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不停地往窗外瞟,棠谙这间房的窗户,正对着另一所奢华寝殿。棠谙不久前才从那里出来。
“点心?黑幽统领饿昏头了吗?”棠谙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怎么忘了,自己如今只是一只鬼啊。”
“哦......不对。”黑幽差点被她绕进去,他小声嘀咕:“不管是人是鬼,男人的嫉妒心都不可小觑。”
棠谙:“你在说什么?”
“我说话了吗?”黑幽用死鱼眼看她。
棠谙躺回床上,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裴千烛的两个手下,还真是忠心。忠心到挂着‘首领’名号,却只需要守在寝宫里,哪也不用去。”
“谁说的?我们事多得很!还没有工资!”激将法用在黑幽身上,效果还不错。
棠谙正竖起耳朵听他讲,黑幽却没了声音,“黑幽首领?”
“他不守规矩,擅自与姑娘搭话,已被我打发去烧铜狱受刑了。”
棠谙爬起来,正好与走上前的白罗对上眼。再一看,屋内哪还有黑幽的身影?
棠谙:“烧铜狱?”
“鬼卒会将烧透的铜水,灌进犯人嘴里。铜水顺着食管流下去,烧灼五脏六腑,将肠子都扯变形......”
“是我主动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讲!此事根本与他无关。”棠谙趿拉着鞋子,披头散发地冲到门外。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黑幽早已被绑走。
白罗在棠谙身后悠悠道:“若还有人不知死活,对你说了不恭敬的话,他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那团火早已潜伏在棠谙心里,而白罗这句话,正巧给那团火,泼了一瓢油。
棠谙捏紧门框,压着怒意对白罗沉声质问:“你们将我软禁在这里,甚至连与我说话的人,或是我说了什么话,都要管控着,防备着。”
“难道堂堂鬼界,就这么畏惧我一个小凡人吗?”她嗤笑一声,语气里尽显蔑视。
“姑娘,白罗怎会害你?”
“你要我如何信!”棠谙甩开白罗来牵自己的手。她望着窗外一片空寂,目光苍凉。
“姑娘?”白罗从棠谙眼中看出了难以言说的孤独,但这些感情,她不懂。
棠谙的情绪只外露片刻,便被她藏起来。“无碍。”她想把白罗打发走。
白罗却摇头,她的语气很温柔,“此次来,是为了请姑娘相助。”
“相助什么?等……等等!你要做甚?”
棠谙被不知从何处来的白色丝线,缠得严严实实。丝线其韧无比,竟带着温热,在烛光映照下,更显得它莹白璀璨。
丝上似乎有毒,棠谙只能看见白罗将手背回身后的动作,便不省人事。
白罗:“将她带过去吧。”
“是!”地上的影子里,竟钻出数名黑衣人来。他们搬起棠谙,像泥水一样流走。
仅剩白罗一人的房间里,突然冒出个男声。
“你这样对她,不怕她日后寻回记忆,来找你算账吗?”
“你还不走?”白罗提脚,朝着地面上某处阴影,狠狠下脚……
“啊――!”
随着一声惨叫,黑幽猛地蹦出来,抱着肚子表情很痛苦。
他大声控诉:“你这样真的会死鬼的!”
白罗眼色都懒得给,只道:“以现在的情况,她必定会拒绝为王安魂。若是耽误了,你赔得起吗?”
黑幽恭维:“白首领果然有手段,有魄力!”
他话锋一转,“她真的是花魂吗?死去万年的人,又披了个和魂体一模一样的人身回来?”
“不过,就算只是具人身,也能让众鬼欢喜吧。就连我,也时常会忘记她与花魂不同的事实,朝她的背影拜去。”
“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白罗:“……”
黑幽一番肺腑之言发表完,转头却看见白罗正在发呆。
白罗遥望远方,双眼毫无神采,像具空洞的木头假人。
切,我怎么指望她能懂呢?黑幽腹诽:不过是只小蜘蛛罢了,恐怕连七情六欲都没发育完全,怎么会懂信仰为何物?
“你在骂我。”白罗突然开口,把黑幽吓得半死。
“我没有!”黑幽忙不迭藏到影子里去。他没有发现,白罗这次根本不欲同他计较。
幽深宫殿中,冰冷地面刺激得棠谙清醒过来。无数层纱帐后,微弱烛光影影绰绰。
脚步声在殿中回响,却不知从何处传来。没有任何犹豫,棠谙拖着发软的身子,朝外跑去。
见大门紧闭,她果断用昏沉的大脑决定,一脚踹去……
门没踹开,她自己反倒被捉出腿,失去平衡,倒向一具滚烫身体。
那人不知从哪冒出来,分明是他将她捉来这里,还敢厉声质问:“你是谁?”
第85章
“裴千烛你!唔......”
裴千烛力道大得要将棠谙揉进身体里“你竟然肯来见我......”他哑着嗓音, 暖风顺着棠谙耳郭灌进去,勾起酥麻痒意。
他身形微僵,随后将头埋进棠谙怀里, 还带着哭腔:“我还以为, 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在棠谙胸前蹭来蹭去。逼得棠谙拿双手推他, 身子不住往后仰。
这人一点儿边界感都没有吗!棠谙震怒,若不是裴千烛那副委屈可怜的姿态, 棠谙就要怀疑他在耍流氓了。
闷闷的震动从胸腔穿来,裴千烛的声音裹在衣物里,有些模糊。
“那人占了这具身体不说,还扬言要把我和裴千烛全杀掉!棠谙, 你说这是不是强盗行径?若不是我偷跑出来,恐怕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棠谙被这番话吓呆,她扳起裴千烛的脸, 直到把他瞧得脸红才移开目光。
“你说你不是裴千烛?那你是谁?”
“你竟然不认识我了!”那人顶着裴千烛的脸含泪控诉。他装出一副大受委屈的无辜模样, 想引起棠谙同情。
但那只结实手臂,却一直环在棠谙腰间, 丝毫不肯放松。
“等,等等。”棠谙抓住脑中灵光一现。残魂......两个残魂......
棠谙大呼:“你是厉鬼!”
厉鬼像得到奖励的宠物那样点头, 如果忽略掉他那极富压迫感的高大身躯, 倒还有几分可爱以为。
只是, 棠谙不明白,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她小声嘀咕, “凶得很......”
与厉鬼近距离接触的棠谙, 能明显感觉到,他在一瞬间, 变得极其僵硬。
厉鬼小心翼翼地问:“我这样,你不喜欢吗?”他仔细观察棠谙脸色,唯恐她露出厌恶神情。
“可他们说,你喜欢乖的......”
尽管厉鬼声音很弱,但棠谙敏锐捕捉到,“他们?你们残魂之间,还能相互交流?”
“不能!”厉鬼想也没想,斩钉断铁地回答。
他委屈道:“好不容易见一面,你怎么光顾着问他们去了?”
棠谙也不会安慰人,只好敷衍厉鬼,“好好,我不再问了。”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厉鬼这样会撒娇?
纵使眼前人看似无害,但棠谙偷偷地往殿门瞟,她想出去。
“你在看什么?”厉鬼突然问。
棠谙下意识胡扯,“窗外黄泉花开得真艳......”
“哎!你干什么?”棠谙忽觉身体腾空,她被厉鬼拦腰抱起来,朝纱帘内走去。
“地上凉,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视野很好。”厉鬼贴心回答。
厉鬼还是不怎么会抱人,棠谙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掉下来,又挣脱不开。她只能揽住厉鬼脖子,脸与他贴得极近。
厉鬼看得呆住,他满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颈后红了一片。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棠谙疑惑,“哪里不一样?”
厉鬼思索良久,才道:“像是......更有生机了。”
棠谙心里嘀咕,你怕不是眼瞎,这么久没休息,饶是铁人也不会更加容光焕发吧。
但棠谙仿佛又有些觉得,自己困意渐消,手脚也变得更有劲。
棠谙还没思索出结论,就发现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事情――
厉鬼竟抱着她,朝鬼王寝宫的床榻走去......
“赶紧放我下来!又不是没长脚!”棠谙怒道,她手中掐诀,若是厉鬼不肯放,她便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没想到她的小动作,很快被厉鬼发现。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术法,棠谙竟变得动弹不得。
见棠谙对自己怒目而视,厉鬼无奈道:“他们说,你学会了很多诡异招数,防不胜防。我只好这样......”
棠谙被他气笑,用嘴型骂他:“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原来我连挣扎都不应该,对吗?”
厉鬼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厉鬼动作轻柔地把棠谙放在床榻上,那张床果然如云朵般柔软。他放下最后一层纱帐,烛光被遮挡住,四周骤然变暗。
棠谙顿觉不妙,“你想干什么?”
看见棠谙仇恨目光,厉鬼露出受伤的表情。他不言不语地跪下,高大身躯依偎在棠谙身侧,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
他轻轻扳过棠谙的脸,让她看向床内侧的墙壁。那里有扇窗,紧紧闭着。
厉鬼挥出一道劲风,窗扇向两旁散开,宫殿里所有的黄泉花尽收眼底。棠谙第一次看清花海的形状,像只燃烧到一半的火蝶,将近凋零的靡艳,才最刻骨铭心。
过了很久,棠谙才发现花海后的宫殿,那是她先前住的那座,正对着这扇窗。
“你想表达什么?”棠谙冷声问。
厉鬼一直在观察棠谙,但他失望地发现,在棠谙脸上,除了对美景的赞叹,再找不到其它神态。
见厉鬼许久不语,棠谙不耐烦地问:“你是想问,我难道不觉得感动,对吗?”
厉鬼几乎将头埋到床铺里,可棠谙却不愿放过他,只听她继续道:“我并不感动,我想没有人会感动,包括那个叫花魂的人。”
“花魂就是你!”棠谙的话像是触动厉鬼某根神经,他双手撑在棠谙耳边,语气很坚决。
就算被这样压迫着,棠谙也毫不畏惧,她轻笑一声,缓缓开口:“别装了,你根本不是厉鬼,而是鬼王。”
“你......”鬼王的脸色霎时变得空白,“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若是很早就发现,岂不显得他像个白痴?
棠谙欣赏着他那副挫败面孔,淡淡道:“厉鬼才不会在乎什么花魂,他是孩子气,但不会撒娇。”
鬼王惊怒地发现,棠谙似乎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愤怒席卷而过,压垮了他的理智。“他们就是我,不用多久,便会被我的魂魄吞没。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鬼王把棠谙抱起来,放在膝上。双腿被分开坐着的姿势,让棠谙很不自在。鬼王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让她身子麻了半截。
男人的声音很低沉,“裴千烛是你为我起的名字,我从不曾忘记,哪怕倒在堆蓝山,记忆尽失。”
“但为什么唤‘裴千烛’这三字时,你总想着他?可我分明就在你身前......是不是将他彻底杀了,你就会看看我?”
他自顾自地说着这些疯话,周身鬼气仿佛凝成实质,面目也逐渐狰狞,恨意让他生出恶鬼相,哪里看得出是鬼界之主?
鬼王捏住棠谙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他在棠谙额头印下一吻,“来,唤我一声。”语气凶狠却缠绵。
束缚棠谙身体的咒术在此刻失效,她想赶紧远离这危险人物,胡乱拧着,却找不到发力点。
棠谙发觉鬼王的气息愈发粗重,她觉得不对劲,抬头看他。
一双眼红得近乎滴血,眼中疯狂偏执的爱意,把棠谙吓得僵住。
鬼王柔声催促,“你从前是怎样叫我的?许久不见,难道忘了吗?”他的手却搭在棠谙大腿上,比烙铁还烫。
棠谙顺着他的意思,试探性地唤道:“裴千烛?”
鬼王的脸霎时沉下来,他将棠谙扔到床上,冷冷砸下一声:“不对。”
“不对?”棠谙还有些懵,下一秒便见那人欺身而上。她急忙缩成一团,厉声问:“你要干什么?”
罪魁祸首反倒很委屈,“你做了错事,我难道不该惩罚吗?”男人将头枕在柔软小腹上,瓮声瓮气。
棠谙见过疯的,没见过疯得理直气壮的。她双腿扑腾着,想把鬼王踢下去,却被那人一只手钳住两脚脚腕,往腹部压去。
“千烛!烛哥哥!阿烛!我的烛!”棠谙吓得神志不清,乱喊一通。
这些称呼把鬼王都喊愣住,趁这空挡,棠谙攥紧被褥就往外爬。
但手还没触碰到床沿,便听鬼王哑声道:“都不对。”声音从头顶传来,仿佛给棠谙判了刑。下一秒,她就被鬼王抓住脚腕拖了回来。
鬼王义正言辞,“原本不想为难你,但你竟然狠心到,连从前怎么叫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温柔摩挲棠谙脸颊,吻上她的眼睑,似乎想将棠谙眼底怨恨一并吻去。
细碎又带着湿意的呢喃,在棠谙耳边响起,“帮帮我,就这一次。待我魂安后,就帮你找回记忆,那时我们便能......”
“我不是花魂,你这样做也没有用。”认清现实后,棠谙变得无比冷静。“你只会给自己树敌,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鬼王眼里流露出莫大的悲伤,不似有假。但他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缓,“那便杀了我。”他沉声道。
棠谙绝望地望向窗外,宫殿里的凉意,一层一层靠近她的肌肤,仿佛要将她的血管也冰冻起来。
“我可以叫你裴千烛吗?”棠谙忽然问。
正在与腰带纠缠的鬼王闻言微愣,他抬眼看见死气沉沉的棠谙,只觉心中涩痛。
“我本就叫裴千烛,是你忘了。”他敛眸,脸色有些沉。
棠谙:“那好,裴千烛。可以将窗户关上吗,我不太习惯......”
裴千烛自是不会拒绝,他正要施术关闭窗扇,却被棠谙握住手。
“我想看你,亲自去替我关。”
第86章
听见这话, 裴千烛猛地直起身,掀起纱帐,将宫殿内都观察了遍。
见没有任何东西, 他并没有放下警惕, 只静静地看着棠谙。
棠谙摇头, 嗤笑道:“在你身上, 我可看不出爱一个人的样子。若是花魂知道,你只把他当工具......”
“我说了, 你就是花魂!”裴千烛打断她的话。
“呵。”棠谙偏过头,闭上眼,似乎不想看他。
裴千烛还是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他认命般地叹气, 小心翼翼绕过棠谙,一路膝行,亲手去关窗。
在裴千烛看不见的地方, 棠谙猛地睁眼。若要关窗, 裴千烛就得经过她左手边,那里绘着一种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