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兟说:“没关系,她不怕生的,你可以直接抱她。”
小女孩非常温和,乖乖地窝在蒋畅的怀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看得她心都软成一滩水了。
只是,她时不时地想去蹭赵兟。
“她好像很粘你。”
“非常。”赵兟从她怀里接过来,“她出生没几天就到我家了,我干什么她都要跟着我。”
蒋畅忽然就能理解,他为什么能接受,乃至享受多年单身生活了。
他的感情需求可以从宠物、植物上获取,而不需要人类。
单这一点,跟她也挺像的。
“你一个人顾得过来吗?”
“有请阿姨,我不在家时,她会来照顾他们。现在她也在,但她不会出来打扰。”
蒋畅说:“工资应该很高吧?感觉比我目前的工作有‘钱途’,我现学还来得及吗?”
赵兟竟然认真回答:“那个阿姨经过很专业的培训,还有多年经验,理论上说,比较难,如果你热爱的话,也许可以。”
蒋畅当然是开玩笑的。
她是很受不惯约束,也是很注重自我意识的人,自她从前当家教时,就认识到,她这样的性格当不了老师。
以及一切需要服务他人的工作。
她向往自由职业,可自由约等于高风险,无法保障她的生活。
只能屈从于现实。
赵兟目前的生活状态,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
只图自己舒服,无须顾及世俗的看法,所有的所有,如鱼得水,如风穿堂,全然不受限。
在他的世界里,他主宰一切。
代入赵兟的视角,蒋畅简直爽得浑身发麻。
这辈子大概实现不了了。
她的生活就是一张干巴巴的草纸,容易烧毁、浸烂、撕破,小心翼翼维持,已属不易。
别的不再敢奢求。
蒋畅观摩着他的家,用了参观博物馆的劲头,实际上,这样的布置,确实值得仔细。
对赵兟的印象一直在颠覆。
以为是逐利的商人,转而又得知是小众的歌手,现在再看,得多出一项:有些浪漫情调的人。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拿在手里,又问:“嗷嗷呢?”
“估计是趴在哪儿睡觉。”
赵兟自嘲道:“不知道为什么养出两个懒家伙,呦呦也不爱出门,大概是随我。”
“难道你也是吗?”
“如非必要,不会出门,一般待在‘人间’或者家里。”
蒋畅说:“真巧,我也一样。”
楼梯呈螺旋式向上,台阶做成悬浮状,影音室在二楼,赵兟推开门,人未进,呦呦已经贴着他的裤腿踏上地毯了。
赵兟抱起狗,坐到沙发上,棕色软皮的,材质舒服。
他打开投影设备,进入片库选择。
往下翻的过程中,蒋畅说:“那个——”
“这部怎么样?”
两人同时开口。
“我猜猜,你想说的是《宇宙探索编辑部》。”
蒋畅呆,“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因为它上线不久,正好我也感兴趣。”赵兟笑,“只能说是巧合。”
他们相识至今,巧合、相似之处也太多了。
可又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有种命运使然,上天撮合的宿命感在。
赵兟抱着狗,蒋畅又觉怀中空空,捞过旁边的抱枕,认真看起电影来。
这里,就是彻底的私密空间了。
蒋畅可以合情合理地怀疑,他带着呦呦,是为了避免一男一女单独相处而带来的尴尬感。
如果真是,那他的心思也缜密得太可怕了。
这部电影,带着科幻片的标签,却神神叨叨的,整个叙事语焉不详。
但蒋畅莫名有流泪的冲动。
“如果宇宙是一首诗的话,我们每个人都是组成这首诗的一个个文字。我们繁衍不息,彼此相爱,然后我们这一个个字就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句子,这首诗就能一直写下去。当这首诗写得足够长,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在这首宇宙之诗里,懂得我们存在的意义。”
它没有什么大道理要传达。
只是像导演跟观众开了个荒诞的玩笑。
蒋畅矫情脆弱的神经,被这一段话给狠狠戳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西行路,也有自己的经要去取。”
是赵兟的声音。
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似无奈,又似安慰:“别哭了。”
第21章 第二十章
赵兟的成长环境里, 是鲜少亲眼见到成年女性哭的。
哭,似乎会被看作是不成熟的表现。
但其实,它已经是最没有副作用的情绪宣泄方式了。
不过, 赵兟清晰地记得, 养他多年的奶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曾为他哭过, 眼泪从脸上的沟壑淌下。
那时他怎样的冷心冷肺,才能做到视而不见?
蒋畅的泪静谧而破碎。
她的眼中一片朦胧, 如雾气一般, 睫毛也被打湿了,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影音室里同样的暗,赵兟借着屏幕的光, 才看清她眼底的水气。
蒋畅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把脸, 小小声地道谢。
一时安静, 只有电影里的角色对白。
呦呦突然从赵兟腿上一跃而下,不耐地原地转了几圈,“汪汪”地叫唤几声。
蒋畅的耳朵动了动, “好像要下雨了。”
这里是顶楼,雷声传来,很是明显。
她看到赵兟的脸瞬间变了。
变成一种, 既烦躁,又不耐的神情。
他眉头皱紧, 唇抿成一条直线, 眸色沉了几分,他站起身, 拉开门。
蒋畅看到,隔着一道玻璃墙,天黑成墨色,磅礴的雨浇下来,天边偶有一道亮光闪过,随即是“轰隆隆”的雷声。
电影播完了。
赵兟带呦呦下了楼。
蒋畅跟在后面。
他停下脚步,那副表情淡去几分,仿佛先前是她的错觉。
“抱歉,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
“没事儿,待会雨停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外界的雨声喧闹,同屋内的安宁形成强烈对比。
赵兟窝进了单人沙发,手一下下地顺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嗷嗷。
它是普通的中华田园猫,橘白色为主,养得有些肥了,毛发柔顺。
蒋畅走过去,说:“刚刚……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不会,”赵兟说,“能哭,就说明还有痛觉,还没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大人’。”
“你也会哭吗?”
“为什么不会?”他反问,又说,“只要是人,无论喜悲,都可以哭。”
蒋畅敏感感觉到,他情绪不好,不过被理智强行压抑着,像失眠火山,有随时苏醒喷发的危险。
为什么呢?因为下雨吗?
可那日在天桥,并未见他如此大的变化。
他也不是情绪始终如一的机器人。
地板很干净,蒋畅想想,在他旁边盘腿坐下,裙摆铺开,如鸢尾盛放。
嗷嗷傲娇地掀起眼皮,懒懒地看她一眼,又闭上,摇着尾巴,继续酣然而憩。
赵兟说:“地上凉。”
“我在家也经常坐地上。”她不以为然。
嗷嗷起来,迈着轻盈、慵懒的步调,踩着蒋畅的裙子走过。
她“嗷”地叫了一声,“你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因为你老闯祸?”
“喵。”
猫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猫舍,爬上猫爬架。
赵兟完全是居高临下地俯瞰蒋畅。
女孩子脸上的胶原蛋白还没完全流失,脸颊显得有点肉感,四肢却纤细,头发微卷,一天过去,变得毛毛的,妆也脱了。
半晌,他收回视线,声音空远地说:“我唯一一次,哭到脱力,是我奶奶去世。”
蒋畅静静地听他继续往下说。
可他不说了。
多过分啊,好比织一件毛衣,织了个领子,就甩手不干了,硬生生地卡住你的脖子。
搞得人不上不下的。
又一阵雷鸣。
蒋畅注意到赵兟的眼皮颤了颤,她直起上半身,抬手捂住他的两只耳朵。
他定住。
离得这么近,她身上的香气传来,他却好似失去了嗅觉和触觉,只是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可也不好立马退开。
雷声终于过去,蒋畅给他塞上两只耳机。
她轻声说:“不想听到,不听就是了嘛,小孩子都知道。”
她不知道。
雷声像只指甲锋利的爪子,勾起他心底最不想回忆的往事,勾得他的心脏血肉模糊。
这是他多年来的魇,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在每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天爆发,不是简单捂住耳朵就可以驱赶的。
耳机里,放着节奏感很强的重金属音乐。
赵兟并不爱听,但为了不拂她的好意,还是戴着。
自十六岁后,第一次有人用这种哄小孩的办法来对他。
贺晋茂他们把他当思想成熟,有自制力的成年人,即使知道他烦躁不安,也是将解决权交付给他自己。
她的掌心柔软温柔,那一瞬间,他的确有种与全世界隔离开的恍然感。
就好像,另一个次元的空间里,唯剩她一双明亮的眼。
不太妙。
当一个人心中出现,类似于“她最独特”的想法时,也就意味着,那一瞬间,他是为她心动的。
两人一高一低地坐着,皆默不作声。
赵兟在自我反省。
也许从最开始,就有着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对她的偏心。
贺晋茂看出来了,杜胤看出来了,却青也看出来了。
不管他怎么修身养性,降低对感情的期待,几近顽固地坚守目前的生活,到底是长了一颗凡夫俗子的心。
但就像他之前对贺晋茂说的。
他是修补过的瓷器,表面再这么无瑕,里面看,也是支离破碎的。
一个过往支离破碎的人,靠近她,难免有扎伤她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消匿,雨不见停。
蒋畅望了望窗外,问:“时间是不是有点晚了?”
“你饿了?”赵兟摘下耳机,说,“我叫阿姨做饭。”
“不用麻烦了……”
“阿姨领工资,本来就是分内之事,没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蒋畅不做声了。
她没有蹭饭的意思,只是想说,她该回家了。
阿姨识趣地不打听蒋畅的身份,简单地做了两菜一汤,喂了猫粮狗粮便走了。
桌子很大,大得华而不实,更像是一种装饰用的东西。
两人分坐两边,静默了会儿,赵兟说:“那天,也是夏天,雷声大得像要劈开天空。”
蒋畅茫然两秒,反应过来,他接的是那句他奶奶去世的话。
她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也因为,她不曾经历最亲的亲人离世的打击。
赵兟又转开了话题:“却青今天跟你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
“说你以前挺……调皮的。”
他笑笑,“用词含蓄了,可以说是很顽劣。”
“小时候不懂事嘛,也正常。”她说,“我哥也是,三天两头,闹得能掀掉天花板。”
赵兟摇了摇头,“这是借口,十几岁了,不能说什么都不懂,只是想跟全世界对着干,觉得自己烂得跟荷塘里的泥一样了,干什么都无所谓,没人管,也没人真心在乎。”
蒋畅微微怔愣,夹菜的动作也慢了。
他抬眼看她,“吓到你了吗?”
“就是……从你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挺意外的。”
“赵兟这个人,没有你想象得好。”
蒋畅认真地说:“莎士比亚都说,凡是过去,皆为序章,过去怎么样,不影响我现在看到的你。好也不是一个固定的标准,世上没有完美的人。”
说完,她又觉得像表白似的,连忙又找补:“我的意思是说……”
他笑着,心情也转好了,端起手边的小半碗汤,“来,干了这碗‘鸡汤’。”
其实就是普通的菜汤。
她也舀了勺,自己分明没醉,却莫名其妙地干起奇怪的事,跟他碰“碗”,“干。”
也莫名其妙地有些醉意了,托着下巴看他,突然伸出手,在他头上揉了揉,又在他脸上捏了捏。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实现的这一刻,带着不顾死活的勇气。
赵兟:“……”
蒋畅心想,骂她一句吧,把她骂醒,然后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他如果像淤泥,那她岂不是深陷其中。
不得而出,越陷越深。
赵兟疑惑地说:“阿姨往汤里加酒了?”
蒋畅失笑,“就是觉得……你挺招人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