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为何,纵使满身染血,裴千烛神色也未见慌乱。他还能悠闲地给宗主们身上,多添几道新鲜伤痕。
棠谙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是鬼啊!你们这种攻击手段对他真的有效吗?”
她分明说得很小声,但裴千烛却像能听见似的,朝她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棠谙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麻,下意识又躲到了纪流青身后。
没想到,这一躲却引出大事故。裴千烛像疯了一样,丝毫不管朝自己身上砍的数柄武器。
如此困境之下,他竟敢将武器抛出。那柄鬼剑直直地朝纪流青飞来,气势之强,仿佛能横贯山岳。更何况是纪流青区区血肉之躯。
云初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他废了很大力气,才在鬼剑距纪流青面前一寸时,将其截住。
棠谙发现,像纪流青这样不动声色之人,在面对死亡危险时,也会手脚发软。
她趁这机会,挣脱桎梏,正准备逃走......
“棠谙,出息了啊!”
棠谙的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随后常枕溪的脸,便出现在棠谙眼前。
棠谙一见常枕溪,鼻头便有些酸。她看了眼被大能围攻的裴千烛,又看着自家山长,不免带上了哭腔,“山长,裴千烛他......”
“我知道,你不用自责。”常枕溪揉了揉棠谙发顶,将她扒到身后,挡在追来的纪流青面前。
“常掌门好。”也不知纪流青是怎样认出常枕溪,他恭谨行礼,仿佛自己刚才追的,根本不是常枕溪学生。
常枕溪自然不会被他迷惑,他笑眯眯道:“小徒这些日子以来,有劳纪师侄照顾了。此番,我就将她领回家去,不多叨扰。”
说完,拔腿就要走。
“常掌门且慢。”纪流青竟有胆子拦在常枕溪身前,“各位掌门不是已约定好,要携手铲除鬼修吗?常掌门提前离开,是否有些......”
常枕溪佯怒:“纪师侄莫非在指责我?”
纪流青只垂着头,不敢接话。
常枕溪留下一句:“我想以各掌门的实力,拿下鬼修绰绰有余。堆蓝学府是小门小派,不及大宗千分之一。”
纪流青怼得噎住。这分明是昔日,其他宗门嘲讽堆蓝学府的话术,他哪能不知道?
只是师父与常枕溪私交再好,也抵不住堆蓝学府逐渐走向没落,堵不住悠悠众口。
墙倒众人推时,师父没有拉常枕溪一把,也是不争的事实。
纪流青实在想不出办法挽留常枕溪,只能看着他,带棠谙远去。
纪流青回头,正准备去向师父请罪,却发现战斗中的修士们突然惊乱起来。
一圈圈磅礴剑气自裴千烛站立的地方荡开,缠住他双腿的金线皆已粉碎。霎时间鬼哭狼嚎,四方阴云像是铺天盖地的厉鬼,向演武台飘来。
就连已经走远的棠谙,都受到了剑气波及。像是一头野兽猛地撞击后背,她顿觉脏腑绞痛,呕出一口鲜血。
再看旁边的常枕溪,他面色泛白,显然也不好受。
“发生什么了?”棠谙问。
常枕溪看向她,脸上带了些怜悯。棠谙还没琢磨出他这表情的意思,便听见身后一阵阵惊呼,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常枕溪的声音,在棠谙回头时响起:“好徒儿,随他去吧。他不会伤你......”
“山长?”棠谙瞪大眼睛,也不管迎面刮来的狂风,吹得双眼有多干涩。
长发在空中胡乱飞舞,黑压压的乌云直往头顶压来。人群像风中枯草,齐刷刷倒伏一片。
那只早该被众人擒住的厉鬼,竟然离她越来越近。裴千烛的身体遍布伤痕,血液顺着裤管滴落在地上,铺成一片血河。
即使这样,还是没有人能拦住他。
在棠谙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的山长――常枕溪,竟从后推了她一把。直直把她推向裴千烛怀抱。
裴千烛信手朝空中刺向一剑,四周鬼云竟都随着剑气,往那处涌。它们把自己压缩成一道浓黑细缝。
突然,那道缝“噗”一声炸开,更加浓稠的鬼气从中涌出。隐隐可以从中窥见,一个与人间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是鬼门!”
人群中有见多识广的修士,一眼认出它的真面目。
“快后退!若是被鬼门吸进去,便再回不得人间。”
听见这话,有胆小的修士竟连剑也拿不稳,手脚并用地逃离。
宗主们也如临大敌,“轻易就能开鬼门......云宗主,莫非这人是鬼王?”
“云宗主,您为何不早说?这可不厚道!”
“云宗主,在下带来的几个弟子,都是不中用的。留在这里只会拖后腿,在下就先走一步了。”
“哎!你!”
一人开了头,其他人也纷纷找借口离开。唯恐走晚一步,鬼王就会来找他们算账。
云初早看清了这群人真面目,他冷哼一声,也懒得制止。
但裴千烛根本没有心思找他们算账,他的魂魄还没有完全恢复,体内几个不省心的残魂,时刻准备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让那些老不死的得手。
开启鬼门后,他已近乎力竭,偏偏棠谙还不懂他一片苦心。人间处处是居心叵测的人,鬼界才是她的归宿。
但裴千烛不敢说,他低头看向在自己怀中不停挣扎的棠谙,直想叹气。
鬼门之后的世界,是异常的静谧。这里没有天空,也看不见日月。低头是大地,抬头还是大地。
有风吹过头顶光裸的层岩,带着泥土腥气的砾石,刮磨着棠谙脸颊。
她看见自己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们是灰白双色,而自己则泛着莹莹光辉。棠谙第一次看见,生机是什么模样。
“您怀里的人,不能再往前走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钻进棠谙耳朵里,她这才发现,裴千烛竟带着她,走到了一座木桥边。
桥下流的不是河水,而是惨叫煎熬着的怨鬼。
桥边的那个女人,身形佝偻,却有双清澈见底的眼。女人正看着她,眼中带着怜悯。
棠谙也希望裴千烛能怜悯自己,她还在心中描绘着人间,与故人模样。
但裴千烛的脚步只顿了顿,便毫不犹豫地向前走,把女人抛在了身后。
棠谙绝望地闭上眼,她倒宁愿在那时,就被裴千烛杀死,也不愿一步步,被迫走向不见天日的地狱。
裴千烛似乎察觉出棠谙心中的悲戚,他抱住棠谙的手紧了紧,安慰道:“在这里,你会更安全。”
他以为已经将利害挑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解释在一个活人面前,有多苍白。
可是鬼王怎么会认为死亡是件坏事?
裴千烛带来一处连绵宫殿前,宫殿依山而建,这座山高不见顶,像是独自将鬼界的天与地撑开。
“那是背阴山。”见棠谙多看了两眼,裴千烛便贴心介绍。
棠谙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裴千烛监视,心中很是窝火。她索性闭上眼,什么也不看。
见自己弄巧成拙,裴千烛有些无措。他掩下眸中失望神色,泄愤似的踹开殿门。
“找死啊!我看饿死鬼都比你有礼貌!你......”
一个黑衣人骂骂咧咧地赶来,但当他看清裴千烛后,“扑通”一声跪下,膝盖与地面磕碰出脆响。
棠谙不禁怀疑,若他不是鬼,膝盖骨是不是就碎了。
那人抖得像筛子,支吾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在裴千烛不想在棠谙面前动怒,径直绕过他,朝后方走去。
宫殿中央是一个豪华花园,需得穿过花园,才能来到寝宫。
偌大的花园里,只种了一种花――火红色的曼珠沙华。
大片的红,蓦然挤入这了无生趣的黑白,棠谙不觉得美丽,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惊悚。
棠谙还没从震撼中醒神,裴千烛突然出声,就将她吓了一跳。
“白罗。”裴千烛语气有些无奈。“别看了,是我。”
“抱歉,王。”一个白色身影不知从哪冒出来,单膝跪下裴千烛身前。
白罗将头发编成无数条小辫,又高高地拢成一束。即使跪在地上,那身白衣也不见脏。
她腰间别着条长鞭,棠谙觉得有些眼熟。
“白罗只是没想到,王回来得这样快。”她看了眼棠谙,继续道:“还带回了花魂。”
“花魂?你是说我吗?”棠谙不自觉问出声,她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白罗看着棠谙身上闪烁的白光,又不敢把话说死了。她只道:“您与花魂长得很像。”
“白罗!”裴千烛没想到白罗会这样说,他这个下属办事得力,却很不会说话。
裴千烛提心吊胆地望向棠谙,没有从她脸上发现异样后,才松了口气。
他一边走一边吩咐:“把黑幽叫来,随身保护在花魂身边。”
原来真是黑幽......棠谙早都察觉到那名黑衣人十分眼熟,但他低着头,始终看不清脸。
能在陌生鬼界碰见认识的人,棠谙有些高兴。但一想到黑幽交给自己的事情,她一件都没完成,就不免忐忑。
自那次之后,棠谙再没有见过鬼域,自然也无从去寻,那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一阵花香将棠谙的思绪打断,原来裴千烛已经带着她,来到一处寝殿。
一路走来,鬼王宫殿各处都像是久无人居的模样,但这里却保持着主人还在的模样。
炉中篆香才燃了一半,床帐半挽不挽,床铺看着便蓬松柔软,像是才有人睡过。
但裴千烛却说:“这是你的房间,可还喜欢?”
他带着满身的伤,撑着一口气来到这里,就为了得到棠谙一声夸赞。这可是裴千烛费尽心思,才将其保持原样。
但棠谙扭头就走,表情不虞。“堂堂鬼王宫殿,竟连多余房间都没有,还要我与其他莺莺燕燕同居一室,真是可笑。”
她用最平静语气,说着最刻薄的话。裴千烛捏紧的拳头被棠谙发现,“怎么,你还想打人吗?”
裴千烛气得浑身发抖,就在棠谙做好被揍的准备时,眼前高大身影,轰然倒下。
“王!”
“裴千烛?”
第84章
“你是说, 他体内存在着三个魂魄?”
“准确地说,另外两个只是残魂。”
“为何会有残魂?是谁的魂魄?他们还有可能复生吗?”
“这……”医官偷偷看了眼白罗,也不知应不应该把实情透露给棠谙。
但白罗却没有任何表示, 面对棠谙的追问, 医官只能尴尬道:“花魂姑娘, 这些事您还是去问白首领吧。我毕竟只是个医官……”
“麻烦你了, 不过也犯不着这样客气,叫我棠谙就好。”见过棠谙的每一只鬼, 都不约而同叫她花魂。
棠谙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不喜欢这个称呼,总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的替身。
“你退下吧。”白罗的话让医官如释重负,她忙不迭逃走, 头也没回。
白罗转向棠谙,示意她坐下,慢慢聊。
座椅放在窗旁, 一晃眼, 棠谙好似从窗外看见了火烧云。但鬼界没有日月,自然也没有晚霞。原来只是大片曼殊沙华。
“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白罗突然开口。
“这样多的花, 却没有一点香气。”
“或许这花,本就没有气味。”棠谙漫不经心回答。
白罗看着她, 微微笑着, “这花原本生在忘川河边, 没有人知道是谁种下的它, 似乎从天地初生, 它就长在那里。”
“活人给了它许多好听名字, 但在鬼界,它只有一个名字――黄泉花。”
棠谙:“名字而已, 有什么区别吗?”
“嗅到黄泉花香,便能找到黄泉路。上了黄泉路,一眼能望见黄泉花。”
“就算生时不认识它,死后也不会忘记它。”
棠谙不耐烦地打断白罗,“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见白罗不说话,棠谙直言:“你日后也不必在我面前,明里暗里地提起花魂往事。就算这具身体与花魂有联系,但身体的主人,也早已经死了。”
“这……这是何意?”棠谙这番话,把一向稳重的白罗都吓得怔住。
“我本已经死去,但一睁眼,又来到这具身体里,还保留着上一世的记忆。”
“这身体横竖是我捡来,我倒求你们拿去,如此便能早些去轮回。”
棠谙破罐子破摔,反正他们早晚都会发现端倪。不如自己交代,还能求个痛快。
白罗听罢,只是微微敛眸。片刻后,她还似从前那样恭谨,“姑娘多心了,在这里好生住着便是。我们不是道貌岸然的修士,做不出夺人躯体的恶事。若事情真如姑娘说的那样,也算是缘分。”
这下,反倒是棠谙懵了。她思索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白罗很贴心地提起棠谙真正想听的事。“姑娘认识的那个裴千烛,自始至终都是王。”
“你在开玩笑吗?”他们一看就是两个人,棠谙怎么会信。
白罗缓缓摇头,将往事一一道出:“姑娘可知渡厄岭之战?”
“当年鬼域肆掠,人鬼两界皆苦不堪言。碰巧,凶兽穷奇又冲破封印,到处吞吃鬼魂炼邪功。”
“花……”白罗及时住口,她趁棠谙没有发现,不动声色地跳过这段,直接道:
“王与穷奇战于度厄岭,最后双双重伤。穷奇肉身尽毁,王也不知所踪。”
“刚刚黑幽才将事情调查清楚,原来自那之后,王丧失记忆,肉身也随着力量损失,倒退十年光阴。”
“他倒在堆蓝山,被常枕溪发现……”
棠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最初认识的裴千烛,和现在这个鬼王,是同一人的事实。
但棠谙不知道,她不睡,守在门外的另一人也不能睡。
“棠谙姑娘,需要属下点些安神香来吗?”黑幽顶着眼下两团乌黑,从窗下探头。
“你怎么在这里!”棠谙吓得裹紧被子,缩成一团。
黑幽摊开手,无奈道:“白罗要我受到姑娘熟睡后,再回房。”
“她说怕你出事。我就想不通,在鬼王的宫殿里,还有谁敢造次?她就是这样,做什么都一板一眼。”
也不知黑幽平日积攒了多少怨气,提起白罗,他便滔滔不绝起来。
棠谙本就不多的睡意,就这样被黑幽一句一句赶走。
黑幽抱怨完后,抬头发现一双晶亮眼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我与公子见过几面,想来也不算陌生吧。”棠谙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过来坐下。
黑幽吓得腿软,“姑奶奶,我虽自诩妇女之友,但却是男儿身。你还是长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