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吟的藕荷色纱衫是上等衣料所制,又是量身裁剪,改成白天根本无法蒙混过关。好在黑夜遮挡了视线,为防萧寂远发现端倪,她步子极快,衣带飘飘,掀起阵阵微风。
就在她即将脱身时,突然被萧寂远叫住了。
“你是哪个宫的?”萧寂远突然问,连他本人都惊了一惊,不晓得为什么要脱口而出,去关心一个陌生宫女的来历。
“奴婢…奴婢新来的。”江吟能屈能伸,当即放下身段屈膝跪倒,大眼睛里盛着隐隐约约的泪光,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祈求宽恕。
反正跪别人又不止一次了,谁让我不是出身帝王家,跪谁都一样。
审时度势而已。
江吟仰着头,楚楚可怜地望着萧寂远。
“你快起来,别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萧寂远慌乱之下,扔了手杖,俯身相扶。
这手杖一扔非同小可,江吟跪得太实诚,他一下没拉起来,上半身跟着晃了晃,重心不稳,直直地朝着江吟纤弱的身躯砸下来。
天呐,他拄着拐杖原来不是彰显身份,而是真的腿有问题。难怪云颜吞吞吐吐,我竟然忽略了。
江吟躲闪不及,懊恼之余只好抽出双手护在胸前,但还是被萧寂远压得眼冒金星。
萧寂远虽然瘦,但一身的骨头绝对算不上轻,硌得江吟手臂发疼。
她偏过脸,使劲推了推一动不能动的萧寂远,换来了对方强忍疼痛的低低喘息。
“嘶——”
萧寂远紧闭双眼,白净的脸庞染上绯红,连带着衣领下的脖颈都开始泛红。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生来就受万民敬仰,清风霁月;却有着不良于行的残缺,白璧微瑕。
如今,就算他有再大的权势,足以掌控朝廷风向,也无法支配自己僵硬的双腿。
江吟心生怜悯,撑起他的肩膀,去拾一边的手杖。她摸索着将手杖塞进萧寂远的掌心,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指使道。
“殿下,握着我的手,站起来。”
她先做了个表率,拍了拍裙摆沾上的泥土,而后向地上躺着的萧寂远伸出一只手,催促道:“快点。”
萧寂远迟疑半晌,终是按照她说的做,借着拐杖的支撑和江吟的帮助,尽管蹭了一身灰很是艰难,但还是站起来了。
“好了。”江吟松开手,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长舒一口气。
“你是谁?”萧寂远靠着树干缓了缓,执着地问道:“你不像一个寻常宫女。”
天空中飘过几朵厚重的乌云,挡住了月亮的光辉。
江吟发鬓松散,垂下几缕发丝。月黑风高,萧寂远多半记不清她的容貌,何况深宫偌大,上哪去找一个小宫女。
反正他腿脚不便,我跑了也追不上来。
江吟想好对策,外表依旧唯唯诺诺,言语却坦荡真诚,给了萧寂远一个忠告。
“太子殿下,您无需知道我是何人。您只需要明白,身体的缺陷并不影响一个人的骨气。有的人四肢健全但惯会摇尾乞怜;有的人缺腿少臂但独立于天地间。您若为此感到羞赧,那便称不上是大丈夫之举了。”
她三言两语,解开了萧寂远的心结,就当是感谢他为姑姑打抱不平。
不管是不是做戏,他起码做了。
萧寂远抓着拐杖,微微颤抖,年少时父亲的责骂浮上心头,“废人”、“残废”之类的词语占据了他幼小的心灵,令他万劫不复,如坠深渊。
现在有人告诉他,身体的缺憾并不重要,做人的骨气才是根本。
萧寂远动摇了。
“愿太子殿下安好,奴婢告退了。”江吟没心情陪他继续耗,毁了一件最爱的衣裳已经够烦闷的了。
“你等等,我有话要说——”萧寂远出声阻拦,可惜江吟头也不回,只身没入黑暗。
她走得太急,连发钗坠下都未曾留意。萧寂远捡起江吟遗落的白玉钗,若有所思。
江吟回梧桐殿的路上,浮想联翩,由萧寂远联想到了陈梓的境况。
“假如是陈梓断了胳膊瘸了腿,我会怎么安慰他呢?我会像安慰萧寂远似的鼓励他站起来吗?不,我不会。”
江吟望着乌云散去后的夜空,心中默念。
“我会对他说,如果你瞎了眼睛,我就当你的眼睛;如果你断了腿,我就是你的拐杖。如果你筋脉俱毁哪都动不了,我就找一架板车抬着你,带你去看来年的杨柳青青。没什么好顾忌的。”
她略出了一会神,再抬眼时离梧桐殿仅一墙之隔。墙头上飘来断断续续的箫声,如泣如诉,低沉而悲凉。
江远客持萧横吹,其音忽高忽低,似喜似悲,夹带着丝丝无奈与惆怅,盘旋于朱红的宫墙上,久久不散。
奇异的是,梧桐殿内响起了呜呜的筝鸣,幽怨凄楚,曲高和寡,与箫声一问一答,一应一和,写尽了平生伤心事。
宫墙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江吟侧耳倾听,揣测其中蕴含的意境。江听雨少女时最喜拂弦,常常拉着江远客合奏,只是心境不同了,曲调自然为之一变。
筝声渐歇,萧声渐低。江远客珍惜地收了玉萧,跃下墙头,恰巧遇上听得入迷的侄女。
“你回来了?”他乍见江吟,浅浅地吃了一惊,“是有人欺负你了吗?怎么一身泥?”
江吟沉浸在箫声余韵中,摇了摇头。
“我无事,不慎绊了一下。倒是小叔叔方才和姑姑弹奏的那一曲,称得上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我奏箫的技艺生疏,比不了姐姐的筝,行云流水,悦耳动听。此行并不为炫技,而是寄托我的牵挂。虽然见不到面,但足以慰藉。”
梧桐殿烛火摇曳,江远客回首,最后凝视了一眼他永远登不上的三层台阶,转身离去。
江吟目送他渐行渐远,无端地感到寂寥。按理说,她正处于无忧无虑之年,衣食无缺,韶华如花,可是眉间心头,却缠绕着愁思。
“吟儿,早些歇息,你一定累了。”江听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边上,眼里有了些神采。
“是。”江吟本不欲多问,但好奇心催促下,还是开口了。
“姑姑,小叔叔不是江家亲生的吗?”
“他告诉你的?”江听雨摘下十指的甲套,扔进金镶玉的镜匣里。
江吟点点头。
“远客是我领回来的一个小乞丐。”江听雨垂眸,认真强调道:“他确实不是江家亲生的孩子,但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我手把手教他礼义廉耻,丝竹管弦。从六岁开始他就在江家了,直到我嫁给萧元。”
江听雨回忆往事,不禁怅然。
“一晃十几年了,他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成婚呢?”
“小叔自由自在,不喜拘束。”江吟拿起梳子,边梳顺长发边嘟囔道:“真不公平,为何男子过了三十可以孑然一身,女子就得赶着青春年华,听从媒妁之言,草草嫁人。”
青丝绕指,她习惯性地先去取鬓边的钗子,却摸了个空。
第31章
春天的夜晚令人沉醉,花香浓郁,清风徐来,处处好光景。
萧寂远吃力地拄着拐杖,汗水沿着额头滑下。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行至未央宫外,远远地望见父皇正和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交谈。
那少年长身玉立,神态自若,并不因萧元的帝王威势而退缩。一双冰冷锐利的眸子仿佛能刺穿人心。
“陛下盛情款待,微臣感激不尽。”他退后一步,似要行礼,被萧元一把拉起,大笑着拍了拍肩膀。
“你是南阳的功臣,大可放肆些。”萧元欣赏道:“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仗着赫赫军功向朕讨赏了。”
他语气亲密,毫无责怪意,陈梓却执意要拜。他深知君臣有别,暗暗留心,不肯叫人抓住了把柄。
殊不知陈桐虽然不拘礼法,但该行的君臣之礼从未疏忽。萧元此番便是要试陈梓一试,看他是否居功自傲,忘了为人臣的本分。
萧元生性多疑,哪怕陈梓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也不能全盘打消他的疑虑。
“君是君,臣是臣。微臣怎敢僭越?”陈梓卸下佩剑,随手丢到一边,说着行下礼去。
“唉,你这孩子,快快请起。”萧元连忙劝道,转头看见萧寂远神情恍惚地呆立着,便招手冷声道:“你为何中途离席,还不过来向陈小将军赔罪。”
陈梓顺着萧元的目光往下移,才看清台阶下站着的原来是太子殿下。
席间匆匆见过一面,无甚印象。因此,当萧寂远步履蹒跚朝他走来时,陈梓的眼睛瞪大了。
他居然真的腿脚不便,我以为他拿着手杖只是凸显气质。
萧元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儿子艰难地行走,每一步都极为费力,也不唤侍从帮忙。
陈梓于心不忍,像他这样倔强的少年,把自尊看得比性命还重。士可杀不可辱,要一个堂堂男子汉在同龄人面前出丑,还不如一剑刺死来得干净利落。
他频频看向萧元,指望他出言制止,免得萧寂远继续受辱。但萧元漠然视之,全然不顾儿子的尊严,甚至变本加厉。
“你和陈小将军年龄相仿,往后还得倚仗他。想当年祖辈于马背上征战天下,傲视群雄,入主中原。谁让你无用,继承不了大业,就是给你一万匹良驹也是浪费。”
他字字句句都宛如金针,深深扎进萧寂远的心窝,无地自容。陈梓自小被父亲打骂,感同身受,碍于礼法不得顶撞萧元,索性纵身一跃,挡在萧寂远身前,长揖道。
“陈某一介武夫,除了舞枪弄棒外一概不知,幸得陛下赏识,有负众望。太子殿下高风亮节,怀瑾握瑜,恰似天边的一轮皓月。微臣腐草之荧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何况,君臣之间,本就是相互扶持。太子殿下若是明主,但有驱驰,万死不辞。”
他语出惊人,不仅维护了萧寂远的面子,同时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忠心,一箭双雕。
“陈小将军,你——”萧寂远听的心潮澎湃,眼中不禁流露出敬佩之色。
他二人惺惺相惜,顿生知音之感,陈梓以身作杖,挽了萧寂远的手臂,支撑他站立。
萧元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幕,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骇然。他年少时和同胞弟兄争夺皇位,你死我活;登基后铲除异己疑神疑鬼,生平从未信过任何一个人,哪里懂以势交者,势倾则绝的道理,更别提君子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深厚情谊。
他咳嗽一声,对萧寂远道:“看在陈梓的份上,我就不批评你了。天色已晚,宫门紧闭,朕打算留陈梓住一晚。既然你们如此投缘,那就交给你安排吧。”
“是。”萧寂远领命,郑重道:“儿臣绝对不会怠慢,请陈小将军跟我来。”
一路上,陈梓照旧扶着他,萧寂远知恩图报,为其准备了最舒适的寝居。
萧寂远起初以为陈梓不通文墨,后观其谈吐才知他是自谦之辞,实则才华出众。
两人相谈甚欢,到后来竟以兄弟相称。
“我在江南的书院求学过。”陈梓道:“待了大半年,肚子里装了些墨水,勉勉强强作了几首诗。那儿的人满腹经纶,讲究信义,令我心悦诚服,特别是——”
特别是什么呢?陈梓呆了一呆,不知不觉竟牵扯到伤心处,但见萧寂远面带微笑,不愿拂了友人兴致,便硬着头皮接下去。
“特别是流风回雪、平湖寒梅的盛景,凿冰垂钓,泛舟煮酒,足以醉人。闲暇时和三两好友,把酒言欢。”
“我听闻江南遍地多的是大眼睛长睫毛的苗条姑娘,和京城的女子相比另有一般天然风姿。陈兄游历江湖,不知对此有何见解?”
他不是贪恋美色之人,更不是故意刺激陈梓的隐痛,而是今朝见了江吟,觉得她满身秀气,忍不住比一比她和诗文中温婉秀丽的江南女子哪个更佳。
岂料陈梓脸色一变,背过身去,极力隐忍着夺眶而出的泪珠。
他和江吟分别一年有余,此次奉旨回京,便存着下江南一趟找寻她的奢望。
江水滔滔,不知其往。
“江南女子与其他地方的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若说有的话,那也是文人词客耗费笔墨,不吝渲染的缘故。”
“陈兄言之有理。”萧寂远点头称是,自怀中拿出了那根通体温润的白玉钗,反复摩挲。
他清冷矜贵,心生爱慕还是第一回 。陈梓见他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对一根小小的发钗视若珍宝,便有些好奇,猜想是哪家的美貌姑娘,勾走了萧寂远的春心。
他凑近些,一眼认出萧寂远捧着的正是当初自己赠给江吟的发钗。这发钗对她意义非凡,称得上是定情信物,从不离身,怎会到了萧寂远手中?
陈梓大惊失色,颤声道:“太子殿下,臣冒昧一问,这枚发钗您从何而来?”
萧寂远盯着发钗出神,并未关注到陈梓瞬间苍白的脸色,随口答道:“是我钟情之人的随身物件,暂由我替她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