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被吓着了!我们村地里不长庄稼,女人养不出男孩,如果再把你们的婆娘都带走了,我们村就完了,谁也不许往后退……”
宋悠悠趁这个档口往前站了一步,缓声说,“老村长,你们地里种庄稼绝收,是因为这个山里底下有有色金属矿。金属物质析出破坏了土壤养分,只有耐受性好的植物才能存活——简单点说不适合耕种。但是你们不种地,开采矿石,也是能够养活一家人的,还能比种地富裕。
“至于你们村生男孩夭折率高,也根本不是受了什么诅咒。医学上有很多遗传疾病,都是男孩的染色体才会发生异变。具体是什么疾病我现在不清楚,但是通过遗传病学诊断和基因筛查,这些状况都是可以缓解的。”
从众人的表情来看,他们并不太能听懂宋悠悠在说什么。她一摆手,“反正,我是医生,我跟你们打包票,村里土地的病,还有村里男孩子的病,政府都可以给你们治好。以后你们再也不用从外面花钱买姑娘回来传宗接代,如果我骗了你们,你们再回来闹事好吗?退一万步说,我这位同事,真的是没有感情的,她说开枪就真的要开枪,绝不是给你们开玩笑的。
云哲接口道:“有这闲工夫的话,不如先回家和家里人好好谈谈。警方办案的原则,还是遵循受害人本来的意愿。大家回去和孩子的母亲们好好说说,以后龟背村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如果做通了思想工作,被拐妇女愿意留在这里和孩子们一起生活,也是一个法子。我是个心理医生,你们可以理解为,就是可以劝人想开些的,我就在这里等着,有需要的话,你们随时来找我。”
云哲和宋悠悠一唱一和地扮着白脸,霍子心黑洞洞的枪口一点也不肯放下来。
老村长眼珠转转,暂时软了下来。“反正你们也是跑不掉的,村口就一条路,后山是悬崖,你们也不要轻举妄动。你说的那些来围村的人,我等着。”
见这群村民散去,霍子心从木桌上跳下来。啪啪啪把两边口袋里放的巧克力甩了出来。
“还好你俩会忽悠。枪里总共就五发子弹,朝天开了三枪,就算我真的敢对平民开枪,子弹也不够用!”
陆泽言从里屋闪身出来,“看你威风凛凛,以一敌百,连我都差点被你忽悠了!”
“朱诺刚刚说的好几个点,我都觉得很可疑,我们继续问,应该还能有线索。”
霍子心收了枪,在陆泽言的带领下,走到里屋肉窖里的入口。掀起封口的木板,举起手电往里面照去。“朱诺,你还好吗?”
随着那道手电的强光点亮了地窖,朱诺抬手挡住了自己眼睛,又虚着眼皮往前看。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睛突然睁大,爆发出一阵尖利的惨叫声,“啊——!”
霍子心闻声跃入窖中,顺着朱诺手指的方向,在地窖入口下方的墙上,坐立着一具木乃伊。风干的女尸被褐黄色的表皮包裹着,下颌大张,露出两排黄黑的牙齿。眼珠子干涸了卡在眼窝里,风干的面皮上有残留的泪痕。
“宋悠悠。”霍子心抬头向上望去,“你这乌鸦嘴,带上你,还真的是派上用处了。”
“尸体为女性,这个从外观判断很明显。年龄在四十岁左右,死亡时间超过三年。颈椎有骨裂痕迹,舌头萎缩但还有僵直状态。后脑勺上有血迹,和墙上的黑色印记吻合,死因应该是先在地窖里摔倒受伤,然后被人掐死的。”
“死亡时间超过三年的话,为什么尸体没有出现白骨化,反而是干尸状?”霍子心环视四周,肉窖里已经多年没人下来过,到处都是灰尘。四周的墙壁上挂着不少长短粗细不一的腊肉,已经呈完全脱水的纤维化,黑乎乎的和炭一样。
而这具干尸,透过表皮能看见清晰的骨骼血管,还有少量的肌肉。地窖里充斥着腊味固有的烟熏气,却没有任何尸臭味和腐烂气息,仿佛尸体已经和肉窖里的腊肉融为了一体,毫无违和。
“这里物资匮乏,风干腊肉是日常最重要的食物来源。读书的时候我去西班牙的伊比利亚火腿厂参观过,这个肉窖的设计和火腿窖差不多。房子的前面是山崖,肉窖修在四面通风的地方,你再看看这下面。”
宋悠悠找来一根木棍,刨开肉窖地面的黑灰,脚踩在上面发出空洞声。“这下面有炭坑,类似烧炕,可以把肉窖的温度变得很高。高温加上通风,肉的水分会很快被蒸发掉,油脂和蛋白质在时间中经过分解,可以让肉多年不腐。经年累月,风味更佳。这具尸体就是这样,通过持续的高温和风化,成了木乃伊状。”
“在饶敏这个案子里,从法医检验角度,我一直有个疑问。饶敏的失踪到人体腊肉出现的时间并不长,正常腊肉的制作周期在一个多两个月左右,凶手为什么能那么快就把尸体制好,能够流入市场?我看了这个肉窖明白了,一般的腊肉都是自然风干为主,而集中明火烘烤又很容易让肉变质,这样一旦颜色外观和普通腊肉不一样,就很难混在正常腊肉里不被人发现了。”
“而古法的炕烤加通风的办法,也可以快速风干制成腊肉,并且还可以长期对腊肉进行非冷冻条件的保存。这就是为什么后面发现的三位死者尸体做成的腊肉,颜色更深,也没有冰冻痕迹。”
霍子心和宋悠悠的对话从下面传上来,瘫坐在上面的朱诺听得脸色惨白,胃里一阵恶心,哇哇哇地吐出了酸水。
在龟背村,肉窖是家家都有的配置,谁能想到日常餐桌上人人争抢的美味,还会和这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联系在一起。
“这样说来,凶手采取死人腊肉这种杀人方式,也不全是博人眼球。变态连环凶手的作案手法,很多会和他第一次杀人的环境、手法有关。凶手在这个充满了腊肉的肉窖里杀过一个人,还以腊肉的形式将尸体长期保存,潜移默化的,在后来的作案中,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同样的杀人方式。”
云哲摸着下巴,“但有个问题我们必须得面对,我们都能猜到这个死者是谁,也能想到是谁杀了她。但是我们,好像还是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陆泽言一直游离在这场对话的外面,这时从干尸旁边直起身来,手里从拿蜷起的干爪里抠出一个东西。
昏昧不明的地窖里,霍子心的手电光线移过去,那是一颗黑色纽扣。几个细小的正楷字迹刻在上面。
“朱诺,你们县的中学,是叫‘宁远县中’吧?”
“是……”,朱诺牙齿和舌头打结,一个单字音节都拖着波浪。
“一个人第一次犯罪,总是稚嫩的。”陆泽言刚刚说完,只听见地窖上方的朱诺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随即没了声音。
霍子心刚把手电筒向上射去,那块地窖的盖板倾覆了下来,紧接着就是拖动重物的声音。
云哲大惊失色,“不好,屋里有人,老村长又带人回来抓朱诺了?”他尝试着要把地窖门口顶开,却纹丝不动。”
“有一件事大家不觉得更奇怪吗。”陆泽言一副不用再费劲的表情,“那些村民那么着急找到朱诺,从她发现白骨到我们在这里检查尸体一共过去了快两个小时了,有没有觉得龟背村安静得可怕?按理说她刚发出一声尖叫,村民们早该赶到了才是,为什么现在才有人过来。”
“那是因为,过了今晚,整个龟背村和你们四个人一起,都将化成鬼魂。”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肉窖的缝隙里落下来。
余栋站在肉窖的上方,望着伏在地上悄无声息的朱诺,眼里闪烁着骇人的火苗。
霍子心四人都大吃一惊,余栋应该关在刑警大队的审讯室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队里一定是出事了!”陆泽言跨步上前和云哲一起顶住窖口那块木板,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是如蚍蜉撼树,丝毫不动。”
“没有用的。这是他家的老屋,他比我们谁都了解,我们被困在了这肉窖里。”
“现在的情况来看,余栋逃出来不只是找我们的,你们听到他刚刚说的了么?他来,是要找整个龟背村复仇的。”霍子心关掉手电筒,捉紧了口袋里的枪,盘算着剩下的子弹该怎么用。
“如果是复仇,那他可能,就要屠村!”宋悠悠想到了闫莉莉死亡时发现的那只口红里提取出来的蓖麻素,只需1g就能让这个村里几百口人顷刻暴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说各位,你们还替别人操心呢?地炕的火我已经从暗门点着了,从生肉变成熏肉,你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吧。在你们死之前,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允许你们提问。”
“问完了,我们就该说再见了。这个土法炮制的焚尸炉,是不是比宠物医院的,还要舒服一点?”
第53章 生与死的抉择
“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藏尸在肉窖中?就因为她因为生活不顺毒打虐待你?”
霍子心已经感觉到脚底发烫,她在肉窖里四处走动,寻找破绽,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她觉得自己在这里的不幸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是因为我,她才屡次逃跑失败!但日常打骂算得了什么,我不怕。龟背村哪个人没有挨过打,谁有我妈他们这些被拐来的女人挨得打多?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可以出去读书,可以带她离开这里,拯救所有人,她偏偏不干了,以死相逼不让我离开,让我和她在龟背村里过一辈子!让我们一起给这座吃人村陪葬!”
三年多前,面对儿子喜冲冲拿回家的烫金录取通知书,余栋的母亲并不能高兴起来。
“栋儿啊,妈妈这辈子都为了你,在这里困了一辈子。现在身体坏了,眼睛也快瞎了,就算是你活出去了,我们俩娘儿又能去哪儿呢?你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老村长肯定会要你回来的,我就是困住你的人质,你被剪了翅膀,又能飞多远呢?”
“妈,你想什么呢。我出去了就到省城,去找更大的警察的头儿报案,一定会有人来救你,救朱诺这样的女孩子的。他们这些卑鄙的手段,困不住我!”
“这么多年你没看见吗?不是警察不来,是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天地不灵,警察来了也不管用啊!再说万一你回不来了,抛下了妈妈,那我这辈子吃的苦,不就白费了吗?”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妈妈?你对我一直要求严格,每次你因为我做错了事,把我挂在房梁上打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都是我不好,妈妈为了生下我,才失去了一次又一次逃出龟背村的机会。妈妈你是为了我好,让我有一天出人头地了,能够离开龟背村,不然你一定舍不得打我。现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您又拦着我,那我的这些年吃的苦,又算什么?”
母亲移开视线,神情闪烁,“再说了,你爸爸他们这个村的男人,世代都受了诅咒,是男人就活不长的。你到了外面,病情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发作,既然如此,你不如好好和妈妈在这里生活,我们安安稳稳的,也是一辈子,不是更好?”
突然间,余栋明白过来,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多年战战兢兢的囚鸟生活,一次又一次逃亡路上的失败,寡妇抚养独子辛酸,早已把她人生里曾经坚定的信仰磨没了,把她的胆也挫没了。
现在的龟背村,对自己而言是绞杀人自由的魔窟,对母亲而言却是逃避现实世界的港湾。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走出这大山看一眼,已经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子了。真的要冒着母子分离的风险,放我出去的时候,她反而退缩了。而这些年如家常便饭一样的毒打虐待,并不是真的为了我好,就是发泄愤怒,发泄痛苦的一种方式!”
余栋的声音隔着楼板,瓮声瓮气地传来。
还记得那天是新学期开始前最后一周,县中里考上大学的同学,都已经买了票准备出发了。余栋趁着母亲心情尚好,跟着她到肉窖里帮忙,想继续劝说她同意自己去风城上学。三言两语不对,余栋母亲和他又争吵了起来,把他关在肉窖里让他反思。
这些年每当犯错,一顿毒打之后,母亲总爱把他关在这低矮昏暗的肉窖里,让他独自反省自己的过错。
余栋在暗无天日的肉窖里不知道待了多久,肉窖里满满当当的腊肉味让他恶心想吐。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身破旧的校服,高中三年他都只有两身寒酸的校服替换,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面他受尽了人家的白眼。而在人生即将走向新生的关口,口口声声把她视若珍宝的母亲,偏偏要做他的绊脚石,要拉着他在这龟背村里一生一世困苦到老。
凭什么母亲这一辈子的痛苦,要用自己这辈子的痛苦来偿还,为什么!这个小小的肉窖不能困住他,这该死的龟背村更加不能!
在这样的愤懑中,母亲打开肉窖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余栋终于爆发了,和母亲争执了起来。推搡中,余栋母亲仰面摔倒,后脑磕到了肉窖的土墙,当场便口鼻流血,昏死了过去。即使是这样,昏迷不醒的母亲依然死死拽住他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就在那令人绝望的瞬间,余栋发了疯摆脱这一切,结束这一切!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目前的脖子已经被他死死掐在手中,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带着最后一次诡异的笑容。
弑母的疯狂让余栋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之中,又转化成了令人吃惊的恐惧。这些年被虐待所受到的苦楚,他都还了回去。
而在这让人无法呼吸的龟背村,也再也没有人可以束缚他,再也没有!
“嘿嘿,这肉窖是个好地方啊!她死在这儿,你们也要死在这儿,带着腊肉的气味儿。可惜了,你们这几个人油光水滑,放到餐桌上也一定能有好滋味,哈哈哈……”
眼见余栋笑得疯狂,霍子心问了第二个问题。“死人腊肉这个犯罪团伙,你是主谋,卓凡是第二主谋。董强、闫莉莉是怎么加入你们的,又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的女朋友施诗,她扮演了什么角色?”
“卓凡嘛,他本来就是个挖人隐私的变态。他打着私家侦探的名义,其实就是为了和女客人们勾三搭四,但其实他又是个性无能——其实我觉得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的,也许只是,我的偶像可怜他吧。董强和闫莉莉一开始加入就是为了钱,我和卓凡做事,和钱一切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挺瞧不起这对狗男女的,为财杀人,有什么意思啊?”
“董强是卓凡杀的,闫莉莉是我杀的——准确地说呢,是我让施诗去做的。”
“从一开始,施诗就知情?”
“那倒没有,不过,我可以控制她。”
云哲在黑暗里沉默了下,“也是利用催眠术?”
余栋嘿嘿笑道,“那不然呢?用爱吗?哈哈哈心理医生,你很嫉妒吧?你这样的所谓心理学专家,也不具备这样的心理催眠术吧。你们学的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不值一提。”
“你们选择的其它三个受害人,都是虐童新闻里的女主角。我知道你对虐童行为深恶痛绝,你本身就是受虐者,对施暴者有天然的仇视。但是很显然,卓凡不是,为什么你们一起作案,还会选择那三名受害者作为虐杀对象,这是由谁决定的?而饶敏是你生活里认识的人,本来应该不在你的选择范围内,是你自己要杀她,还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肉窖里的温度开始急剧升高,热浪逼仄出腊肉的味道,更让四人均摊的稀薄空气变得灼热难耐。余栋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霍子心他们在肉窖内憋尽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