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了午膳时间,棠谙才慢悠悠地来到裴千烛那里。
一打开房门,热气扑面而来。棠谙不由得嘀咕,鬼也怕冷吗?
“你来了。”
裴千烛迎上前,替棠谙解下披风。这回他倒是守矩,没有半分逾越。
他引棠谙坐下,待她动筷后,才开始用膳。这礼貌又疏离的态度,让棠谙好不习惯。
棠谙没说话,裴千烛也没说,好似他叫她来,只是为了吃饭一样。
只是棠谙吃着吃着,便觉出不对劲来。鬼也需要吃饭吗?而且这些菜,分明摆在同一桌上,口味却天差地别。
按理说,鬼王宫殿的厨子,水平不应该如此忽上忽下啊。
棠谙故意没夹那些难吃的菜,过了会儿,对面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是不合胃口吗?”
他脸上装出关切,眼里却是藏不住的落寞。
“也不是。”棠谙老神在在道:“只是我生来挑嘴,你不必管我。”
“是我不好,连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明日我便差人将这些换掉。”
棠谙偷瞄了他一眼,看见他那副懊恼模样,险些笑出声。她轻咳一声,才勉强憋住。
原来这人不发疯的时候,还挺正常啊......
“方才过来着凉了吗?”裴千烛的指尖正要触上棠谙额头,但又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收回。
他不安地蜷缩起手指,眼神不住往棠谙脸上瞟,唯恐她生气。
“下一次,在你那布菜可好?”
“不必,多走动走动,省的从早到晚呆在屋里,身上都会生霉。”棠谙冷漠地拒绝他。
她想通了,找男人不是买□□,有一点儿风险都不能要。
裴千烛惊讶抬头,他怎么也想不到,棠谙为何突然变脸。难不成他辛苦学的那些,都没有用?
“待天暖和些,我便带你出去转转。”裴千烛抛出利诱计。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棠谙对着他灿然一笑,把裴千烛晃得出神。但下一句话,便让他如坠冰窟。
“若是没有你,我自可去天地间逍遥,不必困于这小小宫殿。”
裴千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棠谙总有这本事,揭开他最想隐藏的东西。
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是想,回人间?”
棠谙缓缓点头,“人间有师长,有朋友。我还未见钱珏成长后的模样,还未去拜访雪山中的泷,还未还清常卿诀和章先生的恩情......”
“裴千烛,我不想停在这里。”棠谙紧盯着裴千烛的眼,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
裴千烛嫉妒得快发疯,但他还是强压住,只端坐在对面,勉强维持几分体面。
不过他的话,却没有他表面那样平静。“那我呢?我又算什么?你有那么多想见的人,为何不能多我一个。”
棠谙试图让他明白,“这不是能比较出高下的东西。”
“为何不能?你选择了他们,而将我抛在这里。”
“可我不想与一群鬼魂呆在一块!他们不是我的同类,我永远无法融入这里。”
也不知这句话触到了裴千烛哪根神经,他忽然笑起来,神情很可悲:“棠谙,你可是花魂......”
“上天赋予你引魂的重任,可你却私自跳下轮回台,弃万千鬼众于不顾。从此鬼界再无引魂香,人间的亡魂也只能空自徘徊,找不到黄泉在何处。”
棠谙微怔,“这背后的真相,原是如此吗?”
裴千烛却缓缓摇头,“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我所说的,只是众鬼看见的。”
“从前,他们爱戴你;如今,他们恨你啊棠谙。你何时才能找回记忆,不再被那些可憎的人类蒙骗?”
裴千烛目光隐晦地看了眼棠谙胸前,那里,是心脏跳动处。
“你什么意思?”棠谙敏锐地察觉这道目光。
裴千烛轻叹一声,嘱人将残羹撤下,才靠在棠谙身边,缓缓道:“我本想一直瞒着,却没想你才醒,就要将真相告诉你了。”
棠谙忽觉心脏一抽一抽的痛,这些微痛苦神情,立即被裴千烛发现。
裴千烛不由分说地牵过她的手,将力量输送给她。
“那日,你的确跟着纪流青出了鬼界。但你没有获得自由,而是落入云初手中。”
“而云初,便是用假引魂香,困住吸引来的亡魂,制出鬼域的人。”
“竟是他!”棠谙大惊,“可山长不是说,他修的是问心剑,说不了谎吗?”
“山长......”见棠谙面色无恙,裴千烛才小心翼翼开口:“山长恐怕,与虎谋皮已久。”
“怎么可能!”棠谙自是不信,她没有从山长身上发现一丝不对劲。“你怕不是为了让我恨上他们,编谎来骗我。”
裴千烛沉默地看着她,又舍不得说重话,只能气道:“你不信便算了。”
“好好好,我暂且信。你继续往下说。”
“那云初早已发现你的真实身份,花魂转世,便是一根头发丝都有引魂之效。更何况......是半颗心脏。”
棠谙猛地看向裴千烛,她的手颤抖着抚上心脏处,面上看不出表情。
裴千烛看着她这样子,很是心疼。但他还是继续道:“当时我在人间清剿鬼域,只留了具分身在鬼界。接到分身的消息,我立即赶过去,却还是......”
“那是很不好的回忆,我便自作主张将其封印起来。你,会怪我吗?”
棠谙只问:“云初死了吗?”
裴千烛顿时噎住,却只能遮遮掩掩地回答:“他是修道界魁首,其它宗门的人只信他,不信我。”
棠谙面色稍缓,“没关系,他迟早会死。”
她笑弯了眼,似乎心情不错。但看在裴千烛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棠谙忽然开口:“你说,云初他为什么这样做呢?他造鬼域杀了那些修士,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这……”裴千烛接不上来,“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奈何敬玄宗防备森严,鬼界的探子根本到不了他身边。”
“探子?是人还是鬼?”
“嗯?”裴千烛没明白棠谙的意思。
“我曾在青漓山上,看见了很多鬼,他们是你的探子吗?”
听见这话,裴千烛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他垂下头,仿佛在沉思。
“你……这是怎么了?”棠谙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只见裴千烛缓缓开口:“青漓山上,不可能有鬼。”
“为什么!”
裴千烛:“云初多年前依敬玄宗地势,绘八方锁鬼大阵。方圆十里内,根本见不到鬼魂踪迹。”
棠谙突然想起,“是那日困住你双脚的阵法吗?”
裴千烛缓缓点头,“正是。”
棠谙茫然地瘫回椅子上,她不明白,那日来送情报的吊死鬼,以及耳边莫名其妙的声音,难道都是她的幻觉吗?
“棠谙,或许云初早已盯上你,并对你做了手脚。如今的人间太过危险,因此,请暂时留在我身边,好吗?”
裴千烛几乎用哀求的声音对棠谙说,棠谙也是第一次在恢复记忆的裴千烛身上,看到这般姿态。
哪有半分鬼界之主的样子?
第90章
棠谙最终也没回答“好”或“不好”。
被回廊里的风一吹, 棠谙清醒了不少。有些事,她始终想不通。
比如那日她为什么会信任纪流青,从而跟着他走;比如时子苓怎么会跟在纪流青身边?;比如她在三生石上, 看见的那面镜子, 又是什么......
这些裴千烛都没有告诉她。
棠谙回望着夜色浓重的宫殿, 裴千烛还站在窗前, 目送她离开。
棠谙敛眸转身,脚步悠悠。
鬼王......这究竟是真相, 还是你笼络人心的手段?
就连棠谙也辨不清答案。
这日,棠谙起得很早。院子里的黄泉花仿佛从未有凋谢的时候,即使身披霜雪,也依旧鲜艳得一如往常。
一个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寂静。那是个面生的小侍女, 正向鬼王寝宫走去。
棠谙状似不经意地对身边侍女说:“许久没见裴千烛,今日都走到这儿,随我去向他问好吧。”
侍女却道:“夫人, 怕是不巧。王去人间清剿鬼域, 还未归。”
人既不在这儿,那小侍女为何还要过去?棠谙有些好奇, 无奈被身边人困住脚步。
棠谙心生一计,于是佯怒, “十日里有九日不在, 我可不信。莫不是背着我另寻新欢?”说罢, 她不顾侍女阻拦, 朝裴千烛寝宫走去。
“夫人怎能这样想?王对您的真心天地可鉴!夫人不如先回去, 待王归来......哎!夫人!”
“你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棠谙拦在小侍女面前, 眯着眼,语气很凶。
小侍女被吓得愣住, 直到手中信封快被棠谙夺走时,她才反应过来。
“夫人!这信你不能看!”她还是年轻,被棠谙一吓就慌得失言。
“哦?”棠谙紧紧盯着她,但小侍女年纪不大,做事却很认真。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跟着棠谙的侍女及时赶来,替她解了围,“夫人,那是她家中书信,我可以为她作证。”
“是,是。的确是我自己的信件。”小侍女很快反应过来,顺着台阶下。
棠谙终于松口,她笑道:“如此,便是我误会你了。”
她朝小侍女行礼,再次诚恳道歉。
小侍女连连后退,背都要撞在墙壁上。她哪敢受棠谙的礼。
棠谙乖乖跟着侍女离开,余光却瞧瞧瞟向那个送信的姑娘。
她嘴角蓦地晕出一抹浅笑,随后便听两声沉闷声响,两名侍女同时倒地。
而跟在她们身后的纸人,还保持着用手刀将其劈晕的姿势。
呵,瞒我......
棠谙命纸人将她们拖至温暖处,然后抽出信件,缓缓展开――
“婚柬”两个大字红得刺目,日期就在三日后。而大婚的女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棠谙。
准确地说,上面写着花魂这个名字。可怪就怪在,裴千烛从未跟自己说过。
那精心制作的婚柬被棠谙捏在掌心,揉成一团废纸。
“棠姑娘好手段!连礼官给王送来的样品都能发现。”
伴随着鼓掌声,黑幽那张欠揍的脸从影子里钻出。
他指着两名昏迷的侍女说:“若是被发现,姑娘身边的监守者,怕是要翻倍喽。”
棠谙冷冷地瞥向他,反问:“原来你们都知道?”
黑幽愣住,“知道什么?”
棠谙:“知道花魂要嫁与裴千烛。”
黑幽沉默。
棠谙将手中纸屑抛落空中,盛怒之下,她反而平静下来。
继续留在这儿,即便安全,也是任人宰割。多可笑,她要结婚,她自己却不知道。
到时候被盖头一裹,再塞进轿子里,她就真成别人的东西了......
棠谙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赞道:“裴千烛这事做得不错,倒不需要我再操心了。”
可黑幽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人。
“事已明了,原是误会一场。黑幽首领,我就不耽误你忙正事了,告辞吧。”
棠谙转身欲走,却被黑幽拦住。黑幽仿佛接到了什么重要消息,脸色变得很严肃。
他斟酌着对棠谙说:“守桥人有要事需禀告王,可如今王在人间,怕是抽不开身。按规矩,王不在时便由鬼后代行职务。棠姑娘,你......”
“守桥人?”棠谙看起来饶有兴趣。“是那名老妪?”
“正是,姑娘应当见过她。”
“走吧。”
会客厅,已有名老妇端坐于八仙椅上。见有人来,她恭敬起身,眉眼低垂。
“拜见王......后。”
看见棠谙,孟念念连身都忘了起,愣在原地。
黑幽以手作拳,置于嘴边,状似不经意地:
“咳――”
孟念念这才回过神,她急忙将黏在棠谙身上的目光收回。
“黑幽首领,料是王不在?”
还没等黑幽解释,孟念念便自言自语道:“王后与王握有同等权柄,我这话说与谁听都一样。”
她抬眼,望着棠谙:“更何况是花魂殿下。”
这守桥人也是奇怪,对棠谙竟比对鬼王还要恭敬。
棠谙也客气道:“我究竟是不是花魂,还未可知。您如今唤我棠谙便是。请问您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孟念念眼中却不自主地流露出一丝苦涩,但很快被她收回去,“棠姑娘,我是孟念念......”
她垂眸,将自己打量一番,无奈道:“我这样子,变化太大,姑娘不记得也是正常。”
黑幽出声解释:“棠姑娘丧失了身为花魂的所有记忆,并不只是关于您的。”
“原是如此。”孟念念喃喃道。
不知为何,看着她那落寞样子,棠谙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试图转移话题,“孟念……孟婆婆。不知您说的那件要事?”
“啊,是。我此次前来,便是想告诉您,守桥人一职,恐怕要另觅他人了。”
“为何?”
“我时日不多了……”
孟念念紧紧盯着棠谙,眼里有许多说不清的情绪。
骤然听见这个消息,棠谙还有些懵。她疑惑地问黑幽:“鬼身上,难道还有寿数一说吗?”
黑幽皱着眉,看起来满腹心事,但他还是耐心解释:“人享阳寿,鬼享阴寿。人死后是鬼,鬼死后,便是。”
“有什么区别?”
“是一种没有心智的东西,浑浑噩噩游荡于世间。但它们强悍又凶残,于是鬼界让它们统一生活在冥幽境。”
“听起来,与做鬼时没有区别。”
“区别甚微,只是......她是守桥人。”
黑幽转头问孟念念,“成为守桥人的条件极为苛刻,但若找不出合适继承者,鬼界恐将迎来大动荡。孟念念,这种事情,你为何不早说?”
话说出口,黑幽又觉得不对。孟念念办事向来稳妥,莫非......
“你已经找到合适人选?”
“正是。”
“是谁?”
棠谙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孟念念指向棠谙,“花魂既已归来,她难道不比其它鬼,更适合这职务?”
“花魂殿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棠谙自是满头雾水,就在这时,会客厅大门被推开,一个披甲执锐的身影,带着满身血腥气,出现在棠谙眼前。
伴随这身影而来的,还有斩钉断铁的两个字――“不行。”
一见裴千烛,堂上众人纷纷行礼,只有棠谙杵在正中央,好似在挑衅鬼王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