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负才智过人,手下暗卫来无影去无踪,叫人抓不住半点把柄,可惜百密一疏,追杀慕容恒时不幸惊动了萧元。
果然,萧元慢悠悠地转过身,心平气和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教出来的人挺好。”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激得叶凝然和萧寂元双双变了脸色。
到了这个地步,谁还听不出来萧元的言外之意。叶凝然护子心切,一心要为儿子辩驳。萧寂远摇了摇头,抢在她前面认错道:“儿臣知错,请父亲惩处,至于麾下的侍从,皆交予父皇处置。”
他虽然不舍那些朝夕相伴的侍卫,但碍于萧元愈发加重的疑心病,只得后退一步,拱手相让。
其实萧寂远安排得十分隐蔽,没走漏半点风声,败就败在一枝春上。萧元只需稍稍瞥一眼慕容恒毒发的状况,就能轻而易举地推断出他中了什么毒,持毒的又是何人。
功亏一篑。
“咱们是亲父子,朕怎会因这点小事怪罪你?”萧元难得显现出几分慈爱,伸手摸了摸萧寂远的头。“你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何必拘泥于笼络一两个高手呢?放心,朕早就为你铺好了路。”
他递给萧寂远一沓名册,上头用朱笔圈起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朕定下了你的太子妃,江丞相的独女江吟,家世显赫,容貌出众,当居京城贵女之首。她不能生育,朕本意是委屈她做个侧妃,转念一想,不免薄待了江家,于是仍照之前的惯例,封她为正妃。纵使日后膝下无所出,大不了你多纳几个妾室,挂在她的名下,作为嫡子教养便是了。”
“儿臣——”萧寂远一晃神,眼底掠过一丝犹豫。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就是再仰慕江吟,都做不到违背良心强娶她为妻。
叶凝然别过脸去,心中暗暗哂笑。她在梧桐殿见过江吟一次,上一辈的恩怨未消,对她自然没什么好感。
“陛下,您何必急于一时,品行良好的女子又不止江姑娘一个。况且江家人一向古板耿直,注重礼法,您当年夺位之时,他们可没少冒死进谏,让您丢了不少威风。”
萧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想起过去和江听雨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求她为其说情,却被她冷淡拒绝,说什么违背道义。年少相识的夫妻情分便断在这上面,实在可笑。若不是叶家出手相助,他是称不了帝的。
“臣妾不如您心胸开阔,近些年来,也没给湘妃什么好脸色看。”叶凝然直率道:“叶家的家训是睚眦必报,臣妾佩服您如此宽宏大量,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恕江家。还有那湘妃的弟弟,出言不逊,蔑视皇威,斩首都算轻了的,您居然只关了他几个月,湘妃一求情就放了,连官位都不削。”
“皇后,你不明白。”萧元抚着胸口,轻描淡写道:“朕平生最恨满口仁义道德之辈,他们不是要清清白白做人,朕偏不遂他们的意,偏要折辱他们的尊严。江丞相何等正派的人,为了宫内的妹妹多次上书;湘妃那么高傲的人,为了牢中的弟弟跪在朕脚下苦苦哀求。朕要让江家知道,他们坚守的所谓道义,在权力面前一文不值,徒增笑耳。”
“叮咚”一声,叶凝然头上的凤钗晃了晃,身子有些发软。她平日里苛待江听雨,往往是明面上挑个错处,无缘无故地罚她抄经书,出个气也就算了。哪里会像萧元似的,处心积虑,一定要将一块洁白的帕子用墨汁染黑。这般深重的心思,当真是只针对江家吗?
“父皇,江家不识抬举,着实可恶,儿臣不想娶江吟,白白便宜了她。”
萧寂元适时开口,缓和了稍显凝滞的气氛。
萧元笑了,是轻蔑的笑。
“你娶了江吟,相当于拿捏住了江家的把柄。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寸步不离地绑在身边,看她一天天褪去颜色。趁江吟尚未定亲,朕会下旨,聘她为太子妃,其余的话不必说了。”
叶凝然沉浸在萧元带来的震惊里,慌乱地应了一声。萧寂远还想挣扎一下,但一触及萧元冰冷的目光,不由得心生畏惧。
等出了御书房,叶凝然才长舒一口气,推着轮椅的手微微发抖。
“母后,事已至此,违抗不得了。”萧寂远苦笑道:“陛下乱点鸳鸯,叫儿子如何承受。”
殊不知叶凝然考虑的却是另一回事,叶家仗着对萧元有恩,在朝中行事肆意、无人能比;而她自己对萧元有时也不怎么见外,有话直说,偶尔还发发脾气。这要是被萧元记恨上了,像对待江家一般暗中报复,那可就糟糕了。
“好狠辣的手段。”叶凝然脸上血色褪尽,见四下无人,忙低头对萧寂元道:“当今之计唯有你尽快登上皇位,我才安心。可陛下正值壮年,绝不会放弃权势,退位让贤。我真怕哪天得罪了他,连累你一道死无全尸,没个好下场。反正他生龙活虎,除了湘妃肚子里的孩子,再生几个也不是难事。”
“母后,您才意识到吗?”萧寂远无奈道:“我记得儿子很早之前就和您提过,切勿张扬,别把儿子的太子之位看得太重,毕竟它随时可能被剥夺。”
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生活了二十年,回首一望,原来母亲糊里糊涂,浑然不知他艰难的处境。
“我——我以为他会感激叶家的功劳。”
“那陛下和湘妃青梅竹马,互相扶持,也没见多加怜惜。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所以宫中妃子人人自危,无意争宠。”
“你说得对。”叶凝然渐渐冷静下来,“怪我蠢笨,希望还来得及挽回。关于太子妃一事,既然尘埃落定,你不娶也得娶。我会好好待江吟的,不许旁人欺负她。”
叶凝然此刻心如明镜,十数年来与江听雨的纠葛怨恨一朝化为乌有。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萧元,她处处为难江听雨,如今细细想来,不禁追悔莫及,悔恨难当。
“江吟愿不愿意嫁我还说不准,江家是经不起打压了。”萧寂远为江吟着想,挂念她不肯辜负陈梓,惹怒萧元。“她比较稳重,应该会识大体,总不能当众拒绝接旨,拂了萧元的面子。”
他捉摸不定,便对叶凝然请求道:“要不你去一趟梧桐殿,传个口信给湘妃,不然等陛下拟好了旨就晚了。”
“已经晚了。”叶凝然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少女,缓步迈进殿内。“她来了。”
萧元倒掉残茶,重新沏了一杯赏给江吟。
江吟道谢后,双手接过,浅浅地喝了两口便放下了。
“你从江南来,怕是喝不惯朕的茶。以后常喝,习惯就好。”
“臣女卑贱之躯,配不上陛下的好茶。”江吟落落大方道:“品茶是雅事,臣女牛嚼牡丹,未免扰了陛下的雅兴。”
“朕今日叫你来,自然不止品茶一件事。”萧元一看到江吟,就忆起那日路过清江池亲眼所见的一幕,令他头疼几晚。
俗话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萧元整天揣测他人的意图,实则根本无人在乎他。陈梓忙着收拾行囊,准备请辞;江吟思考怎么转告家里人,各有各的烦恼,顾不上别的事情。什么两家联手,夺权乱政,完全是无稽之谈。
“陛下请讲,臣女洗耳恭听。”
“朕欣赏你的才貌,有意聘你做太子的正妃。你意下如何?”
江吟秀眉微蹙,第一反应便是推脱。岂料萧元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不给任何退路。
“朕不强求你生儿育女,你无须以此为由搪塞。朕属意你做太子妃也只是想看一看江家对朕是否像明面上一般忠心。令尊近来可好?身体还硬朗吗?还有你那个叔叔,被赦免后精神有没有好一些?”
“承蒙陛下关心,我父亲和叔叔一切都好。”江吟不动声色地重新端起茶碗,垂眸盯着碧绿的茶水,掩饰一闪而过的惊慌。
燕子斜飞过屋檐,黑色的尾羽犹如一把锋利的剪刀,却剪不断少女的绵绵心事。
为什么萧元偏在这时候旧事重提,明明就差一点点,她便可以抛却虚名,和陈梓远走高飞。哪怕隐姓埋名,举目无亲。
为什么每次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都不能称心如意,总有人要阻挠他们。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林家长辈要她和陈梓天各一方,此生不复相见,反抗即是不孝;萧元逼她和太子成亲,另结良缘,拒婚则是不忠。
所谓忠孝,难道非得拆散她和陈梓吗?
几滴眼泪悄悄落入杯中,茶水苦涩,比那年冰湖上赏梅时浅尝的清酒更难以下咽。
那少年于冰面上舞剑,梅花如雪,衣不沾尘。
“......性行温良、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与皇太子堪称天造地设......择良辰完婚。”
小太监诵读着旨意,江吟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地直视着前方。
她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没有了喜怒哀乐,在萧元的胁迫下顺从地接过了圣旨,颤抖的声音仿佛不属于自己。
“臣女——臣女接旨。”
第40章
夜深了,梧桐殿上下都沉入了梦乡,唯有江吟房中点了一盏孤灯。
她拿起案上的书信,慢慢挨近烛台。摇曳的火苗点燃了卷边的纸张,顷刻间烧成了一堆灰烬。
那封信是江吟昼夜不眠,写给父亲的家信。
“恕女儿不孝,以后不能侍奉您左右了。请您务必对外宣称女儿不肖,私自出走。逐出家门,再无干系。”
她借着烛光,一笔一划地写完后,又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最后才郑重地封了口。
这是江吟一生中第一次凭心做出的决定,她望着半空中洒落的纸屑,像是在看一颗烧尽的真心。
萧元和江听雨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江吟透过屏风,默默地承受着难言的委屈。
一贯与世无争、清高淡泊的小姑娘,却被迫卷入了朝堂的斗争,一夜之间憔悴了不少。
“你是不是在恨我,在恨江家?”江听雨声嘶力竭道:“就因为当年我父亲嫌你并非良配,当众回绝了你的求娶,让你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脸。哪怕之后我违抗父命嫁给了你,你依然怀恨在心。”
“对,我是恨极了江家。”萧元口不择言,双手抓着她的肩膀怒吼道:“不过不是因为这个,是你父亲上书说我心术不正,不配继承大统,差点断了我的后路。”
他念念不忘的,无法释怀的心结皆是由此而起。生母不详、备受欺凌的卑微皇子遇上了外柔内刚、品貌端庄的高门贵女。他欣赏不来江听雨与生俱来的品格,她也难以理解萧元勃勃的野心。
“你父亲、江远客、江吟是不是都看不起朕,即使朕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你们也一样不把朕放在眼里。”萧元怒极,砸了一只青瓷杯,“骨碌碌”地滚到屏风后的江吟脚边。
“没有人看不起你,陛下。”江听雨悲怆道:“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闻讯赶来的叶凝然听得心惊胆战,忙拉开两人好言相劝。等萧元一甩袖子愤愤离去后,江吟才走出来,握着江听雨的手,仍旧一言不发。
她有点太冷漠了。叶凝然忍不住想,抿着嘴一声不吭,跟个游魂似的,飘荡在世间。江家人都这么冷冰冰的吗?
“皇后娘娘,麻烦您转告太子殿下一声,臣女心有所属,怕是要辜负陛下赐婚的好意了。”
“好。”叶凝然抬起手,摸了摸江吟的头发,劝解道:“你放宽心,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被迫的?据我所知,与湘妃私交甚好的蔚妃,是家里遭到了萧元的猜忌;怡贵人就更惨了,定亲前夕入了宫,都是可怜人。”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江听雨冷淡道,不复从前的温和守礼。
她为了保护侄女,浑身竖起了尖刺,戳得叶凝然哑口无言,悻悻而去。江吟拍拍她的手背,起身送客。
昨晚下了雨,打落了枝头的花苞,唯剩满树绿叶,花落春残。
江吟踏过一地的破碎花瓣,回过头,只见暗沉的殿内毫无生机,像一座阴沉沉的坟墓。
她突然就害怕了。
陈梓最近莫名的心神不宁,他用软布沾了清水,擦拭着长剑,试图静下心来。然而事与愿违,反倒被出鞘的剑锋割伤了手。
血珠不停地往外冒,不一会儿就染红了白布。一道伤口突兀地横在掌心,颇有些骇人。
“陈梓兄,你怎么了?流了许多血啊。”宋鸿摇着扇子前来寻陈梓,一进门就大呼小叫。
“大惊小怪。”
陈梓眉头都没皱一下,迅速地包扎完,单手沏了一杯茶推给宋鸿。
“嗯,此茶别有一番风味。”宋鸿品了品,陶醉道:“汤色碧绿,香气浓郁,恰似我去年途径临安时,主人家招待的龙井。”
它就是龙井,你个缺心眼的。陈梓端起茶喝了一口,瞬间抚平了内心的焦躁。
京城与临安相隔甚远,好茶难觅,明前龙井更是不易得。陈梓手上的这一小包,乃江吟所赠,平常都舍不得喝,拿来珍藏。
“从来佳茗似佳人。茶如佳人,或清雅馥郁,或芳香四溢,实在叫人回味无穷。”宋鸿饮罢了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在下三生有幸,识得一位面若桃花的女郎,改日引荐给陈兄,一同切磋笔墨。”
“宋兄,你莫不是又想撮合我和令妹了?”陈梓打断他,“恕我直言,在下已有意中人,感情甚笃。”
“这回真不是。”宋鸿尴尬地摆摆手,“你心气高,自然看不惯舍妹骄纵的性子。那天你挑明后,她回去大哭了一场,也算碰了个钉子,多了些磨练。”
陈梓微微颔首,笑而不答。他是很有分寸的人,不掺和他人的家事。
“一提到你那位心上人,陈兄的笑容都藏不住了。”宋鸿艳羡道:“也不知是怎样的一位佳人,令你如此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