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灵力即将耗尽，纸笼也被它们啃噬得只剩薄薄一层。棠谙决定先上岸看看。
她不知道河水将自己带去了哪里，但眼前大片大片枯败花丛，在提醒棠谙，这地方她从未来过。
脚步落下，将散落枯叶碾碎，揉进泥土里。棠谙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与本就寸草不生的荒芜比起来，看好花开败、好景不再，更让人心生感概。
犬鬼似乎感受到她的心情，伸出粗糙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她手臂。
“我没事。”棠谙的声音有些瓮，她将犬鬼捧出来，想让它透透气。
但当手掌触碰到犬鬼半透明的身躯时，棠谙怔愣住，她怎么忘了，鬼魂不需要呼吸。
棠谙轻叹一声，继续向前走。就在这时，犬鬼突然狂吠。
“汪汪汪――”
它挣脱棠谙手掌心，“嗖”一下窜了出去。
“啊！”随着一声惨叫，花丛中冒出个绻缩的黑影。犬鬼咬住黑影大腿，任其怎么甩都不放。
但体型娇小的犬鬼，怎么会是成年男鬼的对手？黑影逐渐冷静下来，他拿手撕扯犬鬼后颈毛发，犬鬼疼得发出呜咽声，但仍是不松口。
棠谙见状急忙大喊：“快回来！”她用仅剩的灵力化作长绳，将黑影双手束缚住，为犬鬼争取时间。
只听黑影愤愤道：“还藏着干什么？都已经被她发现了！上啊！难道不想要这具活人身体了吗？”
他话音一落，身后花丛中又涌出数道黑影。
棠谙直觉不妙，她仔细感受，原来身上用于隐藏活人身份的秘术，不知何时起已经失效。
她没多犹豫，抄起犬鬼，拔腿就跑。
本就枯败的花丛，被他们这群人踩得更加脏乱。原本颤巍巍举起的残枝，被狠心踩断，再辨不出模样。
突然间，有道声音仿若雷霆，裹挟着无边愤怒。
“是谁！敢在花海里放肆！”
棠谙循着声音抬头，天边鬼云化作青面獠牙的模样，隐隐有紫电在其间穿梭，仿佛下一秒，就会降下雷霆之刑。
“老，老大。你怎么不说，我们追到花海来了啊。”那只鬼磕磕绊绊地问领头鬼。
领头鬼劈头盖脸地骂：“废话！你自己没长眼睛啊！不知道提醒我一声？”
“那现在怎么办？”
领头鬼贪婪的目光看向棠谙，终究是舍不下这块肥肉，“不管了，先追到手再说，只差一点点了......啊！”
“老大！你怎么了老大？”虽是这样说着，那只鬼却没胆子管他被雷劈成焦炭的老大，不住地后退。
“若还有人放肆，下场如厮！”
剩余几只鬼被这声音震得连滚带爬，它们一边跑离这里，一边隐隐觉得不对。那个活人跑得比他们都前，为什么不劈她啊？
他们鼓起胆子往后看，却看见空荡荡一片，棠谙早已不见了身影。
“呼――可算把他们吓跑了。你没事吧？”
棠谙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人，心里拿不准主意，究竟是留还是跑。
“你不用这么警惕，我可不是裴千烛的人。”孟念念朝她伸出手，犬鬼这会儿只管在棠谙手心翻肚皮，方才那咬人的凶狠劲，全然看不见了。
棠谙点头，决定信了这个救她于危难间的老婆婆。但有件事，她还不明白：“你既能纵雷劈人，又为何会怕那区区几只鬼？”
孟念念笑道：“你怕是高看我了。雷云是结界自身的防御手段，一段时间内，只能用一次。而这结界，还是花魂留下的。”
棠谙试探着问：“比起鬼王，你与花魂关系更亲近是吗？”
一提起花魂，孟念念的话匣子便被拉开，“别说什么比不比的，那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精魄，也配和花魂比？”
“也就是花魂不在的这段日子，那些新来的鬼被他骗了去。不信你自可去打听，但凡有点资历的鬼，哪个不对他嗤之以鼻？”
“还整日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我呸！”孟念念越说越激动。
棠谙沉默着，不敢说话。
孟念念看了她一眼，又觉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今日才跑出来，可叫我好等。总呆在裴千烛身边，他能教你什么？他能不把你教成‘贤妻良母’就好了！”
“雪山那群时家人也是，当时拍着胸脯，说得信誓旦旦。结果兜兜转转，还是没杀得了裴千烛，让他回来重登鬼王之位。”
棠谙被这话哽得噎住，如果她记得没错，裴千烛没死大半还是她的功劳......
果然，孟念念的眼神定在棠谙身上，她幽幽地问：“棠谙，你这么想？”
棠谙如实回答：“我后悔了。”
孟念念表示很满意，她一边大笑，一边努力踮脚拍棠谙的肩。
棠谙看得心惊胆战，唯恐这个有一腔雄心壮志的老太太摔倒。
但孟念念也许只是长得老，从她的动作、眼神、心态来看，她还像个青年人。棠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棠谙随着孟念念一直往花海中心走，途中她看见了奈何桥，但奇怪的是，桥上似乎没有一只鬼注意到她。
察觉到棠谙疑惑的眼神，孟念念解释：“傻孩子，我们身在结界中啊。”
棠谙终于问出一直想知道的问题：“那裴千烛，他还会找到我吗？”
孟念念沉吟片刻，回答：“这是你的结界，全看你自己。”
棠谙似懂非懂地点头。别说亲自放裴千烛进来，她现在都恨不能亲自将裴千烛记忆消除，让他彻底忘了自己才好。
她回想起自己呆在裴千烛身边的日子，就像被养在后院的观赏花一样，脑袋空空地什么也不想。
真可谓是一事无成，还倒贴数年光阴。等等，数年？棠谙被自己下意识的用语惊到，她开始掰着指头从穿越时算起......
可算了许久棠谙也算不清，她总觉得脑中雾蒙蒙的，而自己的人生像断掉的锁链，怎么也连接不上。
我是不是忘掉了，很长一段记忆......棠谙想着想着，太阳穴像针扎一般疼，心脏好似被谁捏紧，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你怎么了？棠谙！”
再次醒来时，棠谙发现自己的手脚被人绑在床角，怎么也挣不开。
鼻尖隐隐嗅到药香，孟念念忙碌的背影在她眼前穿梭。
虽然场面如此诡异，但棠谙的心情却十分平静，她敲敲床，轻声问孟念念：“为何将我绑起来？”
“你终于醒了。”孟念念憔悴了许多，掩下乌黑遮也遮不住，“你在梦中总抓挠、踢打自己，我才这样做。”
棠谙揉了揉刚被孟念念送来的手腕，她没问其他，只问：“那只犬鬼呢？它还好吗？”
“汪！”
棠谙话音刚落，便看见犬鬼从床底下钻出，带着一身灰尘，还想摇着尾巴往她身上扑。
“等，等等！”棠谙急得手忙脚乱。
还好孟念念及时出手，让棠谙免了这一劫。
孟念念递给棠谙一碗药，棠谙也没问，直接喝了。
面对着孟念念探究的眼神，棠谙笑道：“昨夜，我好像梦见你了。”
孟念念拿着药碗的手僵住，她移开视线，嘴唇嗫嚅着，只说出一句：“那便好。”
棠谙一直在观察孟念念，其实她根本就是胡诌，她没有做梦。只是，棠谙在睁眼的瞬间想明白了一件事，以她目前的能力，不管是离开鬼界，还是与裴千烛对抗都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不可能将一切明枪暗箭挡与身外，但她至少可以，其中一部分转为自己的力量。
棠谙正想着，忽然听孟念念说：“你见你恢复得差不多，明日随我去鬼城转转，我需要一味药引，让你不再受这副躯壳困扰。”
第98章
棠谙惊道：“这是何意？什么叫不受这副躯壳困扰？”那瞬间, 棠谙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她怀疑孟念念也想将自己变成鬼。
孟念念用“你想多了”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的心脏被人拿走一半, 你难道不知道吗？”
“倒是知道一些......”棠谙声若蚊蝇。
孟念念忽然拔高嗓子, “一些？”她上下打量棠谙, 仿佛悟出了什么, 冷笑一声，“我就说裴千烛是个混账。这样的大事, 都对你藏着掖着。”
“他自我感动地以为，把风霜刀剑都为你扛在身外，是对你的保护。孰不知这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棠谙，你想找回记忆吗？”
棠谙说不出来, 在她的认知里，她就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但为何那么多人的期盼都与她相悖。
孟念念仰着头看她, 那张沧桑的脸笑出道道深壑, “既然你选择成为这一世的自己，那便按当下的意愿行动吧。”
“但是有一点, 你得记牢。”孟念念语气严肃，“跟着我这个老婆子, 怕是受不了几日庇护。”
棠谙不喜欢孟念念这样说话, 她反驳：“若是想受人庇护, 我就不会逃出来。”
孟念念笑道：“你向来是这性子。”
棠谙问：“何时出发去鬼城？我好早做准备。”
孟念念却将她拉住：“别急, 你想不想学一些, 裴千烛不敢教的东西？”
孟念念身形佝偻, 弥散着将行就木的沉哀。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却晃得棠谙如面山峦。
孟念念嘴上说不急, 却连夜唤棠谙收拾行李，往鬼城去。
到了客栈，孟念念鬼鬼祟祟地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样被黑布罩着的东西。她将黑布掀开后，棠谙的沉默震耳欲聋。
“这便是你说的教学？”棠谙看着那盆鲜艳欲滴的黄泉花，这东西在鬼王宫殿遍地都是。
孟念念正色道：“这可是整个鬼界，最后一株真正的黄泉花！你闻闻，是不是有香气，和鬼王宫殿里那些冒牌货可不一样。”
棠谙望着她那骄傲的眼神，半信半疑。她将鼻子凑过去轻嗅，却只闻到客栈厨房传来的食物香气。
“什么也没有啊。”
“怎么会？你怕是鼻子堵了。”孟念念皱眉，鄙夷地望着她。
“真没有，不信你自己闻。”棠谙端着花盆放在她鼻尖下。
“你小心点！摔了可怎么办......诶？真没有？”孟念念两眼瞪得老大。“不应该啊，我想想......”
“等等，我觉得有些怪。”棠谙忽然道，“我看见花盆四周，仿佛罩着一个半透明的纸壳子，忽有忽无的。”
没等孟念念反应过来，棠谙下意识伸手，将那圈纸壳撤去。
刹那间，浓郁至极的花香，像海浪般涌出。
“该死！”孟念念大骂一声，立即施展术法，重筑结界，花香这才止住。“我真是老了。”
她眼睛滴溜溜地在四周转了一圈，而后拉起棠谙的手，急冲冲道：“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等等，我行李还没拿！”
“来不及了。”
就在她们离开客栈的下一秒，无数鬼侍破门而入，鬼侍身后又有无数亡魂，他们聚集在一起，像是暗夜骤然降临。
孟念念对这里的路似乎很熟悉，她拉着棠谙在小巷中奔逃。棠谙都觉有些吃力，她那把老骨头却比棠谙还要结实。
“呼......呼……这花，怎么把他们引来了？”
“……”孟念念总不能跟棠谙说，这唯一的黄泉花，是她从鬼王宫殿偷来的吧。
她扔出一件厚斗篷，将棠谙罩住。这斗篷似乎能隔绝棠谙身上沾染的花香，使鬼侍失去了追踪方向。
“先别说话，往那边走。”
鬼城依山而建，竹楼一个挨着一个叠起，像整座城镇，凭空吊在悬崖边一样。
棠谙沿着崎岖山路，在暗淡灯火中穿梭。也不知孟念念在斗篷上施了什么法术，一路上遇见的鬼，看见棠谙就像看见空气一般。
像是登到了山顶，视野变得极开阔。茂密的竹林围成一处院子，暗红色的两层小楼坐落其间。
孟念念指挥棠谙：“快进院子！”
棠谙一头撞过去，却被撞得眼冒金星。
“是谁！是果果不认识的鬼！是坏蛋！”
锐利的尖叫声在棠谙耳边响起，那瞬间，棠谙感觉自己快要聋掉。
孟念念追上来，一把将棠谙的斗篷帽扯掉，她厉声道：“好生看清楚，她是谁！”
“哎呀！好熟悉的一张脸......好痛！哥哥，你打果果干什么？”
棠谙察觉到，竹院大门上那个无形的屏障解除，随即一个稍稳重些的男童声音响起：“花魂殿下，快请进。”
棠谙的兜帽立即被孟念念戴回去，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鬼侍已寻到这处山道。
“呼......”棠谙背靠紧闭的大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还会追过来吗？”
孟念念摇头，“暂时安全了。”
“快，我现在就教你引魂术。这里的结界恐怕撑不了多久。”她踩过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拉着棠谙朝二楼走去。
“引魂术？”棠谙觉得奇怪，“难道我燃烧纸人后施展的，不是引魂术吗？”
孟念念将棠谙带到窗台边，从这里，能将整个鬼城收入眼底。根据星星点点的灯火，棠谙发现，原来鬼城的布局，竟是如层叠花瓣般展开。
“鬼魂生活并不需要光。”孟念念忽然道。“只是有一个人喜爱光亮，最初的那批亡魂，便自发将鬼城建成这个样子。”
“那个人是花魂吧。”棠谙看着漂浮在自己的眼前的两片竹叶，陷入沉思。自她踏进小院以来，这两片竹叶就一直跟在她周围，甚至还逆重力地随她上楼。只差在叶子上刻下“快看我！”这三个字。
孟念念顺着棠谙的目光，也发现了它们。她不满道：“还凑在这里干什么？你们难道无事可做吗？”
竹叶闪了闪，化作两个拇指大小的娃娃。它们的皮肤呈半透明的绿色，圆嘟嘟很是可爱。
“好吧好吧。”女童被哥哥牵着走还不老实，回过头朝孟念念做了个鬼脸。但孟念念再不是从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女，根本没把她的挑衅放在心上。
孟念念解释：“这是竹叶鬼，也是这座院落的守门人。”
棠谙：“它们看起来还挺乖巧懂事，别吓着它们了。”
孟念念突然脸色一变，变得很是严肃。她沉声道：“棠谙，你要知道，一昧的温和从来换不回敬重。”
“你得用威严和实力，才能重掌鬼界大权。”
威严和实力......棠谙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也没有。
等等，她为什么要重掌大权？棠谙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
孟念念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你觉得裴千烛会放弃你？你觉得他这样有权有势，会没有办法将你找回去？醒醒吧，在这鬼界，你根本无法守得一隅宁静。只能跟他争，让他让权，才能过得好。”
棠谙叹气，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