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怀念,曾经纵马扬鞭的灿烂回忆都成了明日黄花,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所以,还是请你帮我把那位少年移过来,我带他回去。”
“我没允许你带他走。”楚空青拦在江吟前,“你得拿钱来赎,或者把人交给我,他醒了我自会讨要。”
“这……”江吟犹豫了。
她和楚空青仅仅是一面之缘,虽然都给彼此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把伤重的陈梓一个人留在深山里也是万万放心不下的。
“我替他付清诊金。”江吟道:“在你这抵押任意一样贵重物品,日后来取。”
“我是医者,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楚空青看出她的顾虑,直言道:“何况他还需要我清除疗毒,你可以选择等他醒了,我们算完账之后再一同离开。”
“不,我等不了。”江吟怀里揣着那张药方,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她做不到丢下陈梓,但也没办法舍弃家中病入膏肓的祖母。
“你走吧。”楚空青善解人意地催促道:“我相信我们很快能再见面的。顺便一提,他的那份诊金是十万两,一分不少。”
一片枫叶悄悄落在江吟发顶,缥缈的白云犹如滚滚波涛,尽情在山间浮沉。
第12章
我非常讨厌骑马,这是江吟真实的心声。
她至今难忘坠下马时那种头晕目眩的恶心感觉,等清醒时已经是在医馆中,胸口似断裂了一般疼痛,林思秋焦急地守在床边来回踱步,口中不住地求神拜佛。
骑马的惨痛经历,有那一次就够了。
“你到底打不打算下山了?”楚空青的声音唤回了江吟的部分神智。她茫然地眨了眨那双明澈的眼睛,将视线从一望无际的广阔云海移回霜叶泣血的火红枫林。
陈梓起码要三天再醒,江吟最终选择听从楚空青的建议。
“你挺有觉悟。”楚空青扶她上马,白马听话地一动不动,似乎是担心吓到唇色泛白的女子。
“我别无选择。”江吟身子僵直,接过楚空青递来的缰绳,勉强笑了笑。
“它和它的主人一样,会保护你的。”楚空青把手放在江吟肩上,鼓励道:“勇敢些。”
江吟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白马自觉开始小跑起来,清脆的马蹄声响彻曲折的山路,转过枫叶林的尽头,顺着来时的方向急速返回。
谢思秋近日总有不好的预感,陈梓几夜未归,江吟不知去向,他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正在思考要不要和林思秋禀告。
“哎,我就不该添乱的。”他叼着个软乎乎的馒头,沮丧地听着代表上课的钟声在半道上无情地敲响。
谢思秋停在原地,恨不得仰天长啸,就在他捶胸顿足之时,身后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很明显是冲着他的。
“嗯?”他疑惑地回头,恰好和匆匆赶来的江吟结结实实地碰上。
江吟轻盈得犹如一片羽毛,除了不慎撞掉了谢思秋的馒头,此外并无损失。
“天呐,书院里禁止追逐打闹,包括浪费粮食。”谢思秋心疼地捡起滚落在地上的馒头,吹吹灰后重新放进嘴里。
“等等,你回来了?”他像是忽然发现江吟的存在意味着什么,“陈梓呢?”
“找个地方谈。”江吟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外疾走。
谢思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领到街边一家稍微清净的茶楼。两人在临窗落座,江吟要了一壶冒着热气的龙井,佐一碟爽口生津的酸梅。
“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了?”谢思秋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摆出了侧耳倾听的架势。
“我是想和你商量......"江吟捧着茶杯,杯中漂浮着碧绿的茶梗,好似浸透了溶溶春水。
她饮下热茶,脸上不禁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就像寒冷积雪的顶端开始融化,多了几分暖意。
“所以,总结一下,陈梓目前是被扣留在那个女子的药寮里了,你得拿十万两去换,没错吧?”
谢思秋脑子活络,即使江吟在满心忧虑时不免语无伦次,他也依然准确地抓住了来龙去脉。
“十万两我凑不齐。”江吟坦诚道:“楚姑娘给的药方我已经吩咐他们熬制了,但能不能起作用还得另看。因此,在祖母身体好转前,我都没法透露药方的来源,换取我表哥的信任。”
“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真是狮子大开口。”谢思秋摸着下巴道:“没想到陈梓兄一条命值十万两,不枉此生啊。”
“我回去数了数,这些年攒下的例钱,过年过节的红包,加上抵押的珠宝,约莫有个六七万两。”江吟云淡风轻地抽出一叠银票,“剩下的实在筹不齐了。”
谢思秋吃了一惊,他才发现江吟穿的格外素净,全身上下竟是无一件华贵首饰,唯有发间簪了一枚白玉钗。
“你该不会?”
“是的。”江吟语气沉重:“除了家传至宝,其余的皆流入当铺,现下唯剩的,便是这枚发钗,虽是陈梓所赠,但顾及他性命,不得不割爱舍出。”
她嘴上说着可惜,动作却是毫不含糊,转瞬间纤长细指已搭在簪子上,随时都要抽出。
“别。”谢思秋按住江吟抬起的手,“当时是我陪着陈梓兄逛遍了临安所有知名的玉器铺子,从千百只名贵钗饰里独独挑出了这一只,可见其用心。它虽值万两银子,但如此便典当了岂不是辜负陈梓兄一番好意?”
“我正是顾虑这点。”江吟道:“说到底是陈梓救我一命,我却碍于名节迟迟不敢将实情告与表哥。”
谢思秋看她端不稳茶盏,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有真要向林君越告罪的意思,忙叠声劝阻。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街坊间流传不止的俗语。倘若未出阁的女子和青年男子有了超出礼节的牵扯,轻则遭长辈训斥,禁足罚跪;重则玷污名声,逐出家门。
江吟虽出自规矩森严的大族,但得祖母庇护,连常驻书院这种不合世俗的出格行为都被宽宥。只是,林君越再开明,都不可能容忍妹妹和陈梓来往过密,特别是私定终身之类大逆不道的事情。
“江姑娘,你我相识不久,却像十几年的老友般言深。”谢思秋道:“陈梓同样是我至交,因而在下绝不会袖手旁观。我既生于商贾家庭,身边余钱尚足,就由我来补缺,你也不必怕被家中为难。”
他这番话说得情深意重,完完全全是把江吟和陈梓当成了重要的挚友来看。江吟本意是向他借上一两笔,谈好利息,待到来日宽裕时如数奉还,如今谢思秋竟这般真诚,反倒叫她无所适从了。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谢思秋付清茶钱,和江吟一道踏上繁华的长街。
论临安的各色当铺中,最负有盛名的便是七星阁,其名由七星连珠化而成,逢七必变,寓意深远。
谢思秋从袖中取出一物,将其放在高高的柜台上,不多时便有掌柜的探出头,和他小声交谈后递来一沓银票。
“那是?”江吟看得分明,谢思秋拿出的正是一块铁制令牌,上头刻着一个明晃晃的“谢”字。
“嘘,保密。”谢思秋笑了笑,重新藏好令牌。七星阁乃谢家建立,遍及全国,他谢家子弟众多,出门在外以令牌示人。
江吟心下了然,暗暗惊讶他竟是京城巨富的后代,谢家颇具渊源、堪称皇商,并非一般的商贾可比。
她面上不显露,一颗心全系在问云山的药寮。此时此刻,纵使谢思秋是当今圣上微服私访,也难以让她展露半分笑颜。
他们筹齐了银票,快步至僻静处。江吟学着陈梓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登时便听得骏马长嘶,白马迅疾似离弦的箭,四蹄卷起沙尘。江吟虽不擅骑马,但经一回生死,不免抛开了曾经的偏见。何况这马忠诚护主,坐着稳稳当当。
“我和你同去。”谢思秋仗剑而立,“一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二是见一见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医。”
江吟听他话中愤懑,不明其意。殊不知谢思秋即使家财万贯、义字当头、为朋友两肋插刀,本性却是个极省吃俭用的。他想着楚空青就算搜尽天罗地宝给陈梓治伤,也是断断犯不着十万两的,甚至到不了十分之一。
他以为楚空青坐地起价,罔顾性命,因而一腔热血要找她理论。
“好吧,你上来。”江吟无奈地往后挪了挪,“咱们快点,别误了时辰。”
谢思秋刚要上马,白马突然转过头瞪着他,把他吓了一跳。
“喂,瞪我干啥,要不是我,你家主人还给人扣着呢。”谢思秋嘟囔道:“和陈梓兄怎么这么像,小气得紧。”
枫叶似血,迎着炽热的旭日在枝头流淌。江吟远远地看见楚空青守在药庐前,像在清理药渣。
“你果然来了。”
江吟莞尔一笑,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怎样了?”
“好得很。”楚空青在溪水中洗净陶器,“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还念叨着胡话。”
“他都念什么?”谢思秋饶有兴致地插上一句,“莫不是江姑娘的小名?”
“不,是在梦中喊母亲呢。”
楚空青嘴角弯起,隐隐含了取笑的意思,连带着谢思秋一齐捧腹大笑。
江吟却没笑,原来她昏迷之时脑子里盘旋的同样是母亲的温言软语,这时听楚空青讲起陈梓的梦话,遂生同情与怜悯之心。
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是思念母亲的可怜孩子,只是我的母亲在天上,恐怕待我死了下到黄泉才能与之相见,就是不知陈梓的母亲是否还在人世。
她想的出神,错过了楚空青和谢思秋的唇枪舌剑。
楚空青既是名医嫡传弟子,身负精妙医学,自然爱摆架子;而谢思秋长年累月浸于市井,嘴皮子功夫绝不容小觑。
他二人对上,正如针尖对麦芒,霎时银光四射,争吵不休,围绕着十万两讨价还价,闹得不相上下。
“楚姑娘,我敬你济世救人,但也容不得你漫天要价,十万两是多大的数目?亏得江姑娘出手阔绰,不然陈公子命不久矣。”
谢思秋针锋相对,句句带刺,不留一点情面。
“谢公子言之差矣。”楚空青反唇相讥道:“陈公子危在旦夕,我施以援手,索要回报有何不可?区区十万两,不比命更重要?”
“打住打住。”江吟头疼道:“两位少安勿躁,当务之急是先见见陈梓。”
楚空青哼了一声,反手掀开门帘。
“请吧。”
第13章
珠帘乱响,叮叮当当,江吟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进了屋内,谢思秋紧跟其后。
陈梓躺在榻上,气色显然好了不少,只是仍旧闭着双眼,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均匀。
“已经第三天了。”江吟站在床边,想探他的体温却又不敢惊扰,因而把手拢在袖口里。
谢思秋大大咧咧寻了把椅子坐了,他观陈梓无性命之虞,遂放下心来。
“花醉不是那么好解的。”楚空青道:“混混沌沌,醉生梦死,使人混淆现实与梦境。好在我师父的医书里记录了如何解毒的方法,否则我也束手无策,终归是学疏才浅。”
谢思秋眼睛转了一转,道:“楚姑娘行医多年,想必经手过许多疑难杂例,不如讲两个给我们听听,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增长见识,我可是对楚姑娘倾慕已久呢。”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存了考校的意味,想试一试她的水平。
“我初出茅庐,比不上故去的师父经验老道。”楚空青看着江吟,越看越觉得她极为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怎么都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遇过。她之所以主动搭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她与我年纪相仿,按理说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向上一代追溯,难道是跟随师父悬壶济世时医治过的,那年龄对不上,而且她全然不认识我,不像是装的。楚空青思忖道。
“楚姑娘谦虚了,只是不知究竟是不想说还是说不出呢?”谢思秋挑衅道。
“不许无礼。”江吟轻喝。
“无妨。”楚空青随口敷衍道:“正所谓一物克一物,哪怕是天下奇毒,也总有压制或破解之法。唯有情之一字,最是难解,缠绕不休,药石无功。”
“情又不是刀剑利器,怎会伤人?”谢思秋来了兴趣,好奇地问。
江吟博闻强识,略一思索后答道:“汉乐府民歌中,不是记载了一对夫妇因被迫分离而双双殉情的故事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可见用情至深之人,的确有损伤肌体之险。”
“谢公子这一问倒让我想起一桩旧事。”楚空青眯着眼回忆道:“那时我约莫三四岁,跟着师父为一位年轻的小姐诊治。奇怪的是,那小姐无病无灾,却总觉心口如刀割般刺痛,日日夜夜熬着难以安睡。师父倾尽心力,终不能挽救于万一,不久小姐便香消玉殒,此事也成了我师父毕生的遗憾。”
“真是古怪。”谢思秋道:“莫不是这小姐蒲柳之姿,经不得风吹就早凋了。”
“不。”楚空青否定道:“小姐虽然体质虚弱,但家大业大,每日都进些大补的药材,从未懈怠。后来我师父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这小姐心怀死志,是决意要为她在边地的心上人殉情。此情深入骨髓,相思成疾,再难根除。”
“这?”谢思秋目瞪口呆,“当真?”
“据说她爱慕的男子已成刀下亡魂,可怜这位春闺小姐一片痴心,发誓生死相随,因而无药可医。”楚空青补充道:“她去世后,家中老母一夜白头,可悲可叹。”
江吟的脸色不太好,听到末一句时按捺不住,冲口而出:“这位小姐糊涂得紧,白白地断送一条性命,却有何用?”
谢思秋和楚空青皆一惊,却不知如何收场。这话题是由谢思秋挑起,他也未预料到江吟的反应出乎意料。只听得楚空青柔声问道:“你怎的了?”
“我头晕。”江吟秀眉微蹙,谢思秋让出椅子,扶她歇下。
“我再给陈公子扎几针,你且休息一会儿吧。”
江吟疲惫地点点头,目光掠过陈梓苍白的面颊,怅然若失。
陈梓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花醉的副作用是令人沉溺在似真似假的梦境里,以此迷惑心智,长睡不醒。
他年龄尚轻,还未经过多少磨练,只是和父亲关系一向不睦,又心疼母亲苦楚,不愿叫她在父子间难以取舍。
陈家男子多为俊秀之士,颇具风骨,看似儒雅,其实杀敌无数,被视作修罗。陈梓的父亲二十岁即领兵,一路攻城掠地,震慑外族。母亲是他麾下一名千夫长的女儿,阴差阳错地与其成婚,两人样貌身份兴趣无一匹配。
父亲对母亲一向冷淡,跟结了块冰似的,言辞间毫无关爱之意,有失男子气概。
他常说自己此生光明磊落,就做了一件错事。每每酒后提起,便引得母亲垂泪。
陈梓恼怒已久,他于母亲膝下长大,见不得父亲薄待妻子,一腔怒火,由此泄出,愤而离家,子不认父。
“不肖子孙,焉能继承祖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