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血口喷人。”谢思秋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愤怒道:“商人怎么了?难道你不允许商人也有一颗报国之心吗?我谢思秋在此发誓,绝不与北狄做生意,若违此誓,我来世———”
他说得恳切无比,楚空青实则已信了八九分,后来见他还要发毒誓,本想出言阻止但碍于情面迟迟不好张口,幸好陈梓出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谢思秋。
“谢兄的话中有一漏洞。事实上,据我所知,边境的北狄经常与我朝百姓贸易,用马匹交换茶叶丝绸等。他们羡慕南朝物产丰富,因而每隔半月便广开市集,双方互通有无。我想,这其中也许有文章可作,至于如何抓住北狄的把柄,引诱他们参与交易,那就不是我所能预料到的了。”
“陈梓兄英明啊。”谢思秋竖起大拇指,“多亏你,不然我可要断一条财路了。”
“你对边地很是熟悉。”江吟感叹道,“学识挺渊博。”
陈梓心神一乱,怕她浮想联翩,往北狄细作的方向臆测,但见江吟神情安然,别无它意,这才放心。
“江姑娘呢?”楚空青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想的?”
三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江吟,等待着她的回答。
“倘若北狄入主中原,定会从根源入手,废除汉人文字,摧毁礼仪诗书,彻底抹去南阳曾经存在的痕迹。”江吟看得透彻,不免悲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南阳的大好河山绝不能落入北狄手中。”
她虽然久居江南,不问世事,但常听游历四方的表哥讲起北狄残暴、虐杀无辜之事,心生不平。
陈梓望着杯中晃荡的酒液,听到江吟把他心中所想分毫不差的表露出来,大为诧异。
他初入江南便对江吟一见钟情,是因为她气质独特、玲珑剔透,说到底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少年情窦初开,但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这份情谊却越来越浓。江吟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字一句都落在他心坎上,倒给陈梓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奇妙感觉。
江吟的想法、举动、言行都和陈梓的不谋而合。不知不觉,他已是离不开她了。
“说来容易做来难。”谢思秋道:“就凭我们几个,哪挡得住北狄的铁蹄。”
一时间几人都默不作声,谁也没想到好的法子,直到江吟打破了沉默:“诸位不必沮丧,刚走不久的那两个渔夫,他们也只是普通的垂钓者,却能够投军北上,立志报国。我们人微言轻,但愿学得一技之长,为国效力。”
她嘴上安慰众人,心下却郁郁寡欢,想到身边的朋友,无论是身手不凡的陈梓,还是医术精湛的楚空青,至少都有着报国的机会。而自己还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枷锁里,最多只不过眼睁睁地瞧着,要想真的随他们而去却是怎么也不成了。
“那我这毕生医术得赶紧找个传人。”楚空青喃喃自语,“万一我在战火中死了,岂不是失传了?”
“还有我的商铺。”谢思秋补充道:“后半生全靠它了。”
雪渐渐地停了,雾气浓重,天空被一团团阴沉沉的灰云笼罩。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江吟看着枝头摇曳的梅花在寒风中颤动,一瞬间醒悟过来。
原来他们的命运竟是和国家前途紧紧地牵在一起了。如今南阳遭逢战乱、风雨飘摇、黎民食不果腹,那么家中长辈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寻觅归宿,又有何用?
她想清楚这点后,一下子浑身轻松。从前反对婚事的理由不外乎于年龄尚小、不愿离家,现在却可以有理有据地一条条列出道理,对抗祖母的长篇大论。
陈梓提起酒壶,往在座每个人的杯中都倒了一些,给江吟倒的最少,而后举杯郑重道:“趁酒还热,各位共饮一杯。日后哪怕天各一方,也不要忘记今日的壮志豪言与深情厚谊。”
他率先一饮而尽,其余人纷纷效仿。
澄澈的酒液浅浅没过杯底,江吟尝到了一点辛辣。
“你家小姐到底去哪了?”
林府里,林君越正焦躁地来回踱步,随手拽住一个眼熟的侍女大声问道。
他疾言厉色,把锦瑟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答道:“小姐她,她去见朋友了,暂时回不来。”
“朋友?”林君越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老实话,她是不是溜出家去和陈梓私会了?”
锦瑟慌张地摇头,林君越却步步紧逼。
“你是她贴身侍女,那我就问问你,一个半月前,问云山上一伙流匪被不明人士全数绞杀,暴尸荒野,巧的是我书院中失踪了一位学子,直到几天后才归来,而不久后由江吟引荐来的名医又是出自问云山,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你家小姐究竟有没有参与?”
锦瑟“噗通”一声跪下,哭道:“奴婢不知,奴婢只知小姐一片孝心,天地可鉴,纵是有出格之举,也是为老夫人考虑。”
林君越左手握着折扇,用扇柄一下一下地敲打手心。
“流言四起,都说我妹妹不顾礼义廉耻,和书院学生私相授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当真要为她隐瞒?”
锦瑟眼泪扑簌簌掉下,仍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您说的那些事,小姐从未做过。奴婢对天发誓,若有半句不实之言,天打雷劈。”
林君越看她三指并拢,跪地指天,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刚想叫她起来,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表哥冲我来就是,何必难为锦瑟呢?”江吟扶起地上的锦瑟,冷淡道:“流言蜚语不可信,我和陈梓清清白白。即使是互生爱慕之意,也轮不到不相干的外人置喙。”
融化的雪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江吟取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林君越自知理亏,撇开了话:“你这婢女忠心耿耿,是可用之人。”
“表哥怎么不继续说了?”江吟嘲道:“我做错了什么,要遭旁人指指点点,妄加猜测,甚至被亲哥哥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
长幼有序,按理说无论林君越怎么训斥,江吟都不得回嘴,但林君越身为长子,却没有肩负起应当的责任,一向是江吟操持家中事务,打理书院,因而内心有愧。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君越态度瞬间软了下来,“只是有人提起你们来往甚密,让我多加留心。”
“表哥宁愿相信心怀叵测的小人,也不听小妹一言。”江吟背过身去,“罢了罢了,我不与他们来往就是,以后待在府里足不出户,你满意了?”
她拂袖而去,林君越百口莫辩,只好追上前赔礼道歉,保证从此不再干涉妹妹,此事才告一段落。
林君越在江吟这里碰了满鼻子灰,去找楚空青求证时又被拒之门外,气得回到书院就把陈梓揪出来,罚他抄十遍《论语》,不写完不准睡觉;又叫了谢思秋垂手问话,旁敲侧击地探听虚实。
“江姑娘人好。”谢思秋一脸真诚地直视林君越,“她请我们喝酒赏梅,学生感激不尽。”
“你们?”林君越竖起耳朵,“怎么回事?”
谢思秋侃侃而谈,把几人是如何意气相投,如何结为金兰之交,又是如何在闲暇时同游临安、踏雪寻梅的故事一一讲了,中间略过了问云山上经历的险恶。
林君越这才放下心,也不计较陈梓抄没抄完,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他走了。
第16章
楚空青的医书,江吟闲着无事都读完了。她本意是想从中找到使祖母好转的方子,但在楚空青来之后,这些就成了班门弄斧。
尽管用不上,她兴致却不减,几本书早已翻来覆去地念过,里面记述的草药种类、各处穴位也了如指掌。
某一日的午后,天气回暖,江吟正倚在廊前聚精会神看书时,忽然被人轻拍了下肩膀,转头一看居然是楚空青。
“你怎么走到这来了?”江吟惊讶道:“是迷路了吗?”
林府依风水而建,构造精妙,每走十步便穿过一次回廊,经常有客人因为不熟悉地形走错路。江吟所在的这条回廊,更是幽深僻静,一般人极难寻到。
“山人自有妙计。”楚空青说了句俏皮话,亲昵地揽住江吟肩膀,一低头就瞅见对方怀里揣着的那本卷边的旧书分外熟悉。再仔细一瞧,不就是当初自己跟师父学医时修习过的医书?
“你对岐黄之术感兴趣?”
“偶尔翻阅,颇得进益。”江吟边整理耳旁的碎发,边吞吞吐吐地回答。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楚空青直白道:“师父只收了我一个关门弟子,以后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没人实现他老人家的夙愿了。如果说,我有意把毕生所学传给你,让你做我的同门师妹,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江吟脱口而出,当即握住楚空青的手唤道:“师姐。”
楚空青被这一声清脆的师姐哄得喜笑颜开,不吝夸奖。
“你那么聪明,我也不需要特意教你什么。以后我配药问诊时,你在旁边看着便是。”
江吟脆生生地应了,楚空青又道:“还有一事,我不得不提前告知你。”
“师姐请讲。”
“师父曾告诫我,医之为道大矣,医之为任重矣。他毕生秉持这种信念,就算穷困潦倒也不曾动摇。”楚空青自嘲道:“他此生最大的心愿是教出和他一样品性的弟子,只是我不成器,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在师父走后愈加追名逐利,忘却本心,向陈梓索要十万两也是因为他衣着华贵,连袖子上都绣着金边,一看就拿得出一大笔钱作为回报。”
江吟摇摇头,真诚道:“师父无欲无求是圣人行径,我们普通人又如何与之相比?要是我处在你的境地,只怕会更爱惜金钱。我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我生来就有,这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反而令我万般愧疚。”
“还是你心思透彻。”楚空青长叹道:“在遇见你之前,我带过一些贫寒农家的女孩,意图培养师父的衣钵传人。可惜的是,她们中无一能一心一意地随我行医。原因很简单,她们背负的太多,嗷嗷待哺的弟妹、背朝黄土的父母、桩桩件件哪样不与银子有关?即使是有一两个诚心要学的,也是为了日后谋生,并非治病救人。”
江吟默默地听她诉说,满眼同情道:“你还有办法见到她们吗?”
“那都是几年前的往事了。”楚空青惋惜道:“我教了她们最基本的医术,将来若生个头疼脑热的小病就不需要上医馆请郎中了,还可以顺便给左邻右舍的人治治,能节省不少银子。”
江吟的杏眸流露出一抹哀伤,楚空青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
“师姐,她们或许比我天赋高得多,我平白无故占了这份幸运,实在是过意不去。”
“我也曾耿耿于怀良久,埋怨上天不公,然而天道如此。你以后若是能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中,也不枉我对你说起这些悲惨事。”
楚空青顿了顿,继续道:“你天性善良,不计较得失,将来一定会做个像师父那样悬壶济世的良医。”
“我定当勉力而为,不负师姐重托。”江吟深深一拜,而后携了楚空青的手,和她一道去给祖母诊脉。
渐渐的,在楚空青的悉心教导下,江吟的号脉水平与日俱增。她心无旁骛,陈梓和谢思秋听闻此事,也不敢来打搅。
这一晃,就到了年关。
松竹书院在一周前就开始打发学生各自回乡,勿要逗留。
谢思秋早早收拾完铺盖,陈梓特意送他一程,两人勾肩搭背地立在书院牌匾前等候马车经过。
“年后再会了。”谢思秋锤了锤陈梓的胸口,“见到楚空青别忘了帮我顶她几句,她上次写小纸条骂我的仇还没报呢。”
“你何苦和她作对。”陈梓无奈道:“一路顺风。”
一群白鸽结伴飞过湛蓝的天空,陈梓招了招手,目送谢思秋的身影离去,自己则提起行囊,在街上随便找了家适中的客栈,给了店小二一锭银子,讲好住半个月。
他和父亲恩怨未消,少年意气盛,宁可在外孤身漂泊,也不肯委曲求全,归家挨训。
屋内烛光微弱,火苗晃动,北风裹着锋利的雪片射入敞开的窗内,扑面而来的浓重寒气惊醒了伏案熟睡的陈梓。他扯过披风盖住身体,咳嗽两声,稍稍活动了下冻僵的手脚。
北方的冬天比这冷得多,往年每到三九寒天,母亲就会为家人煮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陈梓想到馄饨的鲜美滋味,再回过神时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出了客栈,停在冒着热气的小摊前。
“来一碗馄饨。”
摊主忙不迭地迎上来,来回搓着手道:“真不巧,这位客官,馄饨卖完了。您瞧,锅里煮着最后一碗,是那位姑娘的。”
陈梓向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漫天的风雪里,一个白衣女子衣衫微动,犹如黑夜中盛开的一朵白山茶。她安静地坐在一张长凳上,听到有声响便朝这边瞥了一眼,立时惊得站起。
“你怎么还在这儿?”江吟道:“我以为你和谢思秋都回去过年了。”
她甚是意外,完全没料到会在此地遇到陈梓。若不是楚空青看府里药材不够用,非要去药房买,她也不至于陪着上街,然后被馄饨摊吸引,留下来边吃边等楚空青抓药。
陈梓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解释,明明他想隐瞒真相,但一对上江吟那双蕴含关切之意的眼睛,就不自觉地全盘托出。
“和父亲吵架?”江吟尚不清楚原因,安慰道:“父子没有隔夜仇。你和他静下心来好好谈谈,总比避而不见好得多。”
“不一样。”陈梓咬着牙,似乎是在强忍怒火,“他,他欺负我母亲。他娶了她,叫她日日夜夜地操劳,呕心沥血,却不爱她。”
江吟一愣,瞬间回忆起上次造访问云山时,楚空青曾嘲笑陈梓梦中呓语,竟然是在唤母亲,像个没断奶的孩子。她却暗暗动容陈梓对母亲的深情厚意。正所谓羊有跪乳之情,鸦有反哺之义,陈梓为了维护母亲与父亲交恶,实在是英勇无畏。
“我母亲本来是习武的女子,性格刚强坚毅,自从嫁给父亲后,一身锐气被消磨殆尽。她像天上盘旋的飞鸟,被禁锢在一个金丝笼中,但不后悔,谁教她爱他呢。”陈梓断断续续道:“打我出生起,就没看见父亲对母亲有半分好脸色,总是一脸冷漠。我不懂,为什么他不爱她,还要娶她;为什么他在外头风度翩翩,受万人敬仰,回到家中却屡次亏待妻儿,这是君子之道吗?”
雪花落在陈梓头顶,江吟掏出帕子为他擦拭。
“你父亲所作所为固然有错,身为夫君,应当珍爱结发的妻子,恩爱不疑相濡以沫,你痛恨他是正常的;但你母亲一定对你很好。”她动作轻柔地拂去了陈梓肩上的一层薄雪,“否则你也不会为她出头,与父亲决裂。”
“是,我是我母亲抚养长大的。”陈梓承认道:“她虽不通诗书,但纯朴善良,教给我不少做人的道理。”
“那你年节独在异乡岂不是惹得令堂垂泪?”江吟道:“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孩子了。”
陈梓脸色低沉,似乎是想起了伤心事。
“我母亲她命我去和父亲认错,批评我不守纲常、不顾礼仪。”陈梓茫然地与江吟对视,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