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错了。”林老夫人历经半辈子风雪,对人心的险恶可谓司空见惯,“一个女子为了所爱的男子舍弃身家性命,那是常态。但男子却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子终生不娶。他们打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旗号,哄骗女子一心一意。正如《诗三百》里描述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陈小郎君年轻气盛,口出狂言,吟儿暂时为其蒙蔽。且等一等,三年五年之期一过,老身不信那小子能抗得住周围的莺莺燕燕、不沉湎于其中。陈家在京城是什么地位?京中又有多少美貌的姑娘?待他收复失地,回京述职后,就算是君主都要高看他一眼。到了那时候,吟儿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凭她的才貌与家世,觅得良人有何难?”
林君越佩服祖母的深谋远虑,转念一想又忧心起国事。北狄的铁蹄近在咫尺,即将踏足关外。传言他们兵强马壮,杀人如麻,嗜血残暴;南阳重文轻武,真的能抵挡住北狄的十万大军吗?
他观林老夫人信誓旦旦,下意识问道:“您为何坚信陈梓能击退敌军呢?”
林老夫人哂然而笑,道:“毕竟他是陈家人啊,陈氏之辈就没出过一个贪生怕死的。纵使陈桐私德有亏,但依然在抵御外敌,守土报国方面立下汗马功劳。他是南阳的功臣,与林家是私仇,但非国恨。”
“您看得这么透彻,怎么就过不去那道坎呢?”林君越连连叹息,“往事如流水,您放宽心。”
林老夫人支持不住地坐在了凳子上,面带疲惫。
“我骗了吟儿,本该向她道歉的。唉,可我突然觉得好累,无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棠雨。我照着林氏姐妹的性子,细心培养吟儿,却忘了一个最朴素的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许陈将军那句话没说错,斯人已逝,怀念足矣,莫强求。”
林君越半懂不懂,以为祖母是思念女儿过度,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长串,便静静地听着,也没敢插嘴。
“去取纸笔来,我要给江大人写一封信。”林老夫人打起精神道:“当务之急是送江吟回京,她和我待着,时时刻刻想到陈梓,必定不会快活的。”
“您打算让江吟回江家?”林君越吃了一惊,“虽然江大人每年来信都提及此事,但您从未答应啊。”
“我失去了自己的女儿,便夺走了别人的女儿,搅了江家的天伦之乐。”林老夫人摆手道:“你舍不得妹妹,往后时常去京城瞧瞧她是否安好便是了。”
“您考虑清楚,这封信寄出去就来不及了,江家定会第一时间派人来接。您足不出户,再想见一见江吟就难了。”
“我因一己之私亏待了吟儿,有何面目见她?问心有愧啊。”
林君越为祖母着想,力劝其留下江吟,但林老夫人态度非常坚决,任凭他怎么游说都不为所动。
第24章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天气忽冷忽热,岸上的桃花有些打了苞,有些开得正盛。
早春的风无情地吹过江吟的脸颊,带来些细微的寒意。
桃花树下倚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酒壶七扭八歪地扔了一地,流出的酒液沾湿了河畔的青草。
陈桐正在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见江吟来了便洒脱地挥挥手,邀她同饮。
“不麻烦了。”江吟摇头道:“您密语传音唤我单独来此地,定是有话要讲。但晚辈与您之间,除了陈梓和姨母的交集,再无渊源。既然陈梓并未前来,想必是他不方便在场,所以是和我姨母有关了,您不妨直说。”
“你的才智胜过我儿子百倍。”陈桐欣赏道:“我真盼着有个像你这样聪慧灵秀的女儿,届时承欢膝下,极为欣慰。”
江吟不悦地皱了皱眉,碍于他是陈梓的父亲才忍住了不快。她自小听惯了奉承阿谀之言,从不为得到夸奖而雀跃;却常常因他人贬低陈梓而怏怏。
“陈梓为人正直谦和,风采出众,重义轻利,兼具万夫莫当之勇,乃我所倾慕。您一味的批评责骂,自然看不到他的长处。”
陈桐一时语塞,随即哈哈大笑道:“江姑娘,你是第一个称赞他勇敢的人。陈梓这孩子,虽然出生于军营,又屡屡身陷险境,但天性软弱、退缩不前,一见到死人和鲜血就连连呕吐。每逢开战,都只敢在城墙上摇旗呐喊、开弓远射,甚至不敢冲入敌阵拼杀。我不奢求他能建功立业,至少别做逃兵,玷污了陈家百年的威名。”
“您对陈梓的期望未免太低了。”江吟垂眸,盯着湖面上顺水飘落的桃花瓣,“他不是胆小,是心怀悲悯。”
她浅浅一笑,忆起去年冬天,陈梓在冰封的湖面上剑指寒梅,融化的雪水浸透了他的头发。他于风雪中缓步走来,眉目英挺,恰似诗中描绘的少年将军。
“好了,不谈陈梓了,说回正事吧。”江吟收了笑意,道:“恕我拒绝您的请求,无法告知姨母的埋骨地。陈将军吉人天相,无需多此一举。何况姨母故去已久,即使是再多的肺腑之言也难以消解遗憾。”
“小姑娘言之有理,陈某领教了。”
陈桐举起水酒均匀地洒在桃花树下,抓起一把泥土,就地掩埋了混着酒液的片片桃瓣。
“这桃枝是我和棠霜的定情信物,二十年来我身处边地,饱尝苦寒,哪见得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盛景。”
他本意是感叹时光飞逝如同白驹过隙,哪知勾起了江吟的思索。她望着落英缤纷,脑海中回荡着陈梓曾吐露的心事。他说过,边塞不是人待的,陈桐方才的话也证实了它的确苦寒无比。
可是,你却在那待了将近二十年,贯穿了小半辈子。
陈桐草草祭拜完林棠霜,转身对犹在发愣的江吟道:“你和林家人都认为我是伪君子,对吗?”
“小女不敢妄言。”江吟回过神来,挑了个折中的答案。
她看着陈桐黑发里突兀的银丝,突然担忧二十年后陈梓会不会同样满头白发,和他父亲一样,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要上阵杀敌,不得安生。
江吟想到此处,不禁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陈梓和你提过我对他母亲不好的琐事吗?”陈桐问道。
“他不怎么提家事,国事为重。”江吟扯了个谎,替陈梓遮掩过去。
“那小子估计没少在你面前骂我。”陈桐喝干了杯中的酒,添了几分醉意,“他不知道,若不是他母亲趁我醉倒,偷摸入帐怀上了他,我陈桐怎么会沦为薄情寡义之徒。”
“所以你不喜陈梓的缘由在这?”
江吟咬着下唇,按捺住心头的震动。她第一反应不是追问下文,也不是为姨母惋惜,而是关心陈梓是否受此牵连,才遭到父亲厌弃,郁郁寡欢。
“你还真是只惦记着他。”陈桐笑道:“没错,是因为他母亲。我和棠霜约定过,要共同养育孩子,生一个继承她美貌的女孩或是延续陈家血脉的男孩。这一切都被那个女人毁了,陈梓偏生像她,畏畏缩缩,我怎能不恨?”
“啪”的一声瓷杯碎裂,陈桐还未发泄完,就被江吟抢走了酒盏,重重地摔在尘土里。
“陈将军一味把错归结于他人,显得自身高高在上清清白白,是忘了陈梓母子在围城时是如何不离不弃的吗?您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二十年的蹉跎磨砺,陈梓和他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您嘴里居然成了莫大的过错。”
“退一步说,您不愿娶她,大可以讲清楚,我姨母不是无理之人,不会接受不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江吟的指甲深深扎入掌心,为陈梓鸣不平道:“当我四处收集线索,试图拼凑往事的本来面貌时,竟然生出了一个离奇的猜想。这猜测太过荒谬,我怕陈梓心灰意冷,因而迟迟未透露一点半点。”
陈桐拾起碎瓷片的手一顿,道:“讲来听听。”
“可以。”江吟冷冷道:“但是您得和我做个交换。我保守秘密,您补偿陈梓,教他攻城略地的法子,不许再欺侮他母亲。”
“一言为定。”陈桐迫不及待地应下,“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江吟长睫微颤,眉宇间覆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她伸手接住半空悠悠下落的三两桃瓣,轻叹道:“陈将军,您既深爱我姨母,又怎么舍得让她吃苦。”
“我姨母弱不禁风,哪里经受得住塞北的风沙。您真正需要的,是陈梓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浑河之战持续了三年之久,双方相持不下,战事万分焦灼,如果您意识到再拖下去只会耽误我姨母另觅良人时,会不会借此契机,顺水推舟地和陈梓母亲成婚,来逼我姨母死心。只是您低估了我姨母的真心,反使她心力交瘁,抱恨而终。”
陈桐抚摸着粗糙的桃花树皮,耳边响起江吟清脆如银铃的声音。
“您亏欠的何止我姨母,还有陈梓母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您痛失所爱、儿子不辞而别、夫妻不睦,说到底都是您一人之错。换成我,早就不认你这个父亲了。”
她句句有理有据,完完全全代入了陈梓的处境。
“我只是为陈梓难过罢了,他原本是极其敬重您的,如果您肯稍微对他好点,他也不会孤身漂泊,来到江南与我相识,从而揭开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了。归根结底,是您导致了这一切,不该怪罪旁人。”
春草碧绿,细柳拂堤,陈桐沐在和煦的春光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他劳碌一生却不曾有过须臾欢欣,如今在与棠霜定情的桃树下被一个灵秀的小姑娘当场点破,于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执念,释怀道:“是我咎由自取,亏待妻儿,但愿还能弥补。”
江吟对陈桐的内疚视若无睹,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小女告辞。”
陈桐沉浸在伤痛里,胡乱地摆了摆手。
江吟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神情严肃道:“陈将军,我最后问你一件事,陈梓的母亲果真如你说的那般,是暗地里偷偷怀上陈梓的吗?”
她眼睛澄澈灵动,像积了一汪明净的湖水。陈桐望着这双能看穿他的明眸,终于无法再隐瞒。
“她是我父亲送进营帐的。陈家信奉多子多孙,我那一辈,加上许多堂兄堂弟,足足有几十个血脉相连的兄弟,彼此间虽然是骨肉至亲但往往只剩一面之缘,因为他们都在或大或小的战役中战死了,除了幸存的我,后来成为陈家的家主。”
“陈家的功绩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所谓保一方平安的承诺,是由陈氏子弟视死如归换来的。”陈桐苦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浑河之战时,我父亲几乎是跪下来求我为陈家延续后代,可我厌倦了将孩子看作一把兵器,生即是死的宗旨,他便出此下策,找了一位武官的女儿,好言相劝,为我生儿育女。”
“令尊要是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令你耿耿于怀至今,想必也会懊恼吧。”江吟叹道。
“老头子在围城断粮时身先士卒饿死了,我恨他也无济于事,慢慢地就转移了恨意。”陈桐黯然道:“我其实很庆幸,陈梓是个贪生怕死的小子,至少他能活下来。他负气出走、音讯全无时,我暗暗高兴,以为他会就此抛弃名姓、脱离桎梏;谁知他寄信回京,愿救国难,不计生死。我就这一个孩子,嘴上骂他没出息,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江姑娘,我今日对你说的话,皆是由衷之言。你善解人意,敏而好学,天下之大,何止一个临安可比。你囿于方寸,有如井底之蛙,看不到天空的无边无际,不觉得遗憾吗?”
微风卷起陈桐宽大的袍袖,他眉目舒展,轻松自在。
江吟沉吟未决,似有所悟。
第25章
晨雨濛濛,杨柳青青,初春的寒气笼罩着江面,江吟撑开一把竹伞,神情落寞。
细密的雨珠沿着伞骨滑落,青石路上传来马蹄的声响。马背上的少年戴着斗笠,脸上的青涩褪去了大半。
他抬眼望见等候在桥头的江吟,先是一愣,而后跃下马,快步奔向她。
“不是说好不来送了吗?”陈梓难掩惊喜,“你家里人知道了,会不会为难你?”
“管他们呢。”江吟扬起小巧的下巴,“我送个友人而已,难道还要他们允许?”
她说得俏皮,神色却略显黯淡。自那件事过后,两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积了一层灰蒙蒙的阴霾,一旦触及便隐隐作痛。
陈梓听得“友人”二字,只觉一阵悲凄涌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看江吟衣着单薄,脸颊冻得似白玉,忙解下披风要给她披上。
“你穿得少,不冷吗?”
“不用。”江吟按住他的手,“你留着吧,往后拿来御寒,那边冷。”
陈梓闷闷地收回手,想说几句临别语又张不开口,书院里学的东西全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吟取出特意携带的酒囊递给他,里面装着浓烈的热酒,是她早上冒着雨去酒铺打来的。
“到了雁门关,记得听你父亲的话,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少和他顶嘴。”
陈梓喝了几口酒,烫得直吐舌头,渐渐地鼓起勇气,断断续续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招惹姑娘。这半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哪怕是远远地瞧你一眼,都甘之如饴。此生若能与你长相伴,陈某万死不辞。”
“别糊涂了。”江吟为他摆正歪斜的斗笠,笑道:“尽说些傻话。”
她凝视着眼前稚气未脱、恋恋不舍的少年,语气严肃。
“你要接过你父亲身上的重任,做南阳王朝最骁勇的小将军,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你肩膀上承载着百姓沉甸甸的期望,旨在驱逐北狄,收复故土。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陈梓的茫然短暂持续了几秒,而后一双眼睛蓦地发亮,是雨水浇不灭的灼灼。
“江吟,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像我这样糟糕的人,连亲生父亲都不认可。”他情急之下直呼其名,一把抓住江吟撑伞的手腕,惴惴不安地问道。
“因为我看人很准。”江吟迎着陈梓忐忑的目光,安抚道:“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说你能做到就一定可以。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陈梓滚烫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腕部,江吟脸一红,不动声色地拨开。
“那我们还能再见吗?”陈梓并未察觉,顺势摸了摸脸,一手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擦擦脸。”江吟岔开话题,手里的竹伞不自觉地倾向他。
陈梓却坚持道:“我走后,咱们就当缘分已尽。你若觅得好归宿,写封信寄给我,我必备厚礼相赠。”
他嘴硬心软,偏要逞强。明明夜深人静睡不着时,一想到他日江吟和陌生男子拜堂的情景,流出的眼泪几乎浸湿了被单。但是,伤心难过是真的,盼着她好也是真的。
江吟觉得好笑,随口答道:“你也是,万一遇到了合适的女子,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
“不可能。”陈梓立即否定道:“我不是朝秦暮楚的小人,怎会见异思迁,我所钟爱的唯有你一人。”
“所以在你看来,我就是三心二意的小人了。”江吟平静道:“不然为何断定我会另寻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