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恩典,臣女感激不尽。”江吟领命。
江家的第三子,有个古里古怪的名字,称作江远客。他刚过而立之年,脸庞俊秀,比林君越大不了几岁,以至于江吟拜见他时,一句“小叔叔”怎么都叫不出口。
“兄长古板,说长幼有序,实在不懂得变通。其实,你叫我什么都没区别。”
江远客发觉江吟的为难,主动扶起她,以长辈的姿态轻松化解了窘迫的局面。
他和江吟除了家宴以外,很少碰见。“远客”二字象征他的真实身份,虽然姓江,却只是江家的客人。
“你姑姑还好吗?”江远客面上笑眯眯的,语气却有些小心翼翼,“都怪我不知轻重,贸然进谏,她是为我求情才触怒了圣上。”
他本是个洒脱随性的文人,以笔作刃铁画银钩,经了那次风波后,形销骨立,脊背却还和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江吟看他年纪轻轻,黑发中居然夹杂了几缕显眼的银丝,咽下酸楚回答道。
“姑姑托我转告你,身为朝廷的言官,就应该为民请命、宁折不弯。她曾教导你做人气节当属第一,似竹子一般坚韧不拔。现下你心系黎民,仗义执言,何错之有?”
“是了,这是她说出来的话。”江远客微微失神,耳边似乎响起江听雨温和坚定的劝诫声。
“我一向敬佩小叔的风骨。”江吟正色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啊。”江远客面露微笑,拍拍江吟的肩膀,感叹道:“我自幼颠沛流离,被江家收养。既未给江家带来一丝一毫的荣耀,反而增添了兄长和姐姐的负担,时感愧怍。”
“这么看来,小叔是不把我们当家人了。”江吟故意激道:“家人不就是用来同甘共苦的。姑姑说了,您闯下天大的祸事都不要紧,她会和小时候一样,护着您的。”
“她真的一切都好吗?”
江远客望着枝头抖动的梨蕊,喃喃自语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兄弟是路人。十几年来,我按她期望的考科举,当探花郎,入朝为官,每日清晨穿着官服垂手立在最末列,却屡遭贬斥。仕途坎坷也就罢了,可惜白费了姐姐的心血。”
江吟默然,她本不愿欺瞒江远客,但江听雨格外担心这个闷声不响,一开口必有大事发生的弟弟,不许江吟透露半点。
箫声悠扬,琵琶合奏,新鲜的瓜果一盘盘地端上来,酒壶里晃荡的是最醇正的佳酿。未央宫内,萧元尚未亲至,宾客皆着锦衣华服,低低交谈,不绝于耳。
江吟不想出风头,和父亲知会了姑姑的口信后就随着江远客落座于宴席的尾端。
江远客有意和侄女拉近距离,握着酒杯踌躇了一会,道:“像这般规格盛大的宴会一般是为了迎接军功赫赫的将军,此次回京觐见的是陈家后辈,你可曾听过陈梓这个名字?”
他话音刚落,连自己都摇摇头,情不自禁地笑道:“恐怕是没有的,毕竟他鲜少露面,我上次看到他是在两年前,当时还很稚嫩,跟在他父亲身后,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无论是谁试图攀谈都不搭理,接连得罪了京中几户权贵,被他父亲吊在梁上狠抽了一顿。”
江吟正举目四顾,忽然听小叔叔讲起陈梓的趣事,立马回过头来,双眸发亮地追问。
“然后呢?”
“然后就不清楚了。”江远客遗憾道:“他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直到去年随父出征,捷报频传,到底是名将之后,不会差的。”
江吟拨弄了一下琉璃盏里盛着的糖渍樱桃,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我们一观便知。”
管乐暂歇,帝后携手登上宝座。萧元俯视众人,眼神时不时瞥向殿外。
“诸位齐聚一堂,朕不胜欢欣。借此良机,朕打算公布两件喜事。其一,是朕的爱妃,江丞相的妹妹怀了身孕,南阳后继有人。”
他举起酒杯,底下人纷纷效仿,或恭喜江丞相,或庆贺陛下天命所归,上天眷顾。
江远客怔了怔,不慎将几滴酒水洒出,溅到了江吟的藕荷色裙衫上。
“生儿育女的苦楚,他们哪里懂。”他醉意上涌,长吁短叹道:“怎么姐姐就摆脱不了。”
江吟亦有同感。他二人各自难过,任凭气氛再热烈也不为所动。
萧元饮罢杯中酒,道:“二来,恭贺陈小将军凯旋,少年出英才。”
江远客心中有数,悄悄对江吟道:“估计那远道而来的陈小将军正等候在门外,随时应诏。”
言毕,便走上前一位礼官,拖长尾音尖声道:“宣陈梓进殿———”
两侧厚重的朱门缓缓拉开,黑暗中银光一闪,是陈梓佩戴的长剑。比雪亮剑光更耀眼的是塞北风沙里打磨出的少年将军。他缓步走近,宛如一柄归鞘的霜刃,收敛了锋芒,仍令看客屏住呼吸。
他经过江吟席前,停在萧元座下,俯身下拜,掷地有声。
“臣陈梓,叩见陛下。”
第29章 (男主回来)
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注目的中心自然是千里迢迢而来的陈梓。
萧元满面春风,亲赏了陈梓黄金万两,另赐珠宝玉石若干。
江吟眨眨眼,心跳得愈发急促,她静静地望着陈梓的背影,想象着发生在大漠里的一场场争斗。明月似钩,细沙如雪,云雾茫茫,羌笛幽怨。
她珍爱的少年如同一块璞玉,被沙砾研磨出平整的轮廓,从容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果然比文弱书生看着顺眼。”周遭突然冒出一句感叹。
江吟循声回头,和云家三小姐云颜对视了一眼。
“江吟?”云颜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也来了?我还纳闷,赏花宴怎么没见着你?”
“我姑姑头晕,所以我先行离席,送她回寝殿了。”
“那真是可惜了,你都没见到太子。”云颜惋惜道:“错过了一个机会。”
“太子有什么稀奇的吗?”江吟心不在焉,眼神下意识地追着陈梓,看到他正在接受同僚的敬酒,唇角衔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相较当年褪去了稚气,更添了几分稳重。
云颜被逗乐了,答道:“与刚入殿的这位陈小将军比,属实是差了些男子的气概,但论起清贵高雅,怀珠抱玉却不输给任何人。”
江吟联想起白天和宋鸿的交流,以为这姑娘一门心思要做太子妃,于是随着她的心意道:“云姑娘和太子是郎才女貌,太子妃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呢?”
“不,不,你误会了。”云颜惊恐地直摇头,“我对太子可没有非分之想。”
她是个单纯率真的女子,虽然心存顾虑但依旧毫无隐瞒地提点了江吟。
“我实话告诉你,不要去争太子妃之位,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姐姐云嫔入宫是因为家业衰败,全靠她一个女子维系家族的尊严。你看那些嫔妃乃至太子,个个憔悴不堪。我是欣赏太子的风姿,但犯不上把下半辈子寄托在他身上。”
“云姑娘思虑周全,令我拜服。”江吟由衷道:“是我会错了意。”
宫灯映照下,云颜的脸似乎泛着薄红,她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嗫嚅道:“其实,陈小将军很不错,就是有点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使人望而生畏。”
“真的假的?”江吟吃了一惊,“他竟是这样的吗?”
她怎么完全不知道。
“都是姐妹,我不瞒你。”云颜苦恼道:“我赴宴前路过清江池,恰巧遇见陈小将军站在湖边,手里拿着包鱼食往水里抛,那洒脱闲适的模样吸引了不少世家小姐停驻,甚至试图攀谈,他却理也不理。”
她含含糊糊地讲述了一遍,七分真三分假,隐去了部分缘由,闭口不谈被陈梓婉拒的人正是自己。
“他喂鱼的时候真好看。风一吹,翠绿的叶子飒飒作响,细碎的日光穿过树荫的缝隙轻轻落在他的锦袍上,是一等一的俊朗。”
云颜托着脸,思绪万千。她一旦身边没有表哥管束,胆子就变得非常大,碰到合心意的佳公子就忘了矜持。
清江池是仿照江南的小桥流水建造出的宫中盛景,一座春波桥横跨湖面,桥下是一汪澄澈的碧水,偶尔跃起几条锦鲤。
“你是哪家的公子,长得这么俊?”云颜有心结交,大大方方地朝陈梓行了个礼。
陈梓不作回答,点头还礼,手一挥将剩下的鱼食全都倒入湖面,转身离去。
“他拂了那个姑娘的面子,弄得她好生伤心。”云颜怕说漏嘴,支支吾吾道。
江吟早听出她杜撰的内容,并不拆穿,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或许他急事在身,无暇交谈。”
“我不信连答话的空隙都没有。”云颜气鼓鼓道:“京城里有的是巴结我的公子,他凭什么看不上我。”
她小孩子心性,被家里宠惯了,一言一行惹人发笑。
江吟忍了忍,没忍住,眼睛弯成月牙,笑道:“你想好了,如果当了陈梓的夫人,就得陪他去雁门关吃苦了。”
“不要。”云颜笃定道:“我就留在京城享福,随他打不打仗,都和我无关。我会用陛下赏赐的财物买做工最精良的绫罗绸缎,穿在身上四处招摇,别提多威风了。”
“云姑娘,以你的性子,到哪儿都不吃亏。”江吟伏在案上,笑得喘不过气。
宴会进行到一半,陆陆续续有人离席,江吟嫌酒气污浊,出了未央宫,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随意走动,不知不觉走到了陈梓白天待过的清江池。
想必陈梓根本不清楚我来了京城,与他咫尺之遥。江吟伸手掬了一捧冰凉的湖水,心烦意乱。
她不是容易冲动的人,最沉得住气;然而此时此刻,却被未央宫连绵不断的乐声扰乱了心弦。江吟抱着双臂,茫然地融入夜色中,任凭枝头的露水掉进她的衣衫。
黑夜中突然响起的嬉笑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唤回了江吟的神智,她警觉地藏在树后,寻找声音的来源。
两个偷懒的小宫女,为了逃避活计躲在此处打发时间。
“不着急,等席散了再慢悠悠地回去。皇后娘娘若问起,便说我们回宫取太子的披风了。”其中一个宫女胸有成竹,安抚着同伴。
“邪了门了,这一天格外漫长。”同来的宫女抱怨道:“先是赏花宴服侍太子,再是去梧桐殿慰问湘妃,晚上还要伺候宾客吃喝。让不让人活了?”
“我更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不懂分寸,触怒湘妃,已经逐出宫了。再就是轮到我倒霉,接替她的活儿干得手脚发麻。”
“你是辛苦了。”秉烛的宫女同情道:“忙得脚不沾地。”
“辛不辛苦是另一回事,我打入宫就跟着皇后,目的是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为我找个好出路。”率先开口的宫女愤愤不平,“天有不测风云,皇后娘娘再三提防,湘妃照样遇喜。我现在只盼着她要么生不出来,要么诞下死胎,母子俱亡。”
如此恶毒的诅咒听得江吟心惊肉跳,她涉世未深,低估了别人的恶意。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都能出于一己之利,视人命如草芥,可见宫里的勾心斗角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江吟握紧拳头,准备逮她们个正着,竟被抢先了一步。
第30章
“寒荷,因果报应,如影随形。你背地里咒骂湘妃,造了口孽,也不怕牵连自身。”
那宫女惊愕地扭过头,见花木之后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太子殿下?”她脸涨得通红,忙屈膝跪下,“奴婢无心之言,求您饶恕。”
月光如水,皎洁柔和。茂密的花树中,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慢慢走出一个姿态清雅的男子。
“有心无心,谁又分得清楚。”他语带叹息,“从此,你不再是东宫的人了。”
“太子殿下,奴婢是为您着想。”寒荷泫然欲泣,“奴婢担忧湘妃的孩子危及您的地位,这才失了礼数,口出狂言。”
“仅凭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就出言中伤湘妃和她未出世的孩子?”
“奴婢不敢了。”寒荷一个劲地摇头。
“你走吧,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不赶你。”萧寂远坚决道:“但也留不得你了。”
寒荷擦了把泪,和同伴互相搀扶着,踉跄而去。
江吟旁观了全过程,对太子的欣赏之情油然而生。湘妃和皇后水火不容,太子不仅不包庇皇后的侍女,反而替湘妃出头教训了她一顿,可见其是个明事理的君子。
君子最忌背后论长短,道是非。江吟尚在沉思中,忽然听见手杖触地的沉闷声响离她越来越近。
看来他知晓我的藏身处,是在两个小宫女说笑前还是后?刚刚的一出,是不是做戏给我看?好让她们成全太子的美名?
短短几秒,江吟的脑子转了数个念头。她善于揣测人的心思,特别是经历了刚刚的那一遭后,更不会掉以轻心。
树叶簌簌地颤动,萧寂远停下脚步,温和地提醒道:“你的同伴们已经走了,你再不回去,估计宴席都要结束了。”
他以为我是同来的宫女。江吟略一思索,决定趁着天黑从太子眼皮底下混过去。
她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从树后缓缓走出来,双手交叠于腹部,和宫里随处可见的宫女无甚区别。
“谢谢太子殿下。”她声音细弱,萧寂远险些没听清。
“无妨。”他侧身让路,暗暗疑惑怎么没在母后身边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