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幽将他脑袋提起来,看着他眼睛问:“我猜辛将军在这关键时刻溜出去,一定不是想透风这样简单吧。”
辛将军还是不说话。
棠谙笑着说:“将军难道不想看接下来的内容吗?也许比你想象中的更精彩。”她只需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棠谙这话却不是问给辛将军听,而是说与其他鬼将听。
底下开始议论纷纷:“莫非,他是在心虚?”
“那日,我好像的确没有在现场看见辛将军......”
被两名首领怀疑还不足以定罪,但被这么多人怀疑,辛将军可真是要洗不清了。
他委屈道:“忘川边的花海已枯萎千年,唯有鬼王宫殿中还存有些。但我进宫便是处理事务,总与花海失之交臂。抱歉,黑幽首领。我的确不该玩忽职守。”
“原是想看花海,那也能理解了。”鬼群中传来一阵唏嘘,他们都很能理解辛将军想念花魂的心情。
黑幽却道:“辛将军,你不要搞错了。花魂如今,可就在你眼前。”
棠谙和辛将军都沉默了。
辛将军还要替自己辩解,却见黑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
辛将军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将手伸进怀中,什么也没摸到。
“各位将军,请看吧。”
信件在鬼将们手中传递,辛将军也像被定了死罪,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你!”有名鬼将只看了一眼信件,便将其狠狠摔在地上。他指着辛将军,破口大骂:
“你竟敢谎称花魂信徒!你个忘本的东西,真是连畜生都不如!你与那个叫云初的活人里应外合害花魂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是谁赐你力量,予你鬼形,将你从混沌中剥离,给你装了个能思考的脑袋?”
“你......”
“闭嘴!”黑幽急忙出声,“花魂累了,把她带去休息吧。”他对白罗说。
无论房间里如何骚乱,只要将大门闭上,万物便清净了。
“黑幽为何不让我听?”棠谙问。“我知道我丢掉了一部分记忆,但你们都藏着掖着,我又该如何恢复记忆?”
“棠姑娘......”白罗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棠谙难得想知道花魂的事,她却不敢告诉她。
后天封印记忆的方法,无论哪一种,都不太牢固。白罗唯恐自己说错话,勾起那部分......对棠谙来说最痛苦的回忆。
“罢了。”棠谙知道白罗是个一根筋的性子,她不想说,自己也问不出来。
“那你能告诉我,留影珠中的内容,该怎么转到另一枚留影珠上去的吗?”
棠谙嘴角有着浅浅笑意,这预示着她的心情还不错。
白罗就没有摸清过棠谙的心情,她觉得这人该哭时笑,该笑时哭,很奇怪。
“其实你早就知道,又何必问我?”白罗有些无奈。
“毕竟从当事人嘴里听见,又别有不同嘛。”
“很简单。第二枚留影珠其实根本不能看见动手的人是他。我们只是在前半部分,多加了一点东西,让他误以为能被看见。”
棠谙认真点头,“如此说来,打草惊蛇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猜,当时根本没有狸花猫衔来引魂香。其实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引魂香从何而来。”
白罗板着脸道:“他们只是太信任我了。”
棠谙看着白罗,没憋住笑。
“你笑什么?”白罗语气疑惑。
棠谙忙收敛笑意,“我是说,一个老古板,怎么可能当上鬼界首领。现在看来,是误会白首领了。”
白罗面无波澜:“若能逗花魂殿下开心,怎么误会都行。”
棠谙怎么听都觉得阴阳怪气。她撇撇嘴,岔开话题:“你说黑幽从那个辛将军怀里拿到的信件,怎么没被发现?”
“他?”白罗脸上明显闪过一丝轻蔑,“你忘了他与王定下契约前,是干什么的了?”
棠谙:“......的确忘了。”
白罗语声一滞,但很快恢复常态:“他可是鬼界最优秀的小偷......”
白罗顿了顿,认真补充道:“你对外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毕竟,用他的话来说:‘你不能不给鬼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
“的确如此。”棠谙一脸严肃地附和。
棠谙快要走到自己寝殿门口,忽然想起一件事。但正要说出口,她又犹豫了。
白罗:“棠姑娘想问什么?”
棠谙第一次觉得,白罗要是不那么细心就好了。
她支支吾吾地问:“你不是说,黑幽守在裴千烛身边吗?可黑幽不是......”
“哦,你是想问,王会不会有事。”白罗表示明白。
棠谙面色微变,她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在鬼王宫殿都还会出事,那可太荒谬了。”
“若不是王,那两名女子就死了。王走时,还给她们留下许多丹药。如今,她们应当恢复如常。”
棠谙深吸一口气,太阳穴直跳。
白罗继续道:“棠姑娘,于情于理,你难道不应该去探望王?”
“我......我去。”棠谙觉得,白罗真的很懂如何拿捏自己。
在到裴千烛那里之前,白罗还在指导棠谙,“姑娘,你身上的引魂香对王的伤有奇效。”
棠谙惊恐地看着白罗,攥紧衣领,“报恩,也不至于如此吧?”
“姑娘在想什么?”白罗眼中尽是不解,“你如今虽不能控制引魂香,身体却能自主散发。因此,只要离王近些就好。”
“哦,近些。”棠谙点头,表示记住。这种不痛不痒的要求,她行动起来也没什么压力。
但怕就怕......
“放心,我们已经将王好好说教一番。而且,魂魄融合后,他曾吞噬的那些怨魂对他的影响,也小了许多。”
棠谙微怔,原来那日惊险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第93章
棠谙蹑手蹑脚地推开殿门, 一缕亮光偷偷爬进昏黑宫殿。但躺在床上的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分明裴千烛伤得那样重, 却连个服侍的人都见不到。
棠谙微微蹙眉,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仅有两盏烛火, 藏在无数重帘帐后。透出来的一点点光亮, 根本不足以让棠谙看清脚下的路。
尽管她已万分小心,仍是不慎发出了细微动静。
裴千烛不满道:“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吗?放心, 这点小伤,还死不了。”
原来这人没睡,那将房间弄得如此昏暗做什么?棠谙不再收敛动作,她快步上前, 一把掀开帘帐。
“你们这些人,连我的命令都敢不听了吗!”裴千烛又气又恼,他根本没想到这个侍女竟放肆至厮。
棠谙看见裴千烛时, 他才将薄被拉至腰间, 精壮胸膛暴露在外。
但棠谙眼里却没有这一览无余的好风光,她对裴千烛胸口那道, 深可见骨的碗状伤口十分在意。
“这是什么?”棠谙伸手想触碰伤口上缭绕的黑雾。
“别碰!”裴千烛急忙将棠谙手腕攥住。他这语气却不是责备,而是关切。
线条流畅的肌肉在棠谙指下, 随着呼吸起伏不断。棠谙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却瞥见裴千烛红得滴血的耳尖。
几乎与他枕旁的黄泉花一般红。
棠谙微微蜷缩手指, 却不知该做何反应。她承认, 在看见那恐怖伤痕时, 自己的确有些冲动。
“咳――”
裴千烛轻咳一声, 趁棠谙看向别处,悄悄把那几朵黄泉花塞进被子里。
见棠谙一直佝偻着身子站着, 裴千烛于心不忍,他下意识开口:“坐吧。”
“......”此话一出,两人都变得沉默。这儿哪有座椅,只有裴千烛的床,可以勉强一坐。
而两人都清楚地记得,他们曾在这张床上做过什么。
裴千烛想用为数不多的力量,为棠谙凝出一张座椅。棠谙却抬手称,“不必。”
身侧床榻微陷,裴千烛望着棠谙背影 ,有些出神。有温热触感不断从掌心传来,裴千烛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握着棠谙的手腕。
裴千烛不由得放轻呼吸,大脑和手仿佛各执一边,他缓缓松开,又试探着紧握。
“你还没说,身上这伤是怎么弄的。”棠谙微微偏头,平静的目光中不参一丝杂志。
这让裴千烛更加觉得,自己是如此丑陋。
“无碍,过几日便好了。”裴千烛垂眸,唯恐自己的眼神,泄露出心声。
但这动作,却让棠谙有机可趁。等裴千烛反应过来时,棠谙的指尖,已被那团黑雾包裹。
“嘶――”
仿佛将手指一寸一寸剁碎的疼痛,粘着棠谙不放。片刻后,指尖皮肤已溃破渗血。
“你非得碰它做什么?”裴千烛急得不行,他半撑起身子,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伤口。
豆大冷汗瞬间滚落下来,裴千烛痛得十指收紧,将身下被褥攥皱。
“你......”棠谙话还没问出口,便发觉受黑雾侵染的指尖,被轻轻托起,然后送到一片温热里......
这不可思议的变故,让棠谙反应变得迟钝。她甚至忘了将手抽回,只呆呆地看着裴千烛。
那人羽睫轻颤,摇曳烛光将斑驳阴影投射在他脸上。帘帐不知何时垂下,切割出狭小而密闭的空间,而温度在其间急剧上升。
棠谙只觉口干舌燥,但裴千烛的口中,仿佛有一汪清泉,源源不断地,濡湿她指尖。
间或有柔软触感一闪而过,棠谙不敢深思。
“抱歉,但这法子,能让你好得快些。”这是裴千烛第一次露出羞愧难容的神态,他垂着头,但脸颊温度滚烫。
棠谙低眉,指尖缭绕的黑雾皆以散去,但丝丝缕缕的凉意却黏附其上,化不开。
在那一刹那,棠谙脑中思绪瞬息万变,她像个不懂情爱的木头一样,只顾着思索裴千烛怪异举动背后的缘由。
“你生气了吗?”见棠谙不说话,裴千烛紧张道:“我并非有意轻薄与你,只是......”
“我知道。”棠谙面色平静,她回想起白罗曾说过的话:“鬼王是食怨魂而生的精魄。”
看裴千烛愣在那里,棠谙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补充道:“这是你疗伤的方式,我知道。”
“哦......”裴千烛怏怏地滑落在床榻上。分明棠谙没有误会他,可他心里,为何还是空落落的?
“但有一点我不明白。”棠谙托着下巴,作思索状。
裴千烛抬眸望着她,眼里又有了光彩。若他身后有条尾巴,定摇得像船桨一样快。
棠谙指着裴千烛胸口,“你这伤,为何迟迟不好?”
裴千烛浑身肌肉紧绷,他很想让棠谙教教自己,如何面对这种场面时,还能坦然自若。
“这里......怕是不会好了。”裴千烛盯着棠谙,试图捕捉她脸上细微的神情。
但很遗憾,他在棠谙面前仿若□□,而棠谙的心,他却一点儿也看不透。
“那箭上出了怨魂,还沾有一种毒。这毒只对鬼身有用,能一刻不停地腐蚀鬼的躯体。哪怕只有一滴,也能让鬼化成水。”
“剜肉可有用?”棠谙用最温柔的脸说出最冰冷的话。
裴千烛却认真回答:“试了,但......”他低头看着那隐隐透出的森然白骨,“但效果甚微。”
棠谙:“何药能解?”
裴千烛高兴地压不住嘴角弧度,在他眼里,棠谙这是终于关心自己了。
他握着棠谙的手道:“无碍,待这具躯体被腐蚀尽,我再凝一具便可。”
“不可。”
这两个字,棠谙几乎是脱口而出。但话出口后,她和裴千烛又双双愣住。
“咳,我是说......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棠谙眼神飘忽。
裴千烛自然捕捉到这细微的不自在,他抬首,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棠谙。裴千烛鼓起勇气,“棠谙,你方才是在关心我吗?”
棠谙明显愣住,这样的场合,这样的问话,是她从未预演过的情形。她脑中一片空白,因为连棠谙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那样说。
“或许吧。”棠谙也不否认。以她与裴千烛的情分,关心实属正常,但也仅仅是情分。
棠谙岔开话题:“为何白罗会说,我能为你疗伤?”
“你会帮我吗?”裴千烛眼中的期待与渴望再也藏不住。
棠谙撇开目光,她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你曾救我于危难之中,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但多余的事,不要想。”棠谙无情击碎裴千烛的美梦。
棠谙手边蓦然出现一本古籍,有不知来处的风吹过,恰好将书翻到某一页。
直接说就是,搞这么麻烦干什么?棠谙望着双眼紧闭的裴千烛,心里犯嘀咕。但她还是抄起古籍,认真翻看。
“黄泉花之清露,可解至阴之毒;黄泉花之血肉,可生万物之体。”
棠谙看了看书上那两行字,又看了看裴千烛,仍是一头雾水。
“唉――”
裴千烛认命般的睁开眼,他不敢强迫棠谙,只能又将棠谙的手,拉到嘴边......
棠谙急忙将手抽回,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的视线顺着裴千烛那张英挺面庞,慢慢往下滑。如玉石一般细腻结实的肌肤,偏偏在视角正中心,破开一道可怖的口子。
像一粒火星落在白纸上,焦黑起卷的模样是那么突兀。
其实棠谙看着,也于心不忍。只当是治病救人,不磕碜。她心一横,将头埋下去......
但她的额头,却被裴千烛掌心抵住。
棠谙不解地望向裴千烛,“我做错了吗?”
裴千烛轻轻点头,修长手指绕到棠谙脑后,将那张他心心念念的面庞,压向自己......
起初,棠谙还满怀治病的心。但渐渐地,那颗心便找不到方向。
舌根有些发酸,棠谙想问,关于疗伤,这是正常的吗?但裴千烛并不给她多加思考的机会。
酥酥麻麻的痒意从唇瓣传到心尖,气息滚烫间,是棠谙难得的沉沦。很奇怪,分明也是皮肤贴着皮肤,为何与当初她在雪山,为救裴千烛给他渡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棠谙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眼前那人两颊绯红,鸦羽轻轻颤动,眼角还隐隐残有水痕。
他为何闭着眼?棠谙不自主抬手,想替他拭去那不知趣的水光。但在快要触碰到时,那只手又僵在原地。
棠谙脑中仿佛出现警钟长鸣,她好像,越界了......
眼角余光中的伤痕,已止住腐蚀的势头。棠谙无情地将裴千烛推开,尽管唇角还残留温热。但这一片温热水光,在片刻后就会变得冰冷又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