但没时间给他追根究底,棠谙的脸色越来越差。由于蛇毒的原因,身体也越发滚烫。
裴千烛轻柔地捏住棠谙下颌,将葫芦水灌进她嘴里。
“咳,咳――”
裴千烛看起来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尽管他动作小心,棠谙还是被呛到。
见棠谙面露痛苦神色,裴千烛被吓得手足无措。棠谙脸咳得涨红,裴千烛才想起要把她扶起来,面朝自己揽在怀中,拿手掌轻轻拍着后背。
这动作裴千烛见过许多次,但却是第一次做。
棠谙终于不再咳嗽,裴千烛悬着的那颗心,也放了下来。这时,他隐约听见一些奇怪的动静。
像是海浪,在不断拍击岩石。
裴千烛当机立断,抱起棠谙就往群蛇聚集处走。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群蛇忽然变了个模样,他们变成奇形怪状的人形,肢体缠绕在一起,像黑烟一样模糊轻盈。
原来这些根本不是蛇,而是小鬼。
这些小鬼很听裴千烛的话,乖乖趴在那里,似是等他踩上去。
裴千烛飞奔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汹涌的地下河流骤然冲开岩壁,滔天巨浪从四周拍来。
裴千烛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被裹进漩涡,带进地底深处。
方才的海浪声,正是这些河水渴望冲破岩壁的声音。
也不知从哪来这么多水,顷刻间,深不见底的天坑便被河水填了一半。河面上静悄悄地,只能听见叮当水声,连个活物都见不到。
此时,敬玄宗忽然下起了雨,有个流云铺就的漩涡,出现在天空中。见此异象,敬玄宗弟子包括各宗主竟平静如常。
云初轻抿一口茶,将茶杯缓缓放在桌上,才开口:“流青,吩咐下去,那群试炼的弟子,回来了。”
“这次试炼怎的这样快就结束了?这群娃娃,倒是一届比一届优秀。”陪着云初喝茶的中年人,笑得合不拢嘴。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常枕溪。他不仅与云初独处一室,言语间还很是亲近。
纪流青带着掌门令,来到等候已久的弟子们面前。他屏退无干人等,才沉声道:“还是老规矩,寻人,不论生死。”
能参与寻人的,都是颇有资历的老人。他们面无波澜,只应了一声,便各自散去。
一处不知名的山谷中,裴千烛悠悠转醒。他身上全是挫伤,左手不自然地垂在身旁,像是断了。
裴千烛“哇”一声呕出喉中淤血,他急忙坐起来调息。也不知他运转的什么功法,身上的伤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其实以裴千烛的身手,本不该被暗礁与岩石撞成这样。但他怀里护着棠谙,唯恐她受了伤。
在裴千烛无微不至的保护下,棠谙身上连道擦伤都没有。但她还是昏迷不醒,实属不应该。
裴千烛心里着急,断掉的左臂都顾不得接上。他跪坐在棠谙身边,却怎么也摇不醒她。
莫非......
裴千烛忽然想到最坏的那种可能,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探棠谙的鼻息。
得赶紧找个医修替她瞧瞧。裴千烛这样想着,将棠谙托起,背在了身后。
但这一背就被他察出端倪。背上那人,根本没什么重量,轻飘飘的,仿佛一张纸。
裴千烛愣了愣,脸色随之垮下来,阴沉得吓人。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还能上第二次当。
裴千烛气得将身上假棠谙扔进河里,泡水后,它的真面目显露出来。原来,这也是一具纸人。
河水映照出裴千烛无力耷拉下来的左臂,更映照出他满身狼藉。他静静地看着水中倒影,愤怒逐渐平息,渐渐浮现出的,是比愤怒更无奈的苦涩。
也是,这样愚蠢的自己,难怪会被她一而再,再而三抛弃......
棠谙正行走在山林间,她一早便猜出这突如其来的水流,并不是要杀人,而是送他们回去。
于是她借着裴千烛走过了最危险的一段路,走之前,棠谙抬头看了看裴千烛,她也不知道这人为何要将自己抱得那样紧。
不对,他根本就不是裴千烛,他是一只要杀了自己的恶鬼。这样想着,棠谙毫不犹豫地使用替身术,在水流最汹涌处离开。
不经意间,她瞥见一抹猩红,像灵动的胭脂鱼,在水中摆尾。她知道这是什么,她始终不敢回头。
或许那个在堆蓝学府,一板一眼教训她的“小先生”,或是那个与她携手闯雪山的剑客,又或是受万人敬仰,前途无量大师兄。
那个叫裴千烛的人。
他的身体,会像他的灵魂一样,悄然无声死在暗潮里。
棠谙不由得苦叹,要是早些发现,她或许还能找回裴千烛的灵魂,但......一切都晚了。
料峭寒风吹在湿衣上,是刺骨的冷。但棠谙只能徒劳地裹紧衣衫。
她是朝远离敬玄宗的方向走,在进入归墟境前闹了那一出,棠谙不认为云初和纪流青会轻易放过自己。
可偏偏事与愿违,隔着树林,隐约有人声传来。
“大师兄说这里有人,仔细搜!”
“是!”
又一个大师兄?
棠谙连连蹲下,借着灌木隐藏身形。透过林木间隙,她清楚地看见,那是群敬玄宗弟子。
最中央站着她目前最不想看见的人――纪流青。
第83章
“这回倒是稀罕, 找了大半日,也没找着一名从归墟境出来的修士。连具尸体也没看见。”
“莫非......”
“嘘!”
“大师兄就在旁边,你还敢多嘴?”这人用气声提醒同伴。
“罢了罢了, 这也本不该是我这种底层弟子关心的事。”那人嘟哝着, 似乎有些不满。
谈话声几乎就在棠谙头顶响起, 棠谙屏住呼吸, 无比庆幸这几个来寻人的敬玄宗弟子,眼神不太好使。
她憋得要背过气去, 才听见那群人远去的脚步声。
棠谙终于得以喘息,她深深吸气,报复性地把空气往肺里塞。
“憋坏了吧?”
棠谙被吓得汗毛倒竖,“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上。
“见了我何须行此大礼?”纪流青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换作旁人, 不仅听不出他话中戏谑意味,反而还以为他真心为自己着想。
但棠谙不是旁人。
横竖已经被发现,棠谙也懒得装唯唯诺诺。她把手一伸, 昂着脸道:“扶我起来。”
一旁的敬玄宗弟子见棠谙这样不尊重纪流青, 面上都染上些愠色。
纪流青却没有生气,他先是蹲下与棠谙齐平, 再半搂住她,挺腰而起。倒显得棠谙是什么尊贵人物。
棠谙有些意外, 莫非纪流青没有生气?不对, 这小子惯会伪装, 表现得越好, 越要小心。
“棠姑娘, 你终于回来啦。”纪流青牵着棠谙的手往回走。
棠谙想将手抽出来, 反被那人钳得更紧。完蛋,他肯定没消气。棠谙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不知那味药引可有寻到?纪某还等着棠姑娘来为我治眼睛呢。”纪流青语气熟稔, 似乎与棠谙的关系很是亲密。
棠谙不知道纪流青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下提起这事,但她发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变得不可描述,混杂着质疑与崇敬。棠谙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哪来的药引呢?
棠谙忽然发觉,纪流青这是在给自己下套。而她却只能任其宰割。
不对,或许她还可以......金蝉脱壳!
“说来也巧,半个时辰前我们刚找到你的同伴,时子苓。如今,他正躺在敬玄宗医堂里。”
纪流青仿佛知道棠谙心中所想,他不紧不慢地将时子苓下落说出口。
还有时子苓......棠谙攥紧拳头,掌心被印出红痕。
敬玄宗这趟浑水,她若是再趟,还有命出来吗?
纪流青没给棠谙权衡的时间,他接着问道:“棠姑娘,你要去看看他吗?”
“去。”
棠谙果断回答。她已经失去了一名伙伴,不能再放任时子苓不管。
此时的棠谙已经不再去想,时子苓是自己缠上来这件事。
纪流青闻言,立即吩咐道:“我先带棠姑娘回去,你们继续搜山。”
“是。”
敬玄宗弟子自然不敢有异议,部分人忍不住抬眼,偷瞄棠谙。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年轻姑娘竟能治师兄的眼疾。
在他人眼中高深莫测的棠谙,此时却犯了难。她想用秋水来治疗纪流青,却无法为其编出一个合理的来源。
棠谙现在只想抽自己两巴掌,叫你一时心软!叫你被猪油蒙了心!
她还没纠结出结果,就不知不觉跟着纪流青走到了演武台。不知为何,各宗主也在。
许是要论“功”行赏,才把他们叫来。
云初端坐上首,他见纪流青领着棠谙过来,只是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演武台上只有零星几名修士,或坐或站,模样都很狼狈。他们被自家宗主拍着肩膀夸赞,脸上却瞧不出笑意。
棠谙觉得这里的气氛极其压抑,便忍不住问纪流青:“你不是带我去看时子苓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纪流青耐心解释:“从归墟境出来后,都得来这儿报道。”
纪流青话音刚落,便迎上来一个小弟子。他生得俊俏,甜甜地叫棠谙一声“姐姐”,然后把登记册子递给她。
棠谙姑且信了他们。她拿起册子一看,那上面字迹不像是用墨水书写,像是刻上去的。
“姐姐将归墟令放上面就好。”小弟子适时指引棠谙。
可姐姐没有归墟令啊......棠谙心道。
这时,纪流青终于派上些用场。他将册子递还给小弟子,吩咐道:“堆蓝学府,棠谙。这样写就好。”
见小弟子疑惑,纪流青将他拉到一旁解释:“归墟令在她搭档手里。”
小弟子立即明白过来,他点点头,跑远了。生怕再勾起棠谙的伤心事。
棠谙还有些不明所以,忽然间,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棠谙,你害我好找......”
此时已近黄昏,日轮半遮半掩,洒下一地碎金。
棠谙僵着上半身,双腿像灌了铅。就连纪流青的柔声关切,都被她忽略。
纪流青起初不解,但后头看见披着霞光走来的那人,便明白了一切。
尽管那人目光恨不能将他活剐,纪流青还是选择在此时握上棠谙的手。
裴千烛敛眸,掩去眼中疯狂的妒意,伪装成清冷矜贵的样子。他知道,那是棠谙喜欢的模样。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朝棠谙浅浅地笑着。那一瞬间,棠谙真以为裴千烛回来了。
但她很快恢复理智,这个占据裴千烛身体的人,身上有股阴森鬼气,浓得化不开。
棠谙急忙躲到纪流青身后,与裴千烛划清关系。她觉得这只鬼真傻,在修道界众多宗主面前,连鬼气都不知道遮掩。
裴千烛的笑凝固在嘴角,像是被一根线奋力吊起来,然后,线断了。
“你是谁?”也看不清他拔剑的动作,下一秒,剑尖便抵上纪流青咽喉。
还好棠谙及时拉着纪流青后退一步。不过,即使棠谙不出手,纪流青也不会有事。
因为在裴千烛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圈金线。渐渐地,金线化作诡异符咒将他双脚缠绕。
棠谙惊讶地望向纪流青,但她还没等到一个解释,便看见高高坐着的云初站起来,拔剑指向裴千烛。
“诸位,他便是修道界动乱的罪魁祸首,鬼修的主谋。”
一时间,裴千烛被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围在了中央,而纪流青则飞速拉着棠谙退向后方。
裴千烛那双眼,始终紧盯着棠谙。他眼中流露出的不敢置信,让棠谙有些无所适从。
我这是怎么了?这只鬼明晃晃地来挑衅,本是他活该。
棠谙思绪很乱,偏偏裴千烛在众人围攻下,还不怕死地朝纪流青喊话:“把棠谙给我,还能饶你们不死!”
哪来的楞头鬼,是真不怕死啊......裴千烛身上迸开的血花,让棠谙不忍再看。
“快带我去找时子苓。”棠谙催促纪流青。
纪流青他死死攥着棠谙的手,不让她走。另一边却温柔抚摸她的发顶,状似安慰。
他这反常举动,让棠谙很不安。她逐渐冷静下来,终于察觉出端倪。
棠谙一把挥开纪流青,厉声质问:“时子苓根本不在你们手上,对不对!”
纪流青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分明骗人的是他,但棠谙却从他的神情中,品出些许哀戚。
棠谙觉得很讽刺,这帮伪善的家伙,竟然还口口声声讨伐鬼修。棠谙隐约发现,那些随鬼修一起进入归墟境,从而死无葬身之地的年轻修士,恐怕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只是棠谙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断定,让那么多人牺牲后,隐藏在幕后的这只大鬼就一定会出来。
棠谙不免想到一种可能,“当时你们把我囚禁起来,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再让我引那只大鬼出来?”
纪流青却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这态度让棠谙彻底动怒,“那你这是何意!”她指着纪流青箍紧她的手,眉眼间皆染上怒意。
纪流青油盐不进,“我只是在保护你。”他软着声音安慰,似乎在包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棠谙强忍住愤怒,将目光投向战场中央。
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裴千烛脚下的金线似乎能禁锢住他的部分实力,他连个鬼兵鬼将都召唤不了,只能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