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看得出来柳绰当时是心动了的,虽然可能心动的不是他能带她去,而是心动他所描述的海棠林。
所以他在那之后后悔了很多个年月,他也曾再带柳绰去过,但得到的却无一不是冷脸和讽刺。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能听见柳绰自己提起此事,他愣了很久,才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欣喜:“算,当然算。”
柳绰:“那现在去吧。”
燕泽露出了几分迟疑。
柳绰微微挑眉:“您有其他的事情?”
燕泽摇摇头,他走到柳绰面前,如深潭的目光带着一点闪着幽光的期翼:“如今的你,已经不后悔当初在这里救我了吗?”
柳绰想了想,也摇了摇头。
“不后悔,这点我没有骗你。”
若是没有他,估计也不会有他。
燕泽眼角微微下弯,就像冰封了千年的湖水终于遇见了暖阳,开始融化了一般。
......
燕泽这两日感觉过的简直不像是真的,柳绰就像是刻意要弥补遗憾一般,让他带她去了所有他曾经答应过要带她去却没有做到的地方。
他曾经随口无心的承诺在往后的日子里曾将他折磨得发疯,数千个日日夜夜,他在懊悔中想过无数个如果。他原来以为只有他记得,却没有想到柳绰也一样记得这么清楚。
年节过后大魏就仿佛进入了多事之秋般一直纠纷不断,从朝堂到边塞,从科举到军务......是以这一次魏帝摆驾去护国寺进香祈福的阵仗很大。魏帝和柳筠心身着赤皂色绣金丝纹理的朝服在前方敬香跪拜,魏帝身后跟着燕泽和燕帧,柳绰跟在大皇妃和柳筠心的身后,再后面则是各个皇室宗亲。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虔诚也很诚心,但谁也不知道另一个人此时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开始的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护国寺的主持带着僧人们为大魏皇室点水祈福,从前到后一个个将跪拜的香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炉。就在点完八十一盏祈福灯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几个离魏帝最近的正在摆放祈福灯的小沙弥突然从僧袍中掏出了匕首刺向魏帝。
佛门净地不易携带兵器,禁军护卫们都守在殿外,而护国寺虽然比寻常寺庙宽大但一下子容纳这么多人也十分拥挤,是以守在殿外的禁军护卫虽然听见了里面的惊呼但一时半会却根本无法赶到魏帝的身边。
魏帝年轻时虽然也学过骑射,但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早已将功夫搁浅。他在匆忙之中只来得及挡住离他最近的一把匕首,眼瞧着另一个小沙弥持着匕首就要从旁边刺向魏帝,燕泽正打算出手,却在余光中瞧见燕帧推了柳绰一把。
自从上官榷被贬上官家败落后燕帧也就跟着一起失了势,他这些日子憔悴了很多,整个人也都不复往日的神采。燕帧对柳绰的恨不比燕泽对燕辉的少,眼瞧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心动?他看见人群慌乱之中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魏帝身上,便悄无声息地伸出手,看准时机,恶狠狠地将柳绰推向了一个小沙弥的方向。他的角度算的很精准,柳绰从这个角度倒过去小沙弥手中的匕首正好能够刺穿她的腹部。
世间没有什么比即将得到却要再次失去更让人觉得恐惧,那一瞬间燕泽根本来不及多加思考。过往柳绰数次死在他面前的画面蜂拥涌进他的脑海中,愤怒和无能为力的懊恼激起了他本性中的阴鸷。他出手扯开柳绰,抓住的胳膊将他转了一个向,重重的一送力让他将匕首扎进了燕帧的腹部。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魏帝握住匕首的手已经被鲜血染红,而另一边的小沙弥持着匕首即将而至。尖利的刀锋离他只有三寸,时隔多年死亡的恐惧再次向他袭来。人本来就是一种拥有得越多就越害怕死亡的生物,当年他只是一个尚在挣扎的皇子,而如今他却是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君王,当年的他面对死亡虽然害怕但也无畏,如今的他不仅恐惧死亡甚至生出些许软弱,他祈求天地神明可以救救他。然而神像捻花而笑,却不愿出手干预人间之事。
锋利的匕首尖离他越来越近,就在他心灰意冷已经接近绝望的时候,他感觉有人撞开了他。
尖锐的匕首扎进了柳筠心的身体,她带着凤冠身着华丽的谒庙服倒在了魏帝的怀中。魏帝心跳异常剧烈,就感觉被人当头敲了一棒似的,震惊诧异难以置信涌进他的大脑,除此之外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被困在殿外的侍卫们总算到了,他们三下两除二地处理掉刺客,控制了所有人。
魏帝在满殿垂目低眉的佛像中间接住了柳筠心,他想起了当年第一次遇见柳筠心的情形。那也是在护国寺中,她穿着一身湘妃色的曲裾深衣,站在花园中轻轻拉压着一节桃花的花枝,她微微踮起脚尖,仰头轻嗅着一朵绽开的桃花,微微上扬的下巴下连着白皙的脖颈,就像是一只高贵的天鹅。她回头看见他,却没有惊乱,反而露出了一个无知无畏的烂漫笑容。他当时便觉得,满园的春色都在她的衬托下失了颜色。
过往的争执和面目可憎都淡出了记忆,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她的好。
伤口的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染红了魏帝的双手。匕首上浸了毒,又伤及内腑,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却也只能摇头。
柳筠心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只咳出了一口血。
魏帝手指微微颤抖,他轻轻拭去柳筠心嘴角边的血迹,一贯威严的嗓音中竟然带着几分发紧发颤:“没事,没事的,朕一定会让太医救你......”
柳筠心眉眼柔软了下来,不再凤仪万千,也没有了盛气逼人,笑容和魏帝初见她时一模一样,带着单纯又热枕的爱慕。她艰难地摇了摇头打断了魏帝的话,动作十分轻微:“臣妾的身体臣妾自己知道,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
魏帝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心脏仿佛被人用棍子捶的痛楚了,他这一路走来,握有天下最高的权力,却无数次的留不住自己想留的人。他其实是真心爱过柳筠心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做了皇后。只是皇权之下再深的感情都会慢慢变质,最终只剩互相猜疑、算计、防备。
柳筠心展颜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几分轻松:“这些年我过的好累,不知道从何时起臣妾和陛下之间就只剩下无休无止的争吵和互不让步。陛下应该了解臣妾的性格,若非真心爱慕,咳咳、臣、臣妾当初又怎么可能会甘愿放弃广袤天地的自由进宫做这笼、笼中之鸟。”
魏帝的指尖微颤,他的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又酸又涩:“朕知道,朕都知道,这些年是朕没有好好待你。”
柳筠心吃力地露出了一点笑意,艰难地伸手抚摸了一下魏帝的脸庞:“陛下待我已经很好了,是我自、自己,世人要求皇后要端庄知礼大度,但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真的能心无芥蒂地看着自己爱、爱的人、去爱旁人,是我太过骄傲了,所、所以这些年一直不肯低、低头......”
魏帝一贯威严的眼神中最终布满了悲伤和懊悔,人生若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是与他结发多年的发妻。
“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柳筠心带着柔和的笑,一边咳着血一边艰难地说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魏帝的怀中给魏帝留下永远难忘永远懊悔永远愧疚的一笔,“我能用自己的命救下我、我爱了一辈子的人,也、也算我死、死得其所......”
......
元平十八年夏,魏帝遇刺,大魏皇后柳氏为救魏帝而亡,魏帝悲痛万分,追谥思皇后,下令全城戴孝七日,禁乐半年。
晋王府,柳绰身着丧服跪在祠堂中,长明灯在风中摇曳,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却每次都能在将灭未灭之前重新燃起火光。柳绰没有让人侍奉在身侧,落大的祠堂只有她一人。青铜缶中燃烧的黍稷梗啪啪作响。
她的面色如土,没有一丝血色,惨白不堪。虽然早已知道结局,但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刻还是让人觉得如此的痛苦和悲伤。计划虽然是柳筠心亲手所定,但她却是亲手将她送上绝路的刽子手。
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已经麻木了,所以人的心变硬后是感受不到心痛的感觉了吗?柳绰垂眸看着青铜缶中燃烧的黍稷梗,伸手想要去触碰那跳动的火苗。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跳动的火苗之时,祠堂的窗被人推了开来,穿堂风吹起灵幡阵阵,一个风尘仆仆的人翻窗而入。
柳绰怔怔地看着他,数月不见他消瘦了不少,身上懒散的气质微微褪去被凌厉所替代。脖子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细布,侧颈上还能看到微微渗出的血迹。他身上沾染了不少风尘,一看就是连日奔波没有好好休息过。
柳绰张了张口,她本想说话,却在张口的瞬间咳出了一口鲜血。
燕辉大步接住了柳绰,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从燕辉心底泛涌而上。
“对不起,”燕辉轻轻地替柳绰擦拭去嘴角的血渍,“我回来晚了。”
第四十九章
仲夏夜的晚风在穿堂而过, 在祠堂的尽头打了一个卷儿又消弭其中。如银的月光从窗纱中漏了进来,洒落在地上泛起星星点点。
柳绰紧紧抓着燕辉的袖子,看着燕辉的眼睛半天没有眨动, 就像是生怕这是她自己的臆想一般。
柳绰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就像是只被一口气吊着一样,表面看起来如月夜森林中的深湖无波无澜, 种种情绪却如暗流一般隐藏其中,燕辉看得出来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类似崩溃的情绪临界点。
燕辉感觉他的心像是被铁线勒住了一样, 又酸又痛,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没事了没事了,”燕辉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只能不停地轻声安慰道,“我回来了,没事了。”
柳绰静静地看着燕辉, 她想问他这一路发生了什么, 她也想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受的, 她还想和他说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明明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又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你......”柳绰愣愣地看着燕辉扶着她的肩膀的手,“你触碰到我不会不舒服了吗?”
燕辉没想到柳绰第一句话竟然会问这个,他眼角非常柔和的微微弯出了一点弧度:“你还记得我走之前和你说的吗?这么看我猜测的应该八九不离十。”
柳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燕辉伸手摸了摸柳绰乌长滑顺如绸缎般的头发,话虽然带着几分郁闷但语气听起来却也不再一筹莫展:“不过我估计待在安京城内过不了几个时辰应该又会恢复。”
“找到症结就好,之后慢慢解决, ”柳绰对这点倒不是很在意, 她觉得人在身边就行,之前那样也很好。
燕辉一眼就看出柳绰在想什么, 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止欲又言,最终还是决定把心里话说出来:“不,我觉得不是很好。”
柳绰当然知道燕辉在说什么,她看见燕辉的表情,实在没有忍住,展颜笑了出来。
燕辉因为奔波数月而变得凌厉的眉眼逐渐柔和了下来,他垂眸看着柳绰眼角因为笑而重新染上的的血色,突然感觉四周很静,静的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柳绰望着燕辉眼中平静却又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说的的眼神,下意识抓紧了燕辉的衣服,她感觉她的心跳如鼓,她如翅般的睫毛下意识地扇动了一下。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已经能感受到对付灼热的呼吸。空气仿佛都不再流动,四周的气氛氤氲又黏稠。燕辉伸手轻轻揽住柳绰的后颈......
“笃笃——”
木窗被敲动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绵延的气氛,窗外响起了一声清咳,“咳,那什么,你们聊完了啊?”
燕辉:“......”
柳绰:“......”
柳绰看着那扇窗户,看向燕辉的表情露出几分疑惑,如果她没有记错,燕辉应该就是从那扇窗户外钻进来的。
燕辉表情中闪过几丝尴尬,他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啧,忘记后面还有个人了。
“怎么没声音了?”窗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嘟囔。声音听起来是个的少年,就是嗓子有点哑,应该是赶路赶久了。他又敲了敲木窗,明朗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严肃和警觉,“殿下,您还在吗?”
眼瞧木窗下一秒就要被人从外破开,燕辉连忙快步推起窗,柳十□□手持着刀站在窗下,一副即将破窗而入的姿势。整个人措手不及地愣在原地,眼睛因为不解和诧异而睁得老大。他迷茫地看着窗户里头的燕辉,脸上写满了不解。
通过一路的相处,燕辉已经完成能够摸透他每一个表情下所代表的吐槽,就比如他现在,心里肯定是在无语“你在你怎么不出个声啊,害得我瞎紧张了半天”。
燕辉头好痛,他很难和他解释没有声音不一定代表聊完了!或许有比聊事情更重要的事情呢?!
柳十三看了看燕辉一脸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又看了看不远处柳绰似笑非笑的表情,终于后知后觉地反了应过来:“额,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罢了,对于救命恩人,他能说什么呢?燕辉生无可恋地叹了一口气,在柳绰乐呵呵看戏般的表情下郁闷地让开了窗边的位置,方便柳十三能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