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是良配。
可惜好好的一个重阳节,未免虚度了。
她正打算转身离去,远处的天空恰好绽开一朵绚烂的烟火,连带着整条长街都骤然亮堂了起来。江吟和许多停住脚步的游人一道,顺着璀璨烟花盛开的方向望去,微微地愣了一愣。
陈梓形单影只,站在灯火阑珊处,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正在点烛芯。
江吟莫名地生出几分怜惜,想到他作为异乡客,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地方求学,种种艰辛不易。先是遭人陷害,再是被她失约,以至于佳节无处去,白白浸染一身月色。
许是目光太过专注,陈梓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温柔沉静的眸子,两两相望,隔着几步路的距离。
“你怎么来了?”他快步奔向她,“其实不必特意托锦瑟来道歉的。”
“我不是有意失信于你的。”江吟本想和盘托出,但考虑毕竟牵扯了私事,于是寻了个旁的理由搪塞道:“家中临时有事,我办完了才上街瞧瞧,正巧在此处碰见你,也是有缘。”
她脱口而出”有缘”二字,下意识联想起老者所说的机缘,究竟在何处?
“我刚刚从桥上过,老被人扯住衣袖丢了手绢,弄得灰头土脸的,一件新做的衣裳差点给毁了去。”陈梓爽朗笑道:“临安民风纯朴,不像京城,束手束脚的,过节都不痛快。”
“当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止是男子有,女子同样可以向喜欢的人表达爱意,譬如丢手帕,眉目传情。陈公子长相俊美,受到欢迎是正常的。”
“长相有什么要紧,百年后都是一堆枯骨。”陈梓道:“重要的是我心悦她。”
烛火摇曳,倒映在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陈公子写没写祝愿?”江吟指着花灯问:“何不去江边放了,任其随水漂去,了却烦忧呢?”
“好主意。”陈梓眼睛一亮,向花灯铺借了纸笔,却在写什么心愿上犯了难。
“情之一字,最是缠人。小郎君既得佳人相伴,不如许个天长地久的誓约。”女老板笑意盈盈地提议道。
“不。”陈梓断然否定道:“我命犯金戈,非得断情绝爱,还是换个别的愿吧。”
女老板倒抽一口凉气,以为他是什么大凶大恶之徒,慌张地想要躲避。
“他跟你开玩笑的,别怕。”江吟忙上前缓和了僵硬的气氛,感觉自己像是在为一个幼稚的孩童收拾残局,顺手点了点陈梓的额头,叹了口气,“你再胡说八道,以后我不和你出来了。”
“我再也不了。”陈梓知错道:“下次定管住嘴,不乱说话吓到别人。”
其实他说的都是一等一的真话,但外人听不明白,往往认为他擅长谎言,或是为其所骇。江吟则是半信半疑,觉得陈梓有夸大的嫌疑,但还是选择相信,只是不允许他惹出事端。
“莲花灯的另一重含义是祭奠亡灵,消除业障。你实在想不到心愿,就为你埋骨边疆的祖辈祈福吧。”
江水滔滔,陈梓弯腰将莲花灯放进水中,与江吟并肩看着它摇摇晃晃地顺流而下,照得江面一片澄明。
“希望他们的魂灵已经回归故土。”江吟安慰地拍拍陈梓的肩膀。
陈梓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祈愿。
江上清风拂过耳畔,月光皎皎。江吟的心弦像是被谁轻轻拨弄了一下,泛起了无边的涟漪。
平静无波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陈梓这个变数。她不信命,却不得不承认老者说的有道理,一切都对上了,仿佛在冥冥之中预兆着风波将近。
如果真如老者所言,陈梓是她的劫数,那最稳妥的方法当然是避而不见,从此两两不相欠。
可是————
“你吃栗子糕吗?”一个声音蓦地打断了江吟的思绪,她侧头看去,陈梓在袖子里摸来摸去,找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糕点。
“临安不知道有没有,但京城有在重阳吃栗子糕的习俗,寓意步步高升。”他递来那块完整的糕点,“尝尝吗?”
栗子糕一抿即化,裹扎着满满的馅料,口感细腻,软糯香甜。
“甜吗?”
“挺甜的。”江吟捧着纸包,“就是黏牙。”
陈梓闻言笑了,他眉目舒展,眼睛里像藏着星星,专注地凝视低头的姑娘。
莲花灯在水面上飘远了,江边归于沉寂。
重阳过后便是霜降,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秋尽后草木凋谢,万物衰败,骤然间狂风席卷,寒气逼近,一夜间竟似入了冬。
林府里药味浓重,庭前几盆缺人料理的菊花开得无精打采,各式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唉声叹气,显然是家中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江吟端了碗精心熬制的汤药,放在卧床养病的祖母手边,一勺勺喂她喝下。
林君越访遍天下请来的各种名医,都在常年缠绵病榻的祖母面前束手无策。
“林老夫人是在月子时就落下的病根。”大夫叮嘱道:“最忌生冷,这病吹了风就发作,是断断不能着凉的。”
“无法根治吗?”林君越焦急地走来走去,“钱财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人安康。”
“估计不行。”大夫犹豫半晌,摇了头。
里间再次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江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轻轻拍抚祖母的背,又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给她润嗓子。
“去把君越叫来。”祖母握住江吟的一只手,恳切地说道:“我有些话要讲。”
林君越听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来,跪倒在祖母膝下。
“我的病我心里有数,你们这些小辈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甚是欣慰。”祖母撑着身子和两个孩子说话,眼里闪过慈爱。
“君越忙前忙后地寻医生,吟儿不辞辛劳地贴身服侍,都是好孩子。生死有命,祖母福薄,不求长寿,但愿你俩能好好的,互相照顾,彼此都有个依靠。”
“您别说了。”江吟泪眼朦胧,紧紧抱住祖母的手臂,“我福气好,我把福气分给您,您的病明天就全好了。”
林君越毕竟成熟些,经历的风雨多,面对此情此景忍住了没掉眼泪,但听完妹妹一席幼稚话后,是想哭又想笑。
“让我安静些度日吧。”祖母疲倦道:“家里来的这些陌生人,一个个争着抢着开药方熬药,药渣堆在院子里都要越过围墙了。”
“都是庸医。”林君越愤愤道:“可惜我寻不到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神医。”
江吟咬着嘴唇,眼泪似断线的珍珠般一滴滴落下来。
“江姑娘很久没来书院了。”陈梓心不在焉地读了一刻书,迟迟不翻页。
“她家里突逢变故,来不了正常,你没看君越先生忙得脚不沾地吗?”谢思秋沉迷于江湖话本,懒得搭理他。
“临安我不熟,也不知道上哪找灵丹妙药。”陈梓合上书卷,眉头紧锁。
“我熟啊。”谢思秋颇有些得意,“天下道路四通八达,区区临安,尽在我掌握中。”
“你做了什么?”陈梓敏锐地察觉到端倪。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谢思秋摆摆手,故作谦虚道:“我在市井中多方打听,收集残言片语,给了江姑娘一张纸,上面记载着坊间流传的神医下落。据说那神医起死人而肉白骨,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只是隐居山林,拒不出关。”
“真有这么厉害?”陈梓深表怀疑,“为何我未曾听说?”
“孤陋寡闻。”谢思秋哼了一声,“不止是你,君越先生也不信,甚至拒绝派人探查,弄得江姑娘无计可施。”
“在哪里?”陈梓精神一振,追问道。
“问云山西侧。”谢思秋在纸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山路狭窄曲折,极易迷路。攀登到半山腰,经过一条羊肠小道,然后是大片的枫叶林……”
他絮絮叨叨地描述了半天,而后真诚地问陈梓听懂了没。
“差不多吧。”陈梓过目不忘,起身从书柜的夹层里取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仔细擦拭。
他迎上谢思秋诧异的目光,主动说明了缘由:“我印象里问云山上流窜着一些未被官府收押的匪徒,因而带两把趁手的兵器防身。”
“嗯?”谢思秋大惊,“真的假的?”
“这几天书院还在议论,人心惶惶。”陈梓耸耸肩,“所以君越先生才不让人去吧。”
“完了完了。”谢思秋抱头,“我和江姑娘都不知情。她一急之下,好像是要自己去的意思。我寻思去趟山里也没什么大碍,就没拦她。”
他越说越没底气,声音逐渐弱了。
“是吗?”陈梓手指弹了弹闪着银光的锋刃,发出可怖的嗡嗡声。
“你放心,没有人动的了她,我定会保她平安。”
霜刀入鞘,谢思秋抬眼看去,陈梓一袭黑色劲装,腰间扎了条同色纹带,黑发高束,面色冷肃,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习气。
“陈兄保重。”谢思秋被他的气势一镇,已是放下了大半的心。
陈梓翻身骑上白马,双腿一敲马肚,驱使着马儿拔足狂奔,直奔问云山而去。
第10章
问云山,山如其名,云雾缭绕,瑰丽壮观,宛如覆上了一层白纱。
山势陡峭,马车颠簸不停,江吟掀开帘子向外望了一眼,依然是一成不变的崎岖山路。
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时辰了。
“还要多久才到?”她大声问道。
“您说的那地太偏了,估计得好一会。”车夫熟练地操控着马儿踏上弯弯曲曲的小径。
发热的头脑慢慢平息,江吟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心生忧虑。
她是正午在市集上雇的马车,现在日沉西山,想要在天黑前到达是不可能的了。
这车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催了几次都不放在心上,来之前说的信誓旦旦,一进山就开始磨磨蹭蹭。
“算了算了,我不去了。”江吟镇定地吩咐道:“掉头送我回去吧。”
“那不成。”车夫一口回绝道:“我呀,人好,不把您安全带到目的地是不罢休的。”
江吟见他百般推脱,心下明了八九分。他之所以故意拖延,全是为了多几个时辰,到时候坐地起价,借机敲诈上一笔。
“今天太晚了,咱们先出山,明天再来,我照样雇你的轿子,成不?”
她掂了掂钱袋,故意弄出点响声让他听到,“至于酬金,不会亏待你的。”
“好好好,姑娘大气,小的任凭使唤。”
车夫见钱眼开,当即扭转马头就要回程,把刚才的说辞忘到九霄云外。
总算劝他走了。
江吟放松紧绷的身体,背靠轿壁,双手环抱膝盖反省。
情急之下,她疏忽了人心险恶,甚至未告知家里一声,就迫不及待地入了深山。
但愿此行能平安归来,江吟暗暗祈祷。
落日渐渐隐没在山林,最后一抹余晖也渐渐消逝,无边的黑暗结成密不透风的网扑向半山腰孤零零的一架马车。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漫长,跟走不完似的。四下一片寂静,只剩车轮辘辘滚动的吱嘎声。
“还没下山吗?”江吟坐立不安,连着追问了好几遍。
“快了快了。”车夫头上冒出汗珠,徒劳地加快了挥马鞭的速度。
漆黑的夜色笼罩了问云山,一群乌鸦从头顶哗啦啦飞过。
“糟了,我……我好像找不着路了。”
车夫惶恐地在岔道口勒住马,反复辨认哪条是来时的路。
他上山时起了歪心思,刻意绕了路,不按江吟提供的方位走,哪能想到问云山地形复杂,一不留神极易迷失。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车夫犹豫不决时,不远处的草丛突然传来簌簌地轻响,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人正悄悄地接近。
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数起码在十个以上,同时伴随着兵械摩擦的冰冷碰撞声。
“怎么不走了?”江吟惴惴不安地问道。
“马车出了点状况,小事,我下来看看。”
车夫几乎是在顷刻间做出了反应,他嘴上安抚着江吟,手里则飞快地解开连接马匹和轿子的粗绳。
“什么声音?”江吟听得真切,“你在做什么?”
眼看她就要探出身子来,车夫心一横,拔出腰间的柴刀砍断了绳子,揪紧马儿的鬃毛,用力地踹了它一脚。
马儿吃痛,仰头激烈地嘶鸣,引来了暗处躲藏着的匪徒。
江吟帘子刚拉开一半,略略瞥见外头的形势后,又立即缩了回来。
她看到车夫趁机弃下轿子,慌张地骑马逃跑。打着火把的一群人将马车包围,凶神恶煞地逐渐逼近。
越是到危急关头,越不能乱。江吟撕下衣裳上的一块布,遮住了下半张脸。
“里面是谁啊?”带头的匪徒声音沙哑,踢了踢摇晃的轿子,“给老子出来。”
轿帘缓缓揭开,江吟不紧不慢地走下来。
“你是什么人?”匪首打量着面前柔弱的女子,“怎么跑到深山里来了?”
江吟丝毫不惧,娓娓道来:“小女临安人氏,家中祖母病重,听闻问云山里隐居着一位医术高明的世外神医,特来向他求教。”
“哈哈哈哈,哪有什么神医?”一众匪徒张狂大笑,“我们在山上待了半个多月,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兴许是弄错了吧。”江吟耐着性子和这些歹人周旋,“叨扰各位了,小女这就离开。”
她试探地往山林里退了一步,后背抵上坚硬的树干,心砰砰跳得厉害。
“想走?”匪首怒目圆睁,伸手便向她肩头抓去,江吟侧身避开,不料被他扯落面纱,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容颜。
“好漂亮的姑娘。”当即有好色之徒动了垂涎之意。
匪首舔舔嘴唇,抄起一把尖刀对着江吟。
“老子走南闯北十几年,头次遇上这么标志的。刀剑无眼,姑娘最好别反抗,不然毁了这张楚楚可人的脸,未免太可惜了。”
鸟雀停驻在枝头哀哀鸣叫,江吟全身陡然发冷,除了奋力一搏再无他法。
“你们不能碰我。”她冷静地提醒道:“几位在山上待的久了,不入尘世,连我是谁都不清楚。要不然下去打听打听我是哪家的小姐?也配让你们染指?”
“今日你们若对我不敬,来日必将百倍奉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死了不要紧,但我的父兄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她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还真唬住了几个胆子小的匪徒。
可是糊弄不了常年刀口舔血的匪首。
“我们既已是戴罪之身,连官府通缉斩首都不惧,又怎会畏你三言两语?”匪首呵呵一笑,“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是吗?”江吟冷淡讥讽道:“你们没有家人,没有妻子孩子吗?”
她直视着匪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