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吟微微一笑,道:“常言道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先贤主张的道理,可我认为全是荒谬之谈。凭什么妻子必须要听从丈夫?父亲做错了事不允许孩子指正?这些都是糟粕,你胆敢反抗父亲,指责他苛待妻子,已经是掀翻了以上两点。何错之有?”
她刚一说完,陈梓原本黑漆漆的眼睛里就立即恢复了神采,像被擦亮的玻璃球,亮晶晶的。
“馄饨好了。”摊主笑呵呵地端上一碗香喷喷的馄饨,摆在江吟面前,“香菜葱花要不要?”
“要,多放点。”江吟顺口答了,又回头去问陈梓的意思,“你忌不忌口?”
“啊?”陈梓不知所云,“我,我都不忌口。”
“麻烦你再拿个干净的碗和勺子来。”江吟笑道:“我和这位公子分一碗便是。”
“那再好没有了。”摊主应道,“我马上给您拿去。”
第17章
江吟用小勺舀起馄饨,均匀地分到另一个碗里,陈梓略显局促,接了筷子迟迟不动。
“不尝尝吗?”江吟笑道:“这家的馄饨最正宗,我小时候经常和表哥来吃。”
馄饨皮薄馅嫩,稍稍一抿就溢出不少浓郁的汁水,烫得陈梓一啰嗦,浑身都暖和了。
“我母亲很擅长包馄饨和饺子。”他吃完半碗还意犹未尽,“这儿的馄饨虽然极好,终是比不上记忆里的味道。”
江吟扑哧一笑,喝完了剩余的汤,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和他讲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母亲去世得早,所以我很羡慕你有那样好的母亲。”她悄悄擦了擦颊边的泪,“他们都说,我母亲生得好看,是临安最有才气的姑娘,她聪明伶俐,顺风顺水,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了我。”
“为什么?”陈梓放低了声音。
“她难产了。”江吟语气平静,像是在重复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仅仅留下了一个女儿,从小养在母家,作为亲人的一个念想。”
陈梓轻轻地“啊”了一声,听出她在强装镇定,不敢戳破,只是悄悄起身站到风口,为她挡住肆虐的寒风。
“自我有印象起,便总是听祖母表哥谈到母亲,他们看我的目光就像是透过我思念她一样。”江吟断断续续道:“我好想她,她要是在的话,就能亲自教我识文断字,礼仪规矩——”
江吟声音在发颤,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怕他们触景生情放不下。陈梓侧头看见她肩膀剧烈抖动,双手捂住脸哽咽,立即解开宽大的披风,裹住她单薄的身体。
“别难过,想哭就哭,我陪着你。”他语无伦次地倾倒了一堆废话,隔空拍了拍她的头。
“答应我,别惹你母亲伤心,哪怕寄封信也比音讯全无好得多。”江吟拽着披风一角擦干了眼泪,重新仰起头,带着满面泪痕道。
“好。”陈梓伸出小指和她勾了勾,“一言为定。”
今年过节比往年热闹许多,或许是北狄大军压境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想趁最后的机会尽情享乐一把。陈梓透过客栈的窗户,看见街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共度守岁夜。
爆竹声中一岁除,烟花在空中绽放,万家灯烛遍燃,通宵不灭。陈梓对守岁没什么兴趣,但他答应了江吟给母亲寄信,自然要信守承诺,接连思考了好几天措辞,也该正式提笔了。
于是他点了枝蜡烛,摊开纸笔,一行行写下去竟意外地通顺。这封信是写给母亲的,因而全文并无一处提到父亲的名讳,甚至连问候都没有,若是被人看到了定要批评不合礼法。
管他呢。陈梓龙飞凤舞地落下末尾的一笔,正准备上床就寝,忽然听到外面响起“叩叩”的敲门声。
“稍等。”他重新系上扣子,边拉开门边问道:“有什么事吗?”
“叨扰了。”门外站着个眼熟的小厮,连连作揖道:“本不该打搅公子独处的雅兴,但小人受人之托,求公子随我下楼一趟。”
这客栈有两层,一楼是大堂,供行人喝茶歇息,二楼才是住处。那小厮见陈梓似有回绝之意,苦苦哀求好言相劝,才总算说服他走一趟。
“是谁找我?”陈梓一头雾水,他在临安并无亲眷,何况是在团圆夜,谁有这个闲情逸致。
小厮避而不谈,笑嘻嘻地转移了话题,道:“虽然一个人待着确实清净,但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那才是顺心如意呢。”
陈梓莫名其妙地听他絮叨,碍于礼貌没有直接打断。他快步走下楼梯,瞧见靠窗的一张方桌旁,相对坐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就是那位姑娘。”小厮指着江吟道:“她不记得我了,可小人一直感念她的恩德。去年江水淹没农田,作物颗粒无收,市面上谷价飞涨,是她随手塞了我一把银子,解了全家的燃眉之急。”
“原来如此。”陈梓微微颔首。他上次与江吟叙话时,已将落脚之地告知于她。
楚空青等得不耐烦,看他来了便提高声音催促道:“陈公子慢吞吞的,磨蹭什么呢?”
陈梓一挑眉,想起谢思秋临走时的嘱托,不作争辩,道:“你们怎么都来了?不应该在家里守岁吗?”
“我无父无母,没地可去,在她家过个年。”楚空青耸耸肩,“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陈公子你是有家不回,我是无家可归,都是落魄人,谁又可怜谁呢?”
“先不说这个了。”江吟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精致食盒,“你之前说爱吃馄饨的,我想着除夕夜给你送一碗。虽然肯定及不上你母亲的手艺,但聊胜于无,吃些热的驱驱寒。”
陈梓掀开盖子,里面飘着十几只热乎乎的馄饨,比寻常的大了一倍不止,鼓鼓囊囊的全是馅料。
“你做的?”
他下意识去看江吟因为怕冷而缩在袖子里的手,十指纤纤,不像是经过烟熏火燎的样子,方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江吟亲手做的,陈梓连接都不敢接。以他微末之身,如何企及。
“当然不是,我哪会做这些。”江吟摇头道:“是府里的厨子做的,我负责在一边看着,见笑了。”
陈梓捧着食盒,像捧了一颗沉甸甸的真心。“多谢你这份好意。”
“一碗馄饨不打紧。”江吟嫣然一笑,“我们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陈梓望着她的背影融入夜色,顿觉天地都在一瞬间亮了。江吟如同夜明珠一般,熠熠生辉,照耀了他空荡无依的心。
“你是不是喜欢陈梓?”
回去的路上,楚空青挽着江吟的手,措不及防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喜欢?”江吟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地答道,“我不知道。”
“你其实很在乎他。”楚空青干脆说得再明白些:“那天在问云山,陈梓满身是血,你手上也沾了他的血迹。我在枫树下发现了你,想抱你进屋时被你一把攥住手腕,气若游丝地央求我救他。”
“我记不清了。”江吟怅然道:“是他先不顾危险地救了我,我岂能弃之不顾。”
她对陈梓的回报,都是一点一滴累积的,总觉得欠了他人情,时间久了,连自己都分不清是虚是实了。
“我初次见到陈梓时,是在渔舟上。”江吟缓缓道:“可我们的渊源却不止于此。”
“愿闻其详。”楚空青颇感兴趣。
“他求入书院的自荐信,是我拆开的。”江吟浅笑道:“文辞倒并不怎么出彩,胜在谦逊实诚。旁人都变着法子夸耀自己,他却极言不足,借此表明心志。”
“或许陈梓和我是同一类人,生来就意气相投,无话不谈。最重要的是,他很尊重他的母亲,就像我怀念我母亲那样。”
江吟望着十里长街万家灯火,恍惚间回到了重阳夜里,她持一盏花灯,和陈梓并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清风袭来,明月皎皎。
“正心诚意,从一而终。”她默念道。
北风呜呜地呼啸,卷起江吟未尽的言语,吹向滚滚的江边。
江那边,就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了。
初一祭祖是林府的惯例,江吟一身黑衣,点燃了三炷香,单独跪在母亲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母亲的坟头旁立着一座姨母的墓,江吟俯下身去,拜了三拜。
她们两姐妹,感情甚笃,连死后都要葬在同一块地,互相陪伴。
雪花在她头顶盘旋,似是从北吹来的。
“几月未向母亲问安,不知您身体是否康健?孩儿一去不归,请您谅解。临安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景色怡人。不瞒您说,我爱上了此地林府的一位姑娘,因而盘桓良久,不忍离去。”
“我逃避重任、迟迟不愿率军北上,于南阳王朝是不忠;顶撞父亲,于陈氏为不孝。像儿子这样不忠不孝的人,世上少有,因而时时愧怍。待我和江姑娘表明心意后,即刻返回京城,远赴雁门关,言不尽,梓叩首。”
邱华正来回翻看儿子的书信,时不时用手绢擦拭眼泪,陈桐厌烦地夺过信纸,指着其中一处问道:“信中写的江姑娘是什么来头?”
“梓儿的心上人。”邱华小心翼翼道:“估计是个格外俊秀的姑娘,我好生喜欢呢。”
“这小子从小眼高于顶,能看上什么好人家的女儿?除非是姓林的。”陈桐哼了一声,“欠管教。”
邱华听出夫君心情不佳,却不知是怎么惹怒了他,看完信后就闷闷不乐的。
“我要去临安一趟。”陈桐冷淡地吐出几个字,“你去收拾行囊。”
他年过五旬,负手而立,背脊依然笔挺,不坠白虎将军的威名。
一个“林”字,就足以勾起陈桐未尽的思绪,使他恍若隔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烟波浩渺的寥廓平湖。
也是在临安,他邂逅了此生唯一钟爱的女子——林棠霜。
第18章
林君越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祖母,一下马车就看到林棠雨的墓前,跪着个身形修长的少女,神色肃谨,手持三柱香,颊边垂泪。
“我们等一会再过去。”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抬手,示意林君越停下脚步,“且让吟儿单独同她母亲说些体己话。”
林君越观察了下阴沉的天色,犹豫道:“外头风大,还下雪了。您的身体怕是撑不住。”
“不要紧。”林老太太紧攥着龙头拐杖,喃喃答道。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江吟,像在凝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林棠霜生前也是长发及肩,用一根素色的发带轻轻绑住,一脉相承,何其相似。
“吟儿其实长得更像她姨母。”林老太太释然地微笑,仿佛透过江吟落寞的背影,窥见了一抹故去爱女的残影。
林君越闻言甚是惊骇,二姐林棠雨难产而死,实是家人心中的隐痛,但三妹林棠霜之死另有隐情,祖母却严令禁止任何人妄加猜测,这么多年来,她自个从不提起,怎么今日忽然感慨万千。
“除夕夜里,你尾随吟儿,看到什么了?”冷不丁的,林老太太锐利的目光如同利剑直指林君越,把他吓得猛一啰嗦。
“什么尾随,我哪里会做这种下作的事情?”林君越矢口否认,“祖母您糊涂了。”
“还想瞒着我呢。”林老太太意味深长道:“我人老心不老,只是懒得点破。”
林君越动作一滞,随即苦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您的眼线遍布府中,防不胜防。”
他确实跟在江吟后面悄悄进了客栈,亲眼看见妹妹送出食盒,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你身为长兄,不去约束妹妹,反而由她任性妄为。”林老太太责怪道:“一不提醒二不制止,置林家脸面于何地?”
“祖母,吟儿在择婿方面一向有主见,她挑选的人应该不会差的。”林君越不情不愿道:“您神通广大,一定知道她最近在和谁来往,我拦也拦不住。陈梓虽然一穷二白,但志向远大,当个入赘人选绰绰有余。”
“是吗?”林老太太淡淡一笑,笑得林君越浑身发麻。
“那小子的父亲害死了我视作珍宝的女儿,如今他的儿子又要来祸害我最疼爱的孙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
“您,您在说什么呢?”林君越额上沁出冷汗,“我一点也听不懂。”
“二十年了。”林老太太自顾自道:“棠霜离世前,留下的遗言是恳求我万万不可向旁人透露此事,免得动摇了他在大军中的声望,好一个白虎将军,好一个恶面修罗啊,刻薄寡恩,忘恩负义,你枉做了一回人。”
她出于爱护孙女的心情,见江吟成天魂不守舍,暗暗留心,派了人去追踪,没想到另有收获。
正如陈桐特别在乎“林”字一样,仅仅一个“陈”字就引起了林老太太的滔天怒火。
“林家与陈家势不两立,既然你当哥哥的不管教,那就交给我了。”
“但江吟不姓林。”林君越怕祖母迁怒江吟,挺身而出,主动维护道,“她同样不知情,求您别怪罪。”
“她不姓林,可她母亲姓林。”林老太太重重地一拄拐杖,“她是林家养大的,与江家又何干了?”
林君越不敢言,只盼祖母尽快消气。
江吟插完香回过头来,林老太太投注在她身上的念想顷刻间化为泡影,那眉间散不去的三分凌厉正是她与林氏姐妹最大的区别,绝无可能认错。
“吟儿,过来。”林老太太唤道,“到祖母这里来,有事和你讲。”
林君越心下忐忑,江吟浑然不觉,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冷不冷?”林老太太望着这张秀美的面庞,顿生怜惜,命人拿来一件厚实的披风,亲手给她系上扣子。
“谢谢祖母。”江吟道:“您要说什么?我听着。”
林老太太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慢慢走近两座紧挨着的坟墓,轻轻抚摸着覆了一层霜雪的墓碑,半晌才缓缓道:“吟儿,我问你,你认不认自己是林家人?”
江吟一怔,谨慎地答道:“血脉相连,我当然认。”
“不错。”林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和林家有深仇大恨的人,你交还是不交?”
“因何结仇?”江吟追问道:“对方是何人?”
“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之人。他花言巧语骗走了一位姑娘的芳心,却在之后另娶他人过门。那姑娘苦苦等待,到头来落得个虚弱而亡的下场。这样的人,你说该不该恨?”
“纵使和家仇无关,晚辈亦不会容忍。”江吟丝毫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好。”林老太太欣赏地鼓了两下掌。
林君越精神一振,已然是悟出了祖母如此问话的真谛。倘若他没猜错,那下一步就是———
“跪在你母亲坟前,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林老太太按着江吟的肩头,膝盖下是冰冷的雪地。林君越有心阻止,但架不住祖母投来的隐含威胁的眼神。
不愧是执掌林府多年不败的实权家主,在她面前,无人敢多嘴一句。
别发誓,别发誓,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