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你总也亲眼瞧见了,世子爷虽面上看着淡淡的,倒是真心护着少夫人的。知道姚嬷嬷跟那避子汤脱不了干系,罚了姚嬷嬷后便直接将她打发了走,还喊了倪大夫过来替少夫人开药调养身子,便是每日的吃食也极为上心,我思量着,是不是该劝少夫人打消了和离的念头。”
玉竹忙道:“青竹姐姐,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少夫人好,可你我自小跟少夫人一同长大,少夫人的脾性你也是清楚的,她从不做冲动之事。她既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和离,自然有她的道理。总之我还是之前那句话,少夫人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玉竹,我自然跟你是一样的,少夫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只是担心少夫人日后会不会后悔,我更不想少夫人日子过得太苦。”
“青竹姐姐,这些事情你且不要去多想,总之这补药不能喝,若是真怀上了便麻烦了。”
玉竹知道青竹向来顾虑多,伸手接过药碗,抬脚朝一棵大树那边走:“你不倒,便由我来倒吧。”
刚将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倒在树下,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冷厉的男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竹冷不丁被吼了一声,心头一跳,忙循声望去,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连声音都带着点颤:“世子……世子爷?”
“啪嗒”一声,汤碗应声摔在地上,汤碗砸成碎片飞溅至四处。
裴源行视若无睹地踩在碎片上,朝玉竹愈发逼近了些:“你在做什么?”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送走了姚嬷嬷,却没料到他在府里唯一敢信任的玉竹和青竹,竟也开始对云初的补药做手脚。
玉竹手指蜷了蜷,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裴源行侧首看向立在一旁的青竹:“她不说,你说!”
青竹脸上血色尽失。
世子爷怎地突然回了听雨居,竟还撞破了少夫人的秘密。
她正踌躇着该不该如实招来,裴源行已勃然大怒:“谁给你们的狗胆?”
青竹和玉竹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两个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云初冲了出来,挡在了两个丫鬟的前面。
裴源行怔忪了一瞬,直视着云初,后者坦然地回视着他,徐徐而道:“世子爷,此事与她们俩无关,那汤药原是我吩咐她们倒掉的。”
裴源行瞳孔倏地一缩,满目的难以置信:“为什么?”
云初目光不躲不闪地望着他:“没为什么,就是不想喝。世子爷若是气,妾身听凭世子爷责罚,只求世子爷能放过玉竹和青竹。”
他眼神暗了暗:“你不喝补药,是不想让身子好了,是不是?”
云初卷翘的眼睫微颤了一下,心一横,索性跟他把话尽数说开:“是,妾身不想调养身子。妾身……”她抿了抿唇,道,“妾身不想为世子爷诞下子嗣。”
裴源行闭了闭眼,声音又干又涩:“你以为我让你喝补药,是为了让你给我生孩子?”
“妾身从不知世子爷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妾身却瞧得明白,世子爷娶我本就出于无奈,是妾身对不住世子爷,逼得世子爷不得不硬着头皮娶了妾身。”
是她存了私心,明知自己对裴源行并无半分恩情,却眼睁睁地看着裴源行满心不愿地迎娶她进门只为了所谓的报恩;
是她一直厚着脸皮霸占着世子夫人之位;
是她一味地拖着时间,直到彻底了结了沁儿的事儿,逼着父亲和邢氏立了字据不敢再干涉三妹的亲事,她才敢跟裴源行摊牌。
云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裴源行,终究是说出了那句话:“世子爷,我们……和离吧。”
他心弦一颤,望向云初,目光如刀刃似的锋利
“妾身知道自己无颜央求什么,只求世子爷能看在妾身平日里安分守己的份上答应此事。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裴源行喃喃重复道。
好一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倪大夫猜得不错。
云初果然是察觉到她先前喝的是避子汤。
难怪那日他劝她好生喝养生药,她却似是百般不愿,他竟还以为她是怕那药苦才不愿喝药。
裴源行垂下眸子,以掩去眼底的自嘲。
她哪是怕药苦,她不过是不想要他的孩子,如此,她才能毫无牵挂地离开他、离开侯府,而他竟还蠢得跟什么似的,整日挂念着她的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他勉强稳住身形,明知答案定不会是他想要听到的,却兀自不死心:“你是怕跟我有了孩子,你便再也走不出这座侯府了,是不是?”
“是。”
还是那样柔和的声音,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裴源行看着云初半晌没作声,忽而,他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好,如你所愿,那便和离吧。”
他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转身去了书房。
第四十七章
这一夜, 裴源行留宿在了居仁斋。
风清按着裴源行的吩咐,将他的衣物和寝具从听雨居搬来了书房。
他心中虽不解世子爷为何会突然决意在书房过夜,但也瞧出来, 世子爷这会儿心里正憋着火呢, 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凑上去送死。
他吊着一颗心替裴源行铺好了床, 又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裴源行躺在床上,眼神涣散地盯着窗外的月色。
他是想跟云初好好过日子的。
他要她喝补药时, 并未想着要她为他诞下子嗣, 他只是希望她能尽快调养好身子。
当然,他也的的确确想过跟她能有个孩子。
他自小便没了亲娘,亲娘刚去世, 父亲便将他送去了侯夫人的房里养着。
之后, 他一直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再后来, 姚嬷嬷也背叛了他。
他算不得什么好人, 自认不是个能耐得住性子跟孩子打交道的人。
不能对自己的孩子付出真心的男人,没资格当父亲, 倒还不如不生养。
说也奇怪, 那日看到云初眉眼含笑地对着她的丫鬟说话, 他竟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倘若云初能为他生个女儿,他们的女儿一定会是个极讨人喜欢的孩子。
和她一样的性子, 一样的容貌。
云初也定然会欢喜得紧。
为了他们的女儿,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制虎头鞋。
裴源行带着点怨气翻了个身。
青竹和玉竹、顾家那姑娘、还有那个顾礼桓, 云初对着他们, 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在她信任和在意的人面前, 她是开朗爱笑的, 唯独在他面前,只剩淡漠和疏离。
前世今生, 他从来不是她信任和在意的那个人。
裴源行一夜无眠地在书房里过了一晚上。
次日一早,更衣梳洗过后,小厮风清进来传了话,说是听雨居那边差了人过来,想要问问世子爷哪日有空。
也不知是在跟谁赌气,他丢下风清,扭头便去了听雨居。
见他掀帘进了屋,青竹和玉竹面上讪讪的,侧目看了看云初,便默默退下了。
裴源行敛眉淡声道:“找我何事?”
云初屈膝行了一礼:“不知世子爷哪日有空,能否陪妾身去一趟户部提交和离书。”
裴源行心下一沉,藏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收紧。
来之前,他竟还想着她是不是悔了不愿和离了,这才差了人来他书房,想要喊他回屋跟他服个软。
哪知她竟是为了问他一声,他可有空去户部办妥和离一事。
他笑了起来,带着几不可查的悲凉:“你既然着急得很,那今日便去户部吧。”
“有劳世子爷了。”
他无声地扯了扯唇,执笔写下和离书,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过后,便将和离书递给了云初:“拿去!”
云初接过和离书,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仔细将它折叠了几下,从腰间取下荷包,小心翼翼地将和离书塞进了她的荷包里。
裴源行的视线从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扫过,浑身一震,骤然回想起前世那场大火后,他在一堆灰烬中找到的那个荷包。
他虽不懂针线活,却也看出那荷包针脚细密独特,绝非外头铺子里买来的普通货色。
他原本就猜到留在火场的那个荷包是云初的东西,如今更是对此确信无疑。
他还记得前世他在那个荷包里找到了一张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画了押的纸片。
那会儿他总也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文书,云初竟会将它日日带在身边。
原来竟是她亲笔写下的和离书。
裴源行一贯疏离冷冽的眉眼怒意渐现,他伸手拽住云初的手腕:“所以你荷包里放着的,就是和离书,是吗?”
云初脸上划过一丝错愕,不过几息,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前些日子她曾梦见裴源行拿着她的荷包,从荷包里取出一份画过押,被烧得支离破碎的文书。
后来,她记起了前世的种种,也想起了前世她便已悄悄写下了一份和离书。搜小布人儿的事发生后,为免被人发现,她将藏在箱底的和离书取了出来,放在了她随身带着的荷包里。
眼下他定是猜到了前世荷包里的文书,就是她写下的和离书。
云初并未作答,但裴源行已然明白他猜得分毫不差。
扣住她手腕的手加大了几分力道,他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前世,你便打了跟我和离的念头,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回道:“是。”
他赤红着眼,手上的青筋暴起:“云初,你究竟为何要和离?你分明是爱慕着我的,若不是爱慕我,那日灯会上,你又怎会拼死救下我?”
云初摇了摇头,道:“世子爷误会了,我并不曾救过您。那日灯会上一片混乱,所谓的救你,不过是意外。”
裴源行只觉得心口像被撕裂似的,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外面传闻云初爱慕他。
他也以为她爱慕他,是以她豁出性命也要救下他。
可如今,她却告诉他,她没有拼死救他,那又何来爱慕之说?
他偏不信。
“那么那件寝衣呢,你又当如何说?”
云初愣了愣:“寝衣?”
“就是在你的衣箱里搜到的寝衣。”他直直盯着她的脸庞,心口有几分说不出的酸涩,“云初,你该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件寝衣,你若是心里没有我,依你的性子,你又怎会去弄那样一件寝衣?”
两世结为夫妻,纵使他再冷落她、疏忽她、误会她,他多少还是知道些她的脾性的。
她是个性子清冷的女子,却不顾羞赧悄悄备下了那件寝衣,不是为了博取他的欢心,又是为了什么呢?
听他提起了那件寝衣,云初的脸颊微微泛了点红:“那件寝衣原是母亲给我的,现如今,也不怕世子爷笑话,母亲指望我穿着那件寝衣讨世子爷欢心,讨了世子爷欢心,我便能开口求世子爷将我四弟弟从牢里救出来。世子爷听了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她吐出一息浊气,忽而笑了一下,“说来世子爷也许不会信,我的确是一时疏忽,忘了将那寝衣绞碎了,让人翻找出来平白惹人笑话,也让世子爷误会了,原是我的不是。”
是她的错,倘若她在邢氏面前态度再强硬些,抑或是回了侯府后便将那寝衣毁了,便也不会当众被人耻笑,更不会让裴源行误以为她对他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裴源行只觉得心疼得更厉害了。
他忽而想起那日他送药去云宅时,云初和顾家姑娘说的那番话——
“只是他们还说,你……你会嫁给裴世子,成为侯府的世子夫人。”
“传闻不可信,是以我也不会嫁给那位裴世子!”
她刚嫁进门那会儿,他心里还怨着她。她不是信誓旦旦地扬言不会嫁给他吗,为何转眼便又嫁进了侯府,成了他的妻子?
她爱慕他,是以,即使是挟恩图报固,她也要嫁给他。
可如今,她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一切皆是误会。
她从未爱慕过他!
她,两世都打着跟他和离的念头!
他双手在袖中收紧又张开,旋即又再度紧握成拳。
他忍了几息,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我要听你亲口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一刻都不曾对我动过心,是吗?”
她静静地直视着他,言简意赅:“不曾。”
他看着她温柔而淡然的面容,感到自己的心沉到了深渊谷底。
她不喜他。
所谓的情意、所谓的爱慕,不过是他妄想出来的东西。
什么互相扶持、和和美美过一辈子,从头至尾都只是他一个人自以为是罢了。
发红的眼睛盯着她良久,半晌,他才铁青着脸道:“好,很好!”
回了侯府,云初便同青竹和玉竹整理起箱笼来。
裴源行虽在书房里住下了,但是他们既已和离,她自该早些收拾好东西走人,也没必要多赖几天。
她没多少嫁妆,好些东西先前便已收拾妥当了,青竹和玉竹又是手脚麻利的,不过半日,云初便带着她的两个丫鬟,由马车载着一车子的箱笼离开了侯府。
小厮风清进了书房,裴源行抬眸冷冷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走了?”
风清看出他眼下心情不佳,哪敢多问什么,凭着自己的机灵,心想着世子爷应是在说少夫人,忙垂首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他顿了顿,察觉到自己一时说漏了嘴,忙又纠正道,“不,云姑娘离开侯府已有一盏茶的工夫了。”
裴源行抿了下唇,遂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他伏案看了一会儿书,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回了听雨居。
长案上的甜白瓷梅瓶里插着几枝红梅,红色衬着白色煞是好看。
许是刚从院子里的树上摘下来没两日,梅花还隐隐飘散出几缕幽香。
裴源行转身进了里间。
屋里头暖和得很,热气里夹杂着镂空熏炉里熏着的香,是他最熟悉的黄梅香,也是云初最喜爱的花香。
夜夜同榻而眠,他总能在她身上闻到这股黄梅香。
她身上的黄梅香,与铺子里调制出来的香料略有不同,他甚少与女子打交道,说不清楚不同在何处,只知她身上的黄梅香气闻起来更为清新脱俗。
他看到过她调香,想必那是她自己调制出来的香料。
裴源行眉头微微拧了拧,不愿再多思量此事,头枕了手臂睡在床榻上,却意外瞥见罗帐一角挂着的、红灿灿的吉祥结。
他身体明显地僵了僵,心底渐渐升起一阵烦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