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讨厌陈梓,要赶他走我都忍了。”江吟眼眶微红,“但他是我邀来府上做客的,你不给我面子,肆意奚落他,是当我不存在吗?”
林君越惹得妹妹大滴大滴地落泪,不禁有些后悔,但想到她早在墓前发过誓,今生已和陈梓无缘,便硬着心肠继续说道:“总之,我是不会同意的,你趁早回去吧。”
陈梓揉了揉江吟的头顶,对林君越道:“陈某自知高攀不上,原本不敢奢求,但承蒙江姑娘厚爱,感激不尽,斗胆求娶。我与江吟相识于微末,既不为财,也不贪利,纯粹是仰慕她的品性。在下自知无甚回报,唯有全心全意对她好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林君越表情松动了一瞬,想到他也许是真心的,偏偏造化弄人,投错了胎。
假如你不姓陈,作为师长的我,定会对你青眼有加,极力促成这门亲事。
“我要先带他去中堂。”江吟拉着陈梓,抬脚就往里走,“交给祖母定夺。”
完了。林君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事要是捅到祖母面前,江吟少不了一顿难堪。至于陈梓,恐怕是走不出林家的门了。
他跺了跺脚,焦急万分,消失的锦瑟突然露面,传了林老夫人的口信。
“老夫人说在内厅候着这位公子了,贵客请吧。”
她冲江吟俏皮地眨眨眼,意思是瞧我的。
林君越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几人穿过几道回廊,步入内厅,陈梓环顾四周,见屋子内陈设典雅,装饰精巧,架子上摆放着各类名贵玉器,都是珍稀物件。
林老夫人端正地坐在榻上,手里抚摸着一幅水墨丹青画。
江吟戳戳陈梓的腰,他心领神会地走近一步,郑重行礼。
“晚辈陈梓,见过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放下画卷,仔细打量着堂下谦恭的少年,不禁感慨道:“像,真像啊。”
陈梓疑惑不解,侧头看江吟时发现她也是一脸茫然。
“像什么?”
“没什么。”林老夫人摇头道:“小郎君是第一次来临安吗?老身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差点将你错认为一位故人。”
“天下容貌相似之人虽多,却也不是都能相逢的,在下有幸像您的旧识,也是一段缘分。”
陈梓为讨林老夫人欢心,尽拣着好话说。一盏茶下来,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林老夫人并没有关心他和江吟是如何相识的,对他们之间经历的种种似乎都不太感兴趣,而是细致地问起了陈梓的家世,例如生辰八字、生于何处、父母籍贯等等,这大大出乎了陈梓的预料。
“我父亲姓陈名桐,您或许有所耳闻,二十年前北狄挑起浑河之战时,就是他力主开战、平定大乱的。我母亲是父亲麾下千夫长的独女,擅舞红缨枪,心性坚韧,陪着我父亲坚守了三个月的孤城。”
“陈家一门忠勇,陈小郎君看着年轻,言谈间却颇具大家风范。”林老夫人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你母亲和父亲是在军中成婚的?”
“是,我母亲在北狄围城时怀上的我,当时断粮三月,母亲以狼奶抚育,才保住我一条命。”
他轻描淡写地描绘了一个极为凶险的画面,在座之人无不动容。十数年来,陈桐携妻儿寸步不离雁门关,直到去年才被召回京休养生息。可惜仅仅过去了一年,北狄又开始蠢蠢欲动。
陈桐为此长吁短叹,唏嘘不已,深感以一人之力对抗北狄不过是螳臂挡车,主张举国上下积极练兵,崇尚武艺,却碍于求和派的阻挠未能如愿,愁得鬓生微霜。
“你是初次来临安,那你父母呢?他们可曾有一两次途径江南?”
陈梓想了想,摇头道:“我母亲是塞外长大的,对中原之事知之甚少。我父亲素喜风雅,最常吟的句子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想必和江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在我印象中,似乎只是向往,还未成行。”
他眼里写满了真诚,倒使林老夫人放下了悬着的心,至少他不是奉父亲之命,别有所图,来伤害她最心疼的孙女。
“祖母,您就别刨根问底了,再聊下去陈梓的祖宗八代都要被您盘问个遍了。”江吟在家里向来是直言不讳,“您坦白告诉我吧,对陈梓满不满意?”
林老夫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掀开茶盖,浅饮一口热茶后才悠悠地说道:“陈公子自然是万里挑一的佳婿,可天下偌大,比他更胜一筹的比比皆是,你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陈梓和林君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江吟,想听听她会如何作答。
“因为陈公子尊重了我的意愿。”江吟不假思索道:“从相识起,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出于本心,他理解我那些稀奇古怪、惊世骇俗的念头,正如我明白他的心思一样。我相信,即使我们成婚了,他也不会逼迫我顺从世俗,去做旁人眼里的陈夫人。我做我自己就好了,我永远是江吟,而不是别的什么夫人。”
她迎着陈梓激动的目光嫣然一笑,彼此都知晓对方的心意。
林老夫人浑身一震,她十六岁嫁入林家,冠了夫姓,所有人都尊敬地称呼她为林夫人、林娘子,等到丈夫死后、韶华逝去,他们又改成林老夫人、林老太太,却都忘了她的本名是王宜欢。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过来。”林老夫人突然对陈梓招招手,让他走近细细一观案上摊开的水墨图。
陈梓不明所以,顺从地应下。他看了半天,只看出是一张活灵活现的丹青,画的是雾气缭绕下,两岸青山连绵、烟波浩淼、水天一色的景象。
“这幅画怎样,看出什么名堂没?”林老夫人冷声道。
“画艺高超、构思巧妙、是不可多得的名画。”陈梓对绘画艺术一窍不通,纯粹是胡编。眼见林老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忙凝神又细致地看了一遍。
“我瞧瞧。”江吟凑过来,一眼就发现了端倪,虚点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笑道:“精髓之处藏在这呢。”
顺着她的手指,陈梓终于发现画中泛着薄雾的湖面上,一小舟正乘风飘远,舟头立着一个手按剑柄的身影,仅有米粒大小。
“寻常人看了这画,往往错认成是山水图景。”江吟点拨道:“他们忽略了本质,此画以景衬情,如青烟似的薄雾、重叠的远山以及若隐若现的小舟都是为了凸显舟头的人影。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送别时所画,送的人也不一般。”
她鉴赏完毕,眼神落在下方题着的一行诗句上。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落款是林棠霜。
第21章
“原来是姨母所作。”江吟微微一惊,“是我唐突了。”
“无妨。”林老夫人轻柔地抚摸着画卷,一遍一遍,像把它当成了稀世珍宝。
“这幅画是棠霜二十一年前画的,她去世时你还没降生。”
“我很想念母亲和姨母。”江吟眼底多了几分温柔,“她们彼此在天上作伴呢。”
林老夫人望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再看向她身旁意气风发的少年,几滴泪忽地掉了下来。
“祖母。”林君越及时递上帕子,提醒道:“木已成舟,实难挽回。”
“我知道。”林老夫人擦去眼泪,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吟儿,你姨母离世另有隐情,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生生气死的。我瞒着这个秘密十年之久,是该让它重见天日了。”
林君越长叹一声,只道覆水难收。
江吟抿抿唇,觉得进退两难,她既在意真相,又顾及到陈梓在场,因而显得迟疑不决。
陈梓看出了她的顾虑,便主动告辞,却听林老夫人义正词严道:“不,你得留下。”
他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江吟牵住他的衣袖摇了摇。
“不要紧,你和我一起听吧。”她笑意清浅,抚平了陈梓心中难以名状的不安。
“好。”陈梓握住江吟的手,“我们一起。”
三月的江南,春光明媚、草长莺飞、杏花吹满头。湖水清澈碧绿,倒映着岸边窈窕的垂柳。
林棠霜年方十六,生来就体弱多病,缠绵病榻,每到春天才稍稍好上一些。她除了读书写字外,最爱做的就是裹着披风走到湖边,看同龄的少年少女放纸鸢。
她立在日光下,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一阵风吹过,头顶上方的桃花树晃了晃,跃下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他含笑递给林棠霜手里的桃枝,博得这位千金小姐凝羞一笑。
江吟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林小姐久居深闺没见过什么世面,区区一株桃枝而已,怎么就为之倾倒了。
“我那时忙着促成棠雨和江公子的姻缘,竟然忽略了棠霜。她支开贴身的侍女,和那个陌生人泛舟游湖、踏青赏景,我被蒙在鼓里,还是棠雨悄悄地递了信。”
林老夫人的话中满是悔恨,江吟略一思索,猜测他们莫不是未拜天地,就先做了夫妻?
这是大忌,怪不得祖母闭口不谈林棠霜的死因,若是不慎流传出去,姨母的名声往哪放。
她自以为猜中了实情,却没料到下一秒就被祖母否定了。
“棠霜虽然一片痴情,但毕竟是出身世家的女子,不合乎礼法的事情是万万不肯做的。她倚在我膝上,央求我答应见一见那个男子。我心一软,便同意他上门求娶,商讨两家结亲的仪礼。”
林老夫人扶了桌子,强撑着立起。她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身子消瘦,袖口空荡荡的灌风。陈梓与她目光相交,被她眼里燃烧的恨意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那年轻男子站在堂下,负手而立,风雅俊秀,诗书词赋无一不晓,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他握着林棠霜的手,承诺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言辞恳切,情意绵绵。”
“然后呢?”陈梓听得入迷,情不自禁地问道。
“接下来的故事,陈公子难道想不到吗?”林老夫人悠悠地盯着他,“你啊,不如他聪明。”
陈梓不知所云,仿佛身处一片浓雾中,看不清摸不着。他坦坦荡荡惯了,一旦他人拐弯抹角、存心试探时,便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如实答道:“恕晚辈愚笨,未能识得老夫人的真意,还望谅解。”
“那吟儿呢?”林老夫人声音不大,却藏着极深的威严,“你想到了吗?”
江吟想到了,她不敢说。
陈梓惊讶地发现江吟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毫无血色,跟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
她玲珑剔透,只要略微理清几个关窍,推测出事情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信手拈来。
只是,不该是这样的。江吟平生第一次希望是自己错了。
陈梓百思不得其解,见江吟额头上冷汗不止,便用袖子给她拭去。
他一低头,江吟恰好抬眼,两两相望,泫然欲泣。
她的眼神是陈梓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绝望的眼神。即使是在匪徒包围,命悬一线时,江吟眼睛里闪烁的仍是无惧的光辉。
为何今日会流露出如此凄切的神情,陈梓一无所知,却无端地感到背后发冷,一阵悲凉。
“林家敬重陈家良才辈出,英勇无畏,代代镇守边疆,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本是一段好姻缘。”林老夫人沉痛道:“是我错看了陈将军。”
宛如晴天霹雳般,陈梓心口剧烈地一跳,顷刻间忘记了呼吸,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向林老夫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据我所知,我父亲从未下过江南,您无凭无据,岂能令我信服?”
林老夫人悲悯地瞧着他,也不多言语,只是翻到画卷背面,指着一处力透纸背的字迹请他辨识。
铁画银钩,刚劲有力,正是陈桐亲笔。
陈梓在很多地方看到过父亲的笔迹,撰写的兵法书上、拜访的名帖上、调兵的书信上;却没承想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一方小小的画卷上,竟会有父亲写给心上人的书札。
吾妻棠霜———
那我母亲又算什么?
江吟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陈梓握紧拳头,重重地捶了红木桌一下。
木屑深深地扎进他手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在座几人,或悲怆或忧虑、或伤心或哀叹,世事难料,非人力所能及。
“方才陈小郎君提及的浑河之战,老身记忆犹新。陈将军匆忙奔赴边地,临走前允诺棠霜,来日凯旋必迎娶她过门。这幅画也是在他们分别之际,棠霜含泪作下的。战事激烈,她日日夜夜祈祷上天保佑陈将军,甚至在佛前许下一命换一命的誓言。若不是舟车劳顿,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她情愿舍下一切跟着他去,真是个傻孩子啊。”
林老夫人喃喃念叨着,像一棵在风霜侵袭下依旧挺立的松柏。
“山遥路远,音讯全无,熬尽了棠霜的心血。曾有一次北狄为了动摇军心,故意散布陈将军阵亡的假消息,棠霜收到后竟连连呕血,可见相思入骨。”
“姨母究竟因何死的?”江吟突然问道:“如果是简简单单的思念成疾,您何必布局得如此深远,令我不寒而栗。”
“你这孩子,就是太伶俐了,也不注重慧极必伤的道理。”林老夫人拍拍她的肩头,担忧道:“棠霜要有你一半才智,也不会早逝了。那年秋天,我们用各类名贵药材给她续着命,好不容易有了气色,谁料你祖父鲁莽,派人打探到可靠讯息后直接修书一封,从塞外捎回了陈将军娶妻生子的噩耗。棠霜素爱那传书的鸽子,独自拆了信,当即晕死过去,再设法施救也无力回天了。”
她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融入了二十年来深切的思念,不仅江吟轻轻地“啊”了一声,连陈梓都难掩惋惜。
按理说,他会对林棠霜怀着芥蒂,但奇怪的是,陈梓在她身上找到了母亲的影子。
“棠霜临死前,我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陪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伤及肺腑。”林老夫人泪水涟涟,怆然道:“她留下的遗言里提到,除非陈将军亲临,否则林家上下至死不得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半点。”
“此次虽非陈将军亲至,但见其子如同见其父,一视同仁,我也无须隐瞒。”
陈梓听闻林棠霜大义,肃然起敬,拱手行礼道:“林姑娘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不愿使军心涣散,给陈家数百年的清誉蒙上污点,陈某在此谢过。”
江吟则想得更为深远,她心思缜密,略一思索便领会了林棠霜的用意。即使是为他所负、受他所欺,到头来还是舍不得让悬在心尖上的人身败名裂、遭人唾弃。
她以一己之力保全了白虎将军的赫赫威名,甘愿做那人衣襟上沾染的落花,随风而逝。
“祖母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要断了我和陈梓的夫妻情分啊。”江吟背过身去,望着庭前梨花如雪,似乎比去年开得早了一些。
陈梓沉浸在父亲的往事里无法自拔,正怔怔伤怀之时,乍一听江吟语调凄婉,一语道破林老夫人的意图,当即一撩长衫下摆,跪倒在地,颤声道:“家父辜负林姑娘,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实乃陈家的责任。晚辈初闻此事,甚是惊愕,绝无他意,望您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