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无他,贺行章路过水榭时听见了隐隐约约的箫声,曲子虽然时一首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曲子,但是吹的人却将它吹成了一首月有阴晴圆缺仿佛含有无尽憾意的曲子,特别是其中的忧思哀怨,听着就让人不由感伤。
贺行章不像燕辉,遇到这种事情会下意识用逻辑思考,比如什么等级严密的王府里大白天敢在花园吹箫的必定身份不一般,而王府中女眷也只有柳绰一个之类的。贺行章做事更凭直觉,他一听这曲子就觉得是柳绰,毕竟他自己也算是曲乐中的半个行家,他觉得王府中能有这样高超技艺的肯定也就只有名满安京的柳家大小姐了。
水榭的尽头是假山,很容易让人产生这就是尽头的错觉,但只有穿过假山,才能发现另一边别有洞天。
水流从山石上坠落宛若银缎瀑布,湖中央的水亭中柳绰一曲刚刚结束,正低头抚摸着手中的木箫发呆。贺行章的视力很好,他一眼就看清了那支箫的长相——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管箫还是燕辉在乐坊让他帮忙参考挑选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塞进了满嘴的狗粮,撑得他差点白眼都要翻出来了。他就不该来这一趟!
就在他想要原地化身举着火把的FFF团长时,他看见神色淡淡看着箫发呆柳绰突然落下了一滴眼泪——连悲伤都是无声的,但无声的悲伤却最能动容。贺行章那一瞬间突然有些理解了燕辉很多时候对柳绰的形容和为什么燕辉总是放心不下柳绰想尽力替她周全——哪怕柳绰看起来甚至比他更有手段。
贺行章在走与留中最终还是向燕辉临走前的嘱托做出了妥协,他踩断了脚边掉落的枯枝。
枯枝的断裂的脆向声惊动了柳绰,她握住木箫,抬眼时所有的脆弱和悲伤已经全部隐在了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她似乎没有想到是贺行章,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露出了几分友善的笑。
贺行章低头行礼,故作不好意思地大剌剌地歉意道:“对不住,我吃饱了有点撑,就想着瞎逛一逛,消消食,没成想打扰了您的雅兴,还望娘娘勿要怪罪。”
柳绰的笑容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依然是那种很端庄却又带着一点温和让人很舒服的的模样:“无妨,我说过你可以府中任何地方随意走动。”
柳绰说完等了几秒,却不见贺行章向她提出告辞,便懂了:“看来贺公子是有事想要和我说,也好,我这边正好也有事想要与你商量,贺公子不如上来一叙?”
贺行章犹豫了一会儿,才通过木桥走上水亭。他走进来时柳绰正在将桌上画卷卷起,看起来刚画完没多久,墨迹还未全干,贺行章看到了一个角,看起来像是雪中梅林。
柳绰替贺行章斟了一盏茶,请他在亭中石桌对面坐下。
贺行章犹豫了几秒,却没有入座。
柳绰莞尔:“燕辉其实不是一个很讲礼数的人,我刚嫁进王府时他每次见到我他都让我下次不要和他行礼。”
贺行章没有想到柳绰会谈起此事——柳绰这几天虽然每日都会来他那里坐一坐聊聊天,但实际上却很少聊这种私事,更别提是她和燕辉之间这种明显只属于两人的事——他虽然不解但还是被柳绰的话逗乐了,一直紧皱的眉头也下意识舒缓了一些。他很想说这关系不一样,燕辉那是上位者,他让人别行礼那是施恩,而他是下位者,万一一个不小心惹人不高兴直接被拉去乱棍打死了怎么办。
柳绰看见贺行章依然站着,倒也没有再强求,便问道:“你想找我说什么?”
贺行章沉默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燕辉临走前说如果你遇到不过去的坎让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我本来觉得你都过不去那我肯定更没有办法,但受人之托不终人之事又总感觉于心不安。
柳绰温和地笑了笑:“看来你还没有想好,那不如我先说说我想找你商量的事情吧。”
贺行章一时也想不出柳绰要找他说什么,只能乖巧地点点头:“您说。”
柳绰:“这事本来不便这么早告诉你,但燕辉把你当作朋友,而他临走前也托我照拂你,我想他的事情你也有权知道。”
贺行章眼中露出几分不解。
柳绰:“燕辉失踪了,落在了燕泽手上,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已经被杀害了。”
贺行章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礼仪阶级等级一时之间统统抛到脑后,他长腿一迈在柳绰面前坐下:“怎么可能?!”
他仔细地打量着柳绰的表情,似乎是想确定柳绰是不是在开玩笑。
柳绰的神色很平静,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让她有丝毫动摇——如果贺行章没有看见她适才落的那滴眼泪的话。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这是燕泽亲口所说,而且我确实也找不出燕泽会留下活口的理由。”
贺行章帕金森似的用食指不停地敲击着桌子,可能是因为紧张慌乱,也可能是因为措手不及的消息让他的大脑不得不飞速思考。
亭中一时没了人声,只能听见不远处瀑布的哗哗水落声。
柳绰看见贺行章的表情变了又变,眉头皱得比任何时候都深,吃惊疑惑不解种种情绪一一从眼中划过。柳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应该给贺行章时间反应,然而她自己都不剩多少时间了,又谈何能给别人时间呢?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觉得你最好别再待在安京城内了,我可以送你出去,燕泽现在风头无两,没有人能够和他抗衡,你如果想要继续待在安京,我不确定未来我还能护你周全。”
贺行章眉头紧锁,他就像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正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一般,他沉默了许久才开了口,却不是谈他自己未来的打算,而是问柳绰:“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柳绰似乎没有想到贺行章会问她,这段时间她每次去找贺行章他都是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就像是打定主意不配合一般,如今竟然主动问起她的打算。柳绰淡然一笑,“你倒是无需关心我,像我这样的人家,怎么样都能活得下去。”
贺行章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来回踱步了数圈,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见柳绰看着他的眼神,露出了几分苦笑:“我从蜀地来安京,一路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我一直知道人命脆弱,但是没想到能脆弱至此,我从来没有想过上次见面竟然会是最后一面。”
“早知如此,我当时真该和他好好说话,”贺行章笑容有几分苦涩,“哪怕他当时正让人把我绑起来。”
柳绰被贺行章的话所感染,她垂眸抚摸着手中的木箫,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苦涩和淡淡的感伤:“他不让你跟着去也是在为你好。”
贺行章瞧着柳绰的模样沉默了许久,她的表情明明是淡淡的,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但就是让人觉得无比伤感,就像是有一股非常非常大的遗憾笼罩在她身上。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人世有七苦,无论是你谁,不管你手握多少权力和地位,跨不过去的终究是跨不过去。
贺行章叹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滑在舌尖的话语变了几变,最终却也只能干巴巴地起了一个话头:“你找我是想和我聊一聊燕辉的事情吗?”
他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个,他可能是除了柳绰以外在这个时代唯一了解燕辉的人,他想柳绰或许是想通过他再多知道一点关于燕辉的事情。
谁知道柳绰却摇了摇头。
“不用了,”柳绰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目光也十分平静,仿佛无波无澜的湖水一般,“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和我说一说燕泽。”
贺行章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但一时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情绪:“好吧,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缘,谁让我、当初总是唱衰你们呢。你想问什么,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绰:“我其实想了很久,但一直想不通,我觉得他的感情已经接近病态,这不像是正常人会有的正常情绪,而在我的角度上来看,我也不记得我和他有过多少过往瓜葛。”
人世七苦,一世的爱别离求不得就可能能让执着的人入魔障,更何况求了多世。
“作为一个爱编狗血剧本的人来说,若是只看感情,其实我觉得他也是一个可怜人,”贺行章摊手,“他因生母卑贱年时在宫中过得并不好,别说皇子,就连太监宫女都人人可以踩上一脚。你记得你很小的时候受皇后之邀进宫拜见,出宫的路上你见他昏倒在角落,曾帮他私下请过一个御医吗?”
柳绰皱眉:“但我记得那件事情我并未声张,就连他本人也应该不知道。”
那时候她刚从北境回到安京,少年心志未褪,尚有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虽然无数人和她耳提面命地说过朝堂局势凶险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但是她在看见无人的角落里倒着一个就还剩一口气吊着的人时她还是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她见过战后堆尸如山的战场,也见过缺胳断腿的伤兵营,只一眼她就看出他的伤很重,若不抓紧治疗估计很难有生还的可能。她当时离开了,但临到宫门下又绕了回去。她偷摸地将人送回住所,又让杜若去将和她母亲家关系一直很好的张太医偷偷请来。她甚至没来及等太医替他处理好伤口就匆匆离开了,她离开前曾嘱咐张太医不要声张,张太医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她相信以张太医的为人必不可能会将她这种可能会给她自己带来麻烦的行为说出去。
贺行章:“确实,你当时处理得很周全,他昏昏沉沉中只听见了你的声音,知道救他的人是个女孩,但后来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柳绰:“所以呢?他在杀了我之后才知道我时当初救了他的那个人吗?”
贺行章:“是这样的没错,但是不止是这样。”
“你因为身份的原因救了皇子也不敢声张,但皇城中却不知道有多少想要借助东风向上爬的可怜人。有一个杂使小宫女看到了这个机会,她通过送汤送药等手段让他以为当时救他的人是她。他事后也曾去向救他的太医询问,张太医怕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顺水推舟将功劳送给了那个小宫女。”
柳绰眉头微皱,她觉得这件事情应该还没有结束。
贺行章看见柳绰的表情就笑了:“你猜得没错,事情若是到此为止那就不会有后面的纠葛了。”
“我为什么说他是可怜人呢,有的人的感情充沛,有的人的感情贫瘠,但每个人的感情都是有限的。他这人算是属于感情格外贫瘠的那种人。”
“他从小没受过多少爱,所以能爱的人也不多。年幼时帮助过他的人都因为他的尚未丰满的羽翼死在了他成长的道路上,这个小宫女出现的时间刚刚好,十来岁的年纪正好是他能够慢慢培植自己的势力的年龄。于是她成为了尚在人世中第一个向他伸出过手的人,他将所有的感情都投射在她身上,对她无有不依,帮她脱了奴籍离开了皇宫,甚至应她所求娶了她。”
柳绰的杏眼微微睁大了几分,眼中闪过几次惊讶和疑惑:“娶?”
皇子娶亲怎么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她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事。
贺行章“哎呀”了一声:“他又不傻,没有权势怎么可能能护得住自己喜欢的人。但拜了天地对他来说就算是娶了,在他心中他已经认定她就是他认定的妻,他对她许诺等来日他若是真的能登基一定会光明正大的迎娶她并且让她做他的皇后。”
柳绰:“......”
“所以前世他对柳家所有的承诺都是虚言?他费尽心思接近皇后只是为了利用柳家?他其实一早就打算好了只要来日功成就会对柳家下手?”
贺行章耸了耸肩:“他一开始打算如何对付柳家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真正让他对皇后对柳家恨之入骨甚至让他设计要在大婚之夜亲自动手屠杀柳府满门是因为皇后下手害死了那个宫女。”
柳绰微微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皇子在娶正妃前有通房小妾侧妃甚至外室也都算是正常的事情,柳绰不觉得皇后会因为这个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下手。
贺行章:“定下你和他的婚约后的一年吧。”
“他对你们的婚期一推再推,皇后是多精明的人啊,立马就发觉了异样。她派人一查就查到了他养在宫外的那个宫女。”
“皇后娘娘毕竟是你的亲姑姑,她可以允许他有外室甚至侧妃,但她不能允许他有甚至能为她违抗她的命令的心上人。作为过来人,她能看得到你嫁过去会受的苦,所以她提前替你处理了干净。”
柳绰沉默了,她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权势为先不近人情的皇后竟然会为她做这样的事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贺行章:“他在皇上弥留之际以皇上的名义灭了柳府满门,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真正下手的人是谁。那事之后他又陆陆续续杀了不少与柳家交好的人,但他唯独一直没有动过张太医。他感念张太医的恩情,一直让他侍奉左右,但张太医却为了你母亲的恩情对他下了毒。”
“当初对他伸出过手的两个人、他唯二付出过真心、真正想要好好对待的两个人,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想要杀他。”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他阻止了张太医的自杀,让人控制住张太医,断了他的四肢,亲自进牢房拷打,他想问问他对他哪里还不够好,他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背叛他。结果他却得知他感谢了这么多年掏心挖肺地悉心对待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不是真正救了他的人,而他真正想要感谢想要爱的人却被他亲手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