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的,江听雨怀着孕,需要静养;上官蔚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语中带刺;云嫔牙尖嘴利,戳人痛处,思来想去,只剩下怡贵人居住的翠微宫适合避一避风头。
萧元乘上轿子,途经清江池时恰巧望见孤零零的桥下立着两个挨得很近的人影。
他眼神如老鹰般锐利,何况那两个人的家世都令他心存忌惮。
“江吟,陈梓。”萧元念叨道:“怪不得她不愿做太子妃。他们两家要是联手对付我,那可是个大麻烦。”
第33章
春狩是皇室自古以来的传统,虽然不如冬季围猎一般隆重,但时机却是精妙,刚好卡在了陈梓回京的关头。
萧元大悦,钦点了陈梓参加,命他一显身手,夺个好彩头。
他百般推脱,不愿出风头,奈何萧元态度坚决,大手一挥定下了此事。
“后生可畏,你可要多打几匹猎物,给陈家争光。”
陈梓叹了口气,自知无力转圜。他做事慎重,向来不拂君主的面子,眼见萧元正在兴头上,哪敢不要命地推辞。转念一想,参加春猎也没有什么坏处,至少有宫内的女眷陪同,借此机会还能再看江吟一眼。
想到江吟在场,他瞬间振作起来,少年的好胜心愈发猛烈,跃跃欲试。
时维三月,序属初春,溪流潺潺,桃瓣逐水。江吟望着朵朵桃花顺水漂流,思绪不由得泛起涟漪。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她和陈梓已经是结发夫妻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江吟很轻地念道。
她念了头两句,忽然意识到这是一首过于悲怆的离别诗,立即收住,眸子里满是懊恼。
“这孩子怎么古里古怪的,一会哭一会笑?”同行的上官蔚纳闷道,“莫不是中邪了?”
她摸了摸江吟的额头,语重心长道:“你姑姑怀着孩子留下来安胎,心里却记挂着让你凑凑热闹,于是才托我帮忙。你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她交待。”
“我无事,您多虑了。”江吟发觉自己失态,脸颊发烫。
上官蔚还想再叮嘱些什么,围场内突然扬起沙尘,气势雄浑的骏马四蹄生风,绕着围场一展风姿,博得了场边众人的声声叫好。
江吟抬眸细看,入目皆是有头有脸的官宦子弟与皇室宗亲,水平一般般,典型的花架子,连送到嘴边的猎物都射不中。她兴趣缺缺,移开眼光,瞥见萧寂元向她走来。
他双腿有恙,骑不了马,遇到类似的场合总是抬不起头,自惭形秽。
那日江吟和陈梓说开后,为了不让陈梓在萧寂远面前感到为难,她主动握着他的手,找到萧寂远阐明缘由,并恳请他暂时隐瞒。
“我知道了。”萧寂远听罢愣了一愣,接着点点头,道:“你们两情相悦,那当然是很好的。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提起你们的事。”
他看着江吟发间的钗子,怔怔的发了一会呆,然后在江吟告辞时微笑地称赞。
“你戴着它的样子,真好看。”
江吟回想起之前的情景,满心欢喜,觉得陈梓选的东西不仅讨她欢心,还得到了姑姑和萧寂远的一致认可。
“臣女参加太子殿下。”她含笑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萧寂远这回不敢扶她了,离得远远的,低声道:“幸好你来了。”
“嗯?”江吟疑惑道:“臣女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
萧寂远看她眼底清澈,宛如一汪干净的湖水,正准备开口,声音却淹没在看客的惊呼里。
湖水的表面骤然掀起波澜,水光潋滟。
一匹白驹如风一般疾驰而来,顷刻间踏入了围场。马上少年雄姿英发,手腕一抖自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而后挽弓搭箭,射中了一只狂奔的锦鸡。那锦鸡脚上中了一箭,张开绚烂的翅膀欲逃。陈梓眼一眯,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旁观者甚至看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取了箭,又是什么时候发出去的,只听到箭羽破空的簌簌响声,锦鸡应声而倒。
上官蔚双眼始终紧盯围场,忽略了江吟身边立着的太子,顺口感叹道:“我还以为陈小将军是个稳重的孩子,果然少年心性,好比开屏的花孔雀,尾巴都翘上天了。这一箭射出去,不知要吸引多少名门贵女。”
她抒发完感慨,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江吟白净的脸颊竟生了红晕,一动不动地望着场上纵马扬鞭的潇洒少年。
谁没有经历过情窦初开的年华,上官蔚略略扫了一眼,了然地移开了目光。
陈梓上场不过一炷香,便赢得了全场喝彩,山鸡、野兔、梅花鹿等猎物尽收入囊中。
他犹如一颗明珠,熠熠生辉,使那些仗着家族荫庇的王侯子孙黯然失色。
“你若不来,他便不会如此拼命了。”萧寂远低声道:“所以我说,幸好你来了。”
“那我不如不来,省的他与别人争抢,弄伤了身子。”江吟顾虑重重,看见陈梓毫发未损地归来,才松了口气道:“平白无故的,我要他拼命做什么。”
萧寂远强压下心中苦涩,不作言语。
陈梓背着空箭壶,马后驮着死鹿,迎着众人艳羡的赞叹满载而归。他策马至萧元前,滚鞍下马,深施一礼。
萧元的脸上掠过一丝沉重,随后面色如常,叫了陈梓起来。
他拍了一拍手,左右侍从各捧着一个盛了珍珠玉器的盘子,递到陈梓面前。
“今日春狩,当属你拔得头筹。陈家世世代代威名显赫,赤胆忠心。于情于理,朕都应该好好赏赐你。”
陈梓不接,摇头道:“微臣雕虫小技,怎好意思领赏,若是我父亲听闻了,恐怕对儿子家法伺候。”
萧元呵呵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父亲和我是八拜之交,我唤你一声贤侄未尝不可。既然金银财宝入不了你的眼,那我作为长辈,赏你一门亲事,盼你先成家后立业,再无后顾之忧。”
他说得似真似假,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梓,观察他的神情。
“陛下莫要拿臣开玩笑了。”陈梓一慌,下意识躲开了萧元探究的眼神,“臣加冠不久,无心儿女情长,逗留京城无非是想效忠陛下,望您成全微臣的一片冰心。”
“是吗?”萧元漫不经心道:“你这么着急的回绝,朕还以为你心有所属,不愿朕插手呢。唉,你拘束什么,朕是你的长辈,你喜欢上哪家姑娘和朕说,凭你立下的汗马功劳,哪有不允的道理?”
“微臣、微臣不敢。”陈梓明显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好重新跪下去,长跪不起。
他不是江吟,能用三言两语打消萧元的疑虑。他自幼长于边关,直来直往,不免在人情世故方面略逊一筹。
可基本的礼法陈梓是懂的,史书上记载曾有臣子因拒绝君主赐婚惹来了杀身之祸,萧元好端端的,为何要代替陈桐插手他的婚事。
底下一片哗然,纷纷猜测萧元此举用意,是以婚姻作把柄牵制陈家势力,还是单纯的赐婚,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
“绝不可能是后者。”上官蔚肯定道:“前朝出过世家犯上夺权的动乱,萧元吸取了前车之鉴,防世家跟防贼似的。他若真给陈梓赐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那才违背了他一贯的准则。”
“依姐姐之见,萧元是打着什么算盘?”云嫔声音压得极低,俯在上官蔚耳边窃窃私语。
上官蔚是武将之女,因为萧元的猜忌被迫入宫十数载,看透了君主背地里的筹谋。
“萧元的疑心病一日更比一日重,我怀疑他是试探陈梓,揣测他在京中是否有了意中人,进而把控局势,分析利弊,是拆散还是成全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总而言之,他不会允许陈梓和任何一户高门联姻,以免造成威胁。”
围观的大臣开始交头接耳,讨论哪一家的掌上明珠能与陈梓喜结连理;随行的适龄少女无不双颊绯红,害羞地绞着帕子。她们大多是不经世事的闺阁女子,听父母兄弟讲述了陈梓戍守边疆的丰功伟绩,纯粹为他的风姿倾倒。
自古以来,男子最大的吸引力便是建功立业,唯有浴血的英雄为人称颂,广为流传。
萧寂元敏锐地注意到江吟把嘴唇咬出了血,她垂下眼帘,似是不忍再看,眼尾凝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朕是为你着想,你年纪轻轻的,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疼;此外,陈氏一族骁勇善战,可惜捐躯报国者甚多,你要尚存几分孝心,就该尽早绵延子嗣,传承荣光。”
萧元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陈梓想了一想,谨慎答道。
“陛下,臣有一把故剑,乃年幼时所铸,然遗落边关,不知所踪。虽为故剑,却是臣的至爱。天下名剑不胜枚举,但无一能取代它在臣心目中的地位。还望陛下体谅,收回成命,待臣寻回故剑,再做打算。”
他虽是摆出了臣服的姿态,但脊背挺得笔直,并不退让。
故剑情深,不止陈梓一人惦记。
江吟忽地一笑,如同冰雪融化,春花次序开放。她含泪带笑,反衬春光明媚。
“江姑娘,你——”萧寂远为其惊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只见江吟掩面转身,匆匆离去。
陈梓似有所感,抬眸朝那边投去一瞥,堪堪捕捉到少女一闪而过的裙角。
萧元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面上不显,依旧和蔼地示意陈梓平身。
“罢了罢了,朕不提了。地上凉,你先起来,领了赏回去。”
陈梓谢了恩,看也不看一眼侍从手里捧着的丰厚赏赐,翻身上马,追着江吟消失的身影飞奔而去,一骑绝尘。
第34章
江吟以袖挡脸,遮住了满面的泪痕。她极少哭,偶尔流下两行清泪,除了哀母亲早亡之痛,剩下的竟全是和陈梓有关。
他为她簪上发钗,为她屡遭险境,为她拒绝了君主的赐婚。
或许他们的结局从初见那日起就已经注定,否则拿什么解释她一抬头,就望见了桥上神采飞扬的陈梓。
“我是不是应该,多付出些真心。”江吟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眼里燃起微末的希望,然而转瞬即逝。
“可是,无论我怎么日思夜想,都想不到能让我们长相厮守的理由。纵使不牵涉世仇,还有国恨。他随时会走,我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赴死。我宁愿承认自己天资愚钝,都不愿抬眼看一看前途渺茫,覆水难收。”
她渐渐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帮陈梓减轻萧元的怀疑,他当众提起陈梓的婚事,不是无缘无故,必是别有用心,就是不知道是针对谁?短短几天而已,和陈梓有过接触的,难道是云颜?
“江吟,你等等我。”陈梓纵马赶上,勒着缰绳迫使马儿放缓步子,老老实实地跟在江吟身后。
“你离我远点,小心有人窥视。”江吟目不斜视,指甲嵌入掌心。
“这儿没人,我来的路上探过了。”陈梓以为她故意不理会,着急道:“你是不是听到陛下给我赐婚,生我气了?我没有答应,我发誓,这辈子如果还有幸成家——”
“打住。”江吟回过头,无奈地阻止了陈梓幼稚的发言,“你几岁了,不嫌害臊的。我没生气,我是喜极而泣行了吗?”
她仰起脸,笑吟吟地看向他,好比雨后梨花,沾湿了衣襟。
陈梓低下头,凝视着这张令他沉醉的清丽面庞,犹恐是梦中。
他从马背上俯下身,轻轻地碰了碰江吟的脸,仿佛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物件。
“别哭了,我只喜欢你。”
江吟睫毛颤了颤,下一秒就被陈梓拦腰抱上马,吓得惊呼了一声。
“抓紧了。”陈梓拉起江吟的手,握住了粗糙的缰绳,带着她一路策马,奔向陌生的远方。
他急促的呼吸环绕在江吟耳边,胸膛的热度自后背蔓延,像是天边的云霞,一点点攀上了少女脆弱的脖颈。
“我们去哪?”江吟吃了一嘴风,顶着呼啸的风声对陈梓大声道。
她其实是有点害怕的,这马格外矫健,冲得太快,使她不由得头晕目眩;但是——
今非昔比。
江吟微微侧头,看见陈梓一紧张就会抿起的嘴唇,便鼓起勇气,靠在了他的怀里。
周遭的景物快到看不清楚,树木葱绿、落英缤纷的春色一晃而过,没留下丝毫印象。
萧元考虑到春日赏景,于是把春狩的地点选在了山里。岂知春光再明媚,也比不上此刻紧紧相拥来得痛快。
陈梓双手揽着江吟的腰,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的淡淡芳香。
他拽住缰绳,途经一片宽阔茂密的林子,将绳子递给了江吟。
“你做什么?”江吟见他跃下马,好奇地问。
“我想和你待久一些。”陈梓坦率道:“牵着马走可以慢一点。”
他手把手地教江吟如何驾驭马匹,两人有说有笑,一扫之前的烦闷。
江吟随遇而安,心情极为畅快。东风乍起,吹落满树的春花,梨花白桃花红,不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下了一场花雨。
她摊开掌心,接住了漫天纷飞的花瓣,转头惊喜地对陈梓笑道。
“都说江南的风景好,我倒觉得京城更佳。那儿的春天多雨,雨里草木青,春意朦胧,出门都得带着伞,和北方繁花似锦,万紫千红的情景相比,我还是偏爱后者。”
“于我而言,在哪都一样。”
陈梓的肩上、发上、衣上都沾染了落花,他随意地抖了抖,看着马背上江吟羞涩的笑颜。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烧得江吟承受不住,赶紧垂眸躲避,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马的鬃毛。
“他为何这般望着我,是不是我头发乱了。”江吟思绪万千,忙理了理几缕不服帖的碎发,用余光打量陈梓。
“江吟,你能低一下头吗?”陈梓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