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一旦在你母亲坟前发了誓,你就再无违背誓言的机会,你和陈梓也就再无任何瓜葛。
林君越掐着掌心,眼睁睁地看着江吟在祖母的意思下俯身一拜。
“小女江吟,在此立誓,往后必当忠于林家,视林氏所仇为己之恨,若言而无信,则自愿被逐出林家,永不复还。”
说罢,便三叩首。
一群飞鸟忽地急掠过头顶,寒风瑟瑟,吹动江吟的发梢。一方小小的坟墓,牵动着多少人的心。
正月十五元宵节,又称灯节,赏灯会足足持续五天,处处张灯结彩,交相辉映。
楚空青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盛大热闹的景象,因而沉浸其中,日日早出晚归,去猜花灯上的字谜。
这一日她猜谜归来,带给江吟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陈梓托我转告你,他要走了。”
“走?”江吟放下手里的针线,“他去哪儿?”
“我不清楚。”楚空青诚实地答道:“他约你黄昏后在桥头见一面,好像有话想对你说。”
“他怎么一声不响,闹出这么大动静。”江吟黛眉轻蹙,“陈梓还是书院的学生,贸然弃学,轻率冒失,表哥居然放他走了?”
殊不知林君越天天盼望着陈梓打哪来回哪去,别在临安长留。所以陈梓一来辞行,他马上应允,巴不得这位爷立刻滚回京城。
月色清冷,桥下流水潺潺,人人都沉浸在一片欢欣祥和的气氛里,除了江吟。
她反复拈着一枝枯梅,黯然道:“咱们本是萍水相逢,陈公子就算不告而别也不打紧,这般隆重,倒使我受宠若惊了。既然你执意要走,那我祝公子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陈梓看出江吟故意拿话激他,遂将提着的灯盏放在桥身上,拱手而立。
“陈某此行不为名利,还望你多体谅。”他解开披风,卸下陪伴多年的匕首,连刀鞘一并交到江吟手中。
江吟忽然间被迫接过这样一件沉重的事物,措手不及,差点滑落。
“你还认得它吗?”陈梓笑道:“那一次,我险些拿它伤了你。”
“毕生难忘。”江吟的表情有所缓和,或许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这是我小时候亲自锻造的匕首,刀鞘上刻了我的名字。那时力气小,做的恐怕不大好看。”
江吟依言去看,果然瞥见一个歪歪扭扭的“梓”字形刀痕,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白虎将军,是陈家每一代家主的统称。一旦接下这个看似威风凛凛的封号,就必须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月光照在江吟捧着的匕首上,冷气森森。
“陈家的下一代家主,是我。”
少年身姿挺拔,犹如青松,一举一动竟有着统领千军万马的势头。
周围的嘈杂与喧闹都被一瞬间抹去,少顷,江吟唇角一勾,露出个了然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
陈梓也畅快地笑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默契在他们之中静静流淌。
江吟欲把匕首还给陈梓,但他不接。
“你替我收着吧,留个纪念。”
“那就等你凯旋再完璧归赵。”江吟俏皮地眨眨眼,“看,那边在放天灯呢。”
两人一齐仰头,只见夜空中亮着的是无数星星似的明灯,乘风飘向天际。
江吟望着冉冉上升的孔明灯,转头对陈梓道:“你听说过天灯的故事吗?传说只要在上面写满真挚的祝愿,放飞后就能实现,所以人们又叫它许愿灯,常作为祈福之用。”
“可惜虚无缥缈。”陈梓道:“求天不如求己,我不信命。”
“我也不信。”江吟轻声说:“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人所不能及,唯有依靠天命的。”
“比如?”
江吟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祈福。
“恭祝将军逢凶化吉,战无不胜。”
第19章
陈梓耳根一红,躲开江吟含笑的目光,偏过头去。
“我父亲还是家主呢,这将军暂时轮不到我做,你别乱称呼。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万一给人听了去,我就有口难辩了。”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嘴角却忍不住偷偷上扬。
“假正经。”江吟一眼识破陈梓的伪装,“你日后继任家主是板上钉钉的事,当上将军指日可待,至于白虎的赫赫威名嘛,你现在好像确实配不上。”
陈梓被拿捏住命脉,顿时语塞,想争辩又争不过,只好垂头丧气道:“在下自然比不上先贤,你又何必特意指出。”
“是你先埋怨我不该唤你将军的,自然少不了一番奚落。”
江吟伶牙俐齿,陈梓本想揉揉她的脑袋,半路感觉不妥,换成碰碰她耳边垂落的发丝。
“我过两天就走,你不必来送。半年前我来临安时是一人一马,回程理应如此。”
他尽量保持平静,怕流露出一丝不舍。
“山高路远,望君珍重。”江吟背过身,眼里泪光盈盈。
湖面上依稀传来拨弄琴弦的声响,江吟双手扶着桥的栏杆,向下望去。只见一艘艘装饰繁复的画船鱼贯而出,把漆黑的水面映照得一片光明。两排乐师立于船头,唱起了盛行一时的新制曲子。
以往乐坊的作品都以靡靡之音为主,宛若莺啼,婉转缱绻;许是世事变迁的缘故,此曲一改往日习气,在原有的琵琶与长笛上,融入了凄凉的胡琴,悲凉彻骨,悲歌慷慨,别有一番风味。
陈梓手指搭在扶栏上,跟随音律的顿挫轻轻打着拍子。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江吟重复了一遍词意,怅然道:“近年来,北狄屡犯我朝边境,有恃无恐,南阳一再退让,拒不开战,人人都盼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君主畏战,小人献媚,主战派落于下风,求和派平步青云。若不是此次事态危急,必有一战,我或许还能在临安待个一年半载。”陈梓略显遗憾道:“来不及一赏江南的春光了。”
“春光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赏,可如果北狄越江南下的话,纵使是杏花春雨、杨柳青青,也抵不过山河破碎之仇,国破家亡之恨。”
江吟说到一半忽然停了,担忧地看着陈梓。
“我心里实在是矛盾,既希望你尽快领兵收复失地,又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有去无回,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陈梓听闻她这一句情真意切的临别语,字字句句道尽了相思意,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打转。他这一辈子,能得到心上人如此厚爱已是万幸,即使是最后一面又何妨。
“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陈梓把提着的灯递给她,“路上黑,你慢点走,我就不送了。”
“你真的不想和我说什么吗?”江吟走出几步,又转过身,似乎在期待他的回应。
陈梓狠狠心,催促道:“快去吧,你家里人会担心的。”
他最终放弃了将那些提前背熟的、代表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一一念给江吟听,看她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然后对她承诺,等到来年的燕子掠过枝头,三月的春风吹过平湖时,大军定将班师回朝,得胜而归。
如果陈梓回不来了,那江吟就不必等了。
“好吧。”江吟说不清浮上心头的是一丝失望还是片刻犹豫,她闷闷地应了,却迟迟迈不开步子。
如果陈梓此刻提出要带她一起走,自己会答应吗?江吟扪心自问。
我会。
不仅仅是为了和他同生共死,更多的是不想拘泥于方寸之地,直到红颜老去,鬓边生了白发,才惊觉时光飞逝,荒度一生。
陈梓见她举棋不定,便决绝地朝相反的方向离开。江吟落寞地留在原地,垂下眼帘盯着灯笼中跳动的火苗,忽然发现纸糊的灯罩上似乎隐隐地现出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
正值元宵佳节,小贩在灯笼上写些吉祥话是一件极为普遍的事情,但江吟并未掉以轻心。
她把灯笼举到眼前,皱着眉头费力辨认,那些字从上往下分成两列,像是一句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江吟呆呆地看着那些字,伸手一摸,掌心就印上了墨痕。她想起去年初识陈梓时,在听风轩里,听他把心爱的女子比作天边高悬的明月,无论身在何处,都会时时记挂,念念不忘。
他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何不敢言呢?
江吟顾不得矜持,提起裙摆就去追陈梓。她磕磕绊绊地奔跑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陈梓赠的匕首刚在怀里捂热,紧贴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
灯会早已结束,聚集的人群逐渐散去。江吟耐心地在形形色色的行人里一一寻觅,终于找到了陈梓。
她几步跟上去,在他后面大喊道:“陈梓,站住。”
陈梓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停留,而是加快了步伐。
江吟自知追不上,无计可施之下,对着他疾走的背影扬声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陈梓后背一僵,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江吟从后面走上来,慢慢靠近他,将持着的灯笼放到陈梓手里。
“君如天边月,我似寥落星。”她低低道:“你怎么还不明白?”
陈梓喉结动了动,表情很复杂,茫然和欣喜在他脸上交替出现。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潮水淹没了,忽然整个人向江吟倒过来。
江吟感觉到他在浑身颤抖,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作安慰状。她透过陈梓的肩膀,望着辽阔的天幕,窥见北斗七星连成一线,发出耀眼的光芒。
“你去我家提亲,然后带我走吧。”江吟晃晃陈梓的手臂,央求道:“我不愿贪图安逸、苟且偷生,我也想随军北上,一览北国风光。我还可以当一名医者,为军中的士兵疗伤。总之,我不肯再被家里束缚了。”
“不行。”陈梓一口回绝,“我没法娶你,也不允许你去边塞。”
他痛苦地甩了甩头,像是在摆脱什么恐怖的回忆。
“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冬天还好一点,纷纷扬扬的大雪会掩埋尸体,盖住刺鼻的血腥味。一旦到了夏天,腐臭阵阵,蝇虫嗡嗡,闻者几欲作呕,临安跟它比起来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既然四境如此恶劣,你为什么还执意前往呢?”江吟眼眸亮晶晶的,势必要问个究竟。
“我曾经不理解为什么守城的士兵不怕死,因为我非常胆小。上阵的号角声一响,我就下意识缩进草垛子,战斗结束后被父亲揪着耳朵大骂十分钟。”
陈梓无奈道:“因此他视我为耻辱,可他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人的性命脆弱得犹如一张纸,一戳即破。我亲眼看见一个强壮的人,仅仅是中了一箭就吐血身亡,怎么不让幼小的我心惊胆战呢?”
“后来你是怎么克服的?”江吟好奇道。
陈梓笑了笑,这笑里带着三分苦涩。
“我心结未解,觉得能逃一时是一时,于是借着求学的名义骑马南下,然后遇到了你。我也是刚懂,当一个人拥有了他想保护的人后,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连死都不惧,就像我从小畏惧父亲,却敢为了母亲与他打架,弄得伤痕累累。”
“问云山那次是,这次亦然。”
长风浩荡,入了少年的胸怀。陈梓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幅幅江南的山水画,水光潋滟,山清水秀,少女白衣斗笠,沐在蒙蒙细雨中。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可是你不来,祖母就要把我许配给别人了。”江吟嘟囔道:“我偷听到她和表哥商量我的婚事,决定年后就送我进京城,选一个品行端正家境良好的夫婿尽早成婚。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你当真要和杜牧诗里写的一般,待我嫁作人妇,无可挽回的时候再来追悔莫及吗?”
陈梓面露挣扎。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上,他心里的杆秤渐渐倾斜,但到最后关头还是坚决地摇摇头,道:“婚姻大事,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都得一一完备。我不日启程,身无长物,贸然求娶,只会委屈了姑娘受旁人的指指点点、碎语闲言,以至于耽误前程。”
“你百般推脱,是看不上我吗?”江吟打定主意要刺激他答应,于是拔下发间的白玉钗,道:“你以为我会在意别人怎么说吗?难道我还要把他们的难听话放在心上?女子的名声固然可贵,可我认为此名声非彼名声,不是所谓的贞节,而是正直的品德。正如谢思秋说的,商人同样有一颗报国之心。我行得正,坐得端,岂惧人言?”
她眼睛中似乎凝聚了千万柄利剑的寒光,令人不可逼视。
陈梓愣了愣,只见江吟朝他躬身施了一礼,道:“吾当与君同生共死,不负鸿鹄之志。”
第20章
林君越心绪不宁,绕着府里转了几圈,只觉林府上下格外沉闷,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陈梓昨日找他辞行,按理说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江南,回到京城了。林君越驻足庭前,正暗自庆幸时突然听见了叩门声。
来人略显犹豫,迟疑半晌才缓缓开口:“我——”
“你怎么在这?”林君越揉揉眼睛,吓了一跳,当即扳过陈梓肩膀把他使劲往外推。
陈梓莫名其妙,险些被林君越撞个踉跄。闹出来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几个小丫鬟。
锦瑟探出头来飞快瞥了一眼,机灵地搬来了救兵。
江吟跑下台阶,拽住了林君越的手臂,正色道:“表哥,放开他,是我让他来的。”
“小妹,你莫不是昏头了,他有什么好的?”林君越又气又急,愤愤地松开手。
他苦于不能将实情告知,只得旁敲侧击地暗示江吟。
“陈梓的学识、品行、家世哪样不如你们选的那些了?”江吟挡在陈梓前面,毫不退缩道:“他是白虎将军的后代,门槛不比江、林两家加起来都高?”
“白虎将军”四个字一出,林君越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他不由分说地扣住江吟手腕,把她强行拉到身后,呵斥道:“怎么,还没进陈家的门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胡言乱语什么呢?”
“文臣武将,孰轻孰重,你心里自然清楚。”江吟辩驳道:“论起家世,陈梓无可挑剔。”
林君越恼怒江吟不留情面,下手愈发没个轻重,硬生生在江吟雪白的皮肤上掐出了几道鲜明的印痕。
“你扯疼她了。”陈梓看得心一惊,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即使是兄妹之间相处,也请有个分寸。”
“我们林家的事,何须你来插手。”林君越愤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染指我妹妹?”
他视陈梓为洪水猛兽,不惜用最难听的话侮辱他,叫他趁早滚出临安。
陈梓愣了愣,还没说话,江吟却生气了,一把挥开林君越的手,反手就往他脸上扇过去。
众人都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妄为,一时忘了阻拦。
“冷静,江吟。”关键时刻,陈梓几步冲上前,捉住江吟高高扬起的手掌,阻止了这一场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