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虞吓一跳,忙往旁边跳了两步:“干、干嘛啊?”
斐雁抬头,看着她脸侧那截红色发丝,在金光中摇摇晃晃,说:“给你按十字,就不痒了。”
廊灯昏黄,映得他一双狐狸眼睛很亮,水水的,蒙了雾,双颊和眼角泛着红。
好一副绝美男色。
曾几何时,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她就能被他撩拨得耳朵发痒、心跳失序。
但眼下,游虞发现心湖不再激荡,耳边也没再响起“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这类 BGM 了。
“别装醉,这招对我不灵。”她撇撇嘴哼了一声,“走吧,我要去巷口买面包,能陪你走一段。”
斐雁连眨眼的速度都变得很慢:“你陪我回家?”
“别瞎歪曲我的意思。”游虞给手臂脖子都喷了蚊怕水,“你走不走啊?不走我自己先走了。”
斐雁撑着膝盖站起来:“等我一下,我跟妈说一声。”
他回了屋里,于励和游天都走了,大姐三妹估计回了房间,就剩高金花一人在客厅。
他走过去:“妈,我先回去了。”
“斐雁,你等一等。”高金花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关小,语气认真,“有件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跟你先说清楚。”
斐雁点头:“你说。”
“看在以往的情谊上,我没跟你把关系划分得很清楚,你喊我一声‘妈’,我也就应了。”
高金花轻叹口气,没有拐弯抹角,“你和老二的事我不会插手,你想追就务必认真追,两人最好找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已经过去半年了,我想你们的心境和想法一定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她缓了缓呼吸,接着说:“但如果,未来老二还是没有选择你,我希望你能调整好心态,就把老二当做是你有缘无分的一位人生过客。
“到那时候了,你愿意还喊我一声‘妈’,我依然会应你,不愿意了,喊我一声‘金花姨’也可以。愿意还来家里做客了,你想吃什么菜就报个菜名,金花姨也会给你做的。”
寥寥几句,像重拳砸在斐雁鼻梁上,残存的酒意散得一干二净,接踵而来的是锥心之痛。
他常被人称为“人生赢家组”,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人生一直在错过。
错过和父亲相处的时光,错过挽回游虞的机会,如今差点儿还要错过人生中的第二位母亲。
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疼痛酸楚,让他差点儿站不住。
他攥拳站稳,低下头承诺道:“无论之后结果如何,我都会尊重游虞的决定。”
再抬起头时,他一双眼已是通红:“但是、但是……我能不能一直喊你‘妈’?”
见状,高金花急忙站起来:“哎哟哎哟,行了行了,你爱喊什么喊什么……想蹭吃蹭喝,就偷偷来,但别提前告诉我,我怕我守不住秘密,被老二知道她要跟我甩脸色的……”
她声音很小,怕被门外的游虞听到她的“叛变”发言。
斐雁笑得很苦:“嗯,谢谢妈。”
走出院子前他抹了把脸,把眼里的水汽揉散。
院门开着,游虞在门口跟晚上散步的厝边头尾打招呼,有个小孩穿着“啾啾”叫的学步鞋摇摇晃晃地走,游虞蹲下来对他敞开手臂,说“来姨姨这里”。
刚抹去的水汽又一次聚拢,斐雁别过脸,捂了几秒眼睛,收好情绪,才往外走。
游虞站起身回头看他,斐雁提提嘴角:“走吧。”
一到夜晚的巷子更狭长,靠墙停的车辆将行人空间挤压得只剩单行一车道,有摩托车驶来时,斐雁总会侧侧身,挡在游虞斜前方,待车经过,他才继续前行。
肩与肩中间隔着看不见的墙,塑胶拖鞋在水泥地上趿拉的声音很响,斐雁这会儿明显感觉到差别,如若是以前,游虞会主动勾住他的臂弯,说着白天遇上的趣事,或一些网络上的趣梗,无论他给出什么反应、能不能接收到笑点,她总是嘻嘻笑个不停,让他也忍不住勾起嘴角陪着她笑。
那时候缠绕在他们身边的风总是流动的,不像现在这样,风静树止,空气凝成一团,裹得人透不过气。
走了一半路,斐雁终于想了个话题:“小鱼,大姐是不是跟大姐夫――”
游虞终于出声打断他:“别叫那人姐夫了,他不配。”
“好。”斐雁明白了,“那手续办到哪里了?”
“目前没法协议,在走诉讼了。”游虞双手背在身后,低头把一颗小石头踢到路边,“不是每对夫妻的离婚都能像我们那样轻松顺利的。”
斐雁心梗,嘀咕道:“不该那么轻松的。”
“啊?你说什么?”
“……没有。”
游虞想起一事,觉得好笑,便跟前夫提起:“知道大姐准备离婚时,我心想,是不是我家被谁诅咒了,怎么我妈离婚,我离婚,大姐也要离婚。”
斐雁不自觉皱眉,心想自己快对“离婚”这个词儿应激了:“那还有游栀呢。”
“游栀是不婚族啊,她说要坚定不婚理念,反正结了也要离。”
“……倒是很像她会说的话。”
“其实小时候,我们三姐妹聊未来愿望梦想,老三的梦想是嫁给一个她好喜欢的人,然后跟他组建幸福美满的家庭。”
游虞忍不住笑,“她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作文,就写了这么件事,老师吓坏了,把金花姐请去学校谈话。还频频家访,怕游栀小小年纪走上不归路。一开始游栀的态度很坚决,后来长大了,估计觉得丢脸,就没再提起这件事。”
她的声音软绵绵,将他本来躁动不安的心脏安抚得平静,斐雁勾唇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啊……”游虞掰着手指头算,“小学一年级我希望能成为香港小姐,因为我好钟意那一年的冠军向海岚;三年级我希望能在红馆开演唱会,并邀请杨千猛我一齐合唱《野孩子》;六年级我希望能成为隐世武林高手,并成为坐拥一栋楼的包租婆这里指 2006 年的电影《功夫》。
“初中开始,我开始明白那些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因为我长相普通,唱歌跑调,别说武功了,仰卧起坐都能要我半条命。
“那么我就开始钻研才艺部分,看漫画的时候想当漫画家,看科幻片的时候想当宇航员,看时尚杂志的时候想当服装设计师……我妈说我三分钟热度,屁股还没把椅子捂热,就起身跑了,我给自己找借口,说我这是‘博爱主义’,未来肯定能百花齐鸣。
“梦想是会随着年纪增长一点一点变小的,到大学的时候,我只想着毕业后能有份稳定工作,能在大城市买房,能有个待我好的伴侣,家人们能健康……”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游虞深呼吸一个来回,抬头看向斐雁,坦白道:“后来拔智齿的时候遇见你,我有种捡到宝藏的喜悦,感觉小时候那些放弃的梦想跑回来敲我的脑袋,叫我这次一定要抓住机会,所以我花了些时间和精力去‘攻略’你,最后我成功了,以为终于达成了一个心愿。”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巷口。
面前马路车来车往,喇叭声骤响,斜前方的三岔路口有一家教堂,此时恰好周日礼拜结束,门口熙熙攘攘。
周围环境嘈杂,一下把游虞的声音盖住,斐雁慌了,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不然游虞又要不见了。
一辆轿车打灯右转,想进巷子,斐雁猛地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到路灯下。
游虞没有挣脱。
路灯柔柔罩着他们,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我那时候知道你的小心思,但我心甘情愿被你‘攻略’。”虽然游虞愿意让他牵着,但她并没有看他,斐雁一颗心七上八下,根本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
他垂眸看着手中握着的那抹皎月,喉咙有点堵,咳了两声后继续说:“想和你在一起是真心,想跟你结婚是真心,现在想和你重新在一起也是真心,只有当初离婚说的全是违心话。
“我知道我毛病一大堆,不会说漂亮话,没有经常陪你,你一次次邀请我,我却一次次让你伤心。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改――”
游虞突然反手牵住他,像以前一样,与他十指紧扣。
她听到斐雁倒抽一口气,抬头,淡定瞧他:“斐雁,你现在是什么心情?是开心吗?”
胸口胀胀酸酸,斐雁喉结动了动,如实道:“对,很开心,也很紧张,有些激动。”
他补充:“像心脏被你捏住了。”
这个比喻手法,在游虞的小说中经常会看到,常用于男主或女主动心的瞬间。
如今他切身体会,只要游虞稍一用力捏一捏,心脏就要疼一下。
“我以前也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和你牵手,喜欢和你亲亲,喜欢和你黏在一起。”游虞紧了紧手指,把他的手牵得更紧。
在路灯下,他无名指上的戒痕很明显。
她也有,在她的左手无名指,半年过去了,还没和别的皮肤融合在一起。
“但现在我牵着你的手,和牵着一个朋友、一个家人的心情没什么差别。我对你的感觉,没有讨厌,没有憎恶……”
游虞声音淡淡,镜片闪过光,“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了。”
她松开他,收回手:“我就陪你走到这里了,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她没有等斐雁回应,转身离开。
脚下的影子突然就变薄了,心脏也被分掉了一块肉,空了个黑洞,风穿堂而过。
半晌,斐雁迈腿,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三岔路口的斑马线前。
游虞让他回去。
回哪里?
回家?
家在哪里?
他没有家。
眼前又起雾了,一直湿漉漉的,像块拧不干的抹布。
他喘了喘气,忍着鼻酸抬起头,这时看见教堂的十字架,是鲜红色的,在模糊的黑夜里杀出来。
视线往下,教堂旁边有家花店。
他忽然找到了方向。
游虞正在玻璃柜前挑着面包,八点后买三送一,货架上所剩无几。
其实家里还有面包没吃完,她随便选了四个,端着盘子走向收银台,这时,店门从外被人推开。
她看着那个男人,手握一支白玫瑰,气喘吁吁地走到她面前,把玫瑰递给她。
他额头有汗,眉头紧皱,眼角泛红,嘴巴却还能挤出笑:“你好,我叫斐雁,请问你是水山三中的游虞吗?我是你以前的校友,我想和你重新认识一下。”
第047章 很高兴认识你
游虞快回到家门口时,遇到游栀。
她从巷子另一头走来,游虞微怔,把手里的袋子往身后收了收,才开口打招呼:“妹!”
游栀正想着事,本没留意到来人,等二姐出声,她才回神:“哦,哦,姐。”
她把手里的袋子往身后藏,却看到二姐身后的东西,一下就笑了,眉眼如月:“哟哟哟,有人收花啦。”
游虞双颊烫了烫,辩解道:“是买面包送的。”
“呵呵,最好是。”游栀弯腰看仔细,“但怎么是白玫瑰啊?一般都送红的啊。”
因为白玫瑰是斐雁送她的第一朵花――在那次凑人头的相亲活动上。
游虞没回答,转移话题:“你去哪了啊?”
“买点东西。”
“哦――”
游虞有瞄到小妹手里的乳白塑胶袋,上面印着药店的字样。
她没有追问,想给小妹足够的私人空间。
回到家,游栀大声宣告天下:“妈!二姐她收花啦!有人送她白玫瑰!”
高金花立刻好像吃到酸梅干那样皱起脸:“哟哟哟,虐死我们这些单身狗啦。”
游虞气坏:“高女士请你不要再上网冲浪了,网络用词学得未免太多了!”
她找了个长颈玻璃瓶,剪叶修枝,把白玫瑰插进去。
本来放在床柜上,后来想了想,挪到电脑旁了。
都说床头不好摆花,容易扰人清梦。
这时有人敲门:“妹,是我。”
“有穿衣服,可以进来!”
游茉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本书:“这两本看完了,来跟你换两本。”
她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小说了,游虞的书她也是在网上看的,回娘家后,倒三不五时来跟游虞借实体书看。
“昨天新到了两本,呐,还没拆塑封的那两本,你感兴趣的话就先拿去看吧。”
“好。”游茉不跟她客气。
还完书,游茉瞥见桌子上的白玫瑰,笑了:“这进展够快啊,都送上花了。”
游虞继续死鸭子嘴硬:“买面包送的。”
“你看我会信吗?”
“于励今晚开心死了吧?好积极啊他,还‘家长们都叫我阿弟’,哟哟哟――”
“跟我玩互相伤害?”游茉拿她床上的公仔砸她,游虞在床上扭来扭去哈哈大笑。
“对了。”
游茉在床尾坐下,慢悠悠道,“上次我带团,遇到斐雁他表哥。”
游虞动作一顿,撩起眼帘。
“他跟我说了件事,是跟斐雁前女友有关的。”游茉微眯着眼看她,“我不确定你知道后会不会影响心情,就没告诉你。现在问问你,你想知道吗?想的话我就当这个传声筒。”
斐翔的意图相当明显,无非就是希望她能帮忙传话,好让表弟的追妻行动能顺利一些。
游虞翻了个身,抓了只公仔在手里掐:“是加分的还是减分的啊?”
“那肯定得加分啊,不加分干嘛告诉我?还嫌他分数不够低啊?”
游虞想了想,噘着嘴说:“你说呗,我先听听看。”
*
斐雁醒过来时还没到十一点。
回到出租屋后,他澡都没洗,倒在沙发上直接昏睡过去。
不全是因为那杯米酒,更像是,电量用完了,得关机充电,等待重启。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很乱,很短,能记清的只有晚上在岳母家门口,冲小孩张开双臂的游虞。
他是被裤袋里的手机震动闹醒的,斐雁拿出来看一眼来电人,按了接听:“……干嘛?”
“哇,我好心打电话来关心一下你个孤寡老人,你态度能不能好一点?”斐翔在电话那头笑,颇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怎么样?这周进展如何?”
斐雁想了想,答:“退回原点了。”
“啊?又惹你老婆不高兴了?”
斐雁躺着,手背捂着眼睛,不想跟表哥解释太多:“……没有。”
她没有高兴,没有难过,没有生气,没有兴奋。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本来看你都能进家上桌吃饭了,我以为你快成功了呢。”表哥坐在阳台上,翘着腿吹夜风,“亏我上次还跟大姐透露了一件事,让她帮忙传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