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辉将自己一路遭人截杀的经历一一叙述,魏帝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对于皇室来说兄弟之争夺嫡之斗并非是多么罕见也并非是需要绝对杜绝的事情,但联合外邦之人导致国家蒙难江山不稳那便是真正的不可宽恕。
然而魏帝也不是傻子,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然知道一个帝王最不能听信的就是下面人的片面之词。燕辉说燕泽派人追杀他甚至勾结外敌可能是真,但也有可能是燕辉故意想用这种方式甚至是苦肉计来陷害燕泽。
“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燕辉面不改色地半真半假道:“儿臣九死一生逃脱后本想直接回京,但想起向父皇许下的承诺,深恐辜负了父皇的期许,便一路乔装绕道去了北境。”
魏帝清楚燕辉话中的意思,他在决定派燕辉去北疆之前曾经收到过柳楠臣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密报。密报中柳楠臣详细地汇报了真实的伤亡情况和战况,并且对当前的战局做了一定的推演和解释。他提出想要重整北境防线,并在最后面隐晦地提及北夷此次偷袭的快与准,话中的意思仿佛是觉得朝中有人和北夷暗通款曲。
魏帝准了柳楠臣想要重整北境防线的请求,但对他最后提及的事情按下不表。柳家世代镇守北境,他们或许会不太希望北境太过于太平以致于朝堂忽略他们的作用,但如此大又如此匪夷所思的败仗绝不会是他们所想要的,因为无能的结果只会给朝堂理由撤职或者分权。
柳楠臣的话给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疑心的种子,但他同时也怀疑这会不会是柳楠臣想要脱罪所故意想出来的措辞。
是以在决定派燕辉去北境后他就找来燕辉下了这两道旨意,他让燕辉到了北疆后以监军为由暗中调查这件事,看看和北夷勾结的到底是柳家还是另有其人。
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燕辉到达北疆,燕辉遇刺失踪的消息就被护卫的统领八百里加急送回了安京。
魏帝听见燕辉继续解释道:“到了北境后儿臣看见了征兵的告示,便冒名顶替了一个征召的士兵混进了军营。儿臣在军营中待了半个多月。发现军队中稍微有点职位的将领中有不少人都对这次北夷的突袭有所疑惑,他们都觉得北夷就像是提前获知了我们的部署,最为奇怪的是他们甚至连我们藏在后方的粮草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北夷多是游牧民族,他们攻城往往也是为了战利品和粮食,除了二十多年前北蛮八部联合南下的那次,其余的时间他们大多数都是在城中烧杀抢掠后带着战利品和俘虏的女人回到自己的领地,很少会占领城池不退。这些年他们南下烧杀抢掠一般都发生在气候恶劣的严寒冬季,很少会在万物复苏草地牛羊都肥沃的春夏之际。
奇袭之地皆是北疆防线中最为薄弱的环节也就算了,奇袭的时间还如此不合常理。
魏帝沉默不语,这两点其实也正是他在收到柳楠臣的密报后没有当即打回反而是派燕辉暗中前去调查的原因。他面色不变,依然是那副不怒而威不辨喜怒的模样:“那后来呢?你可有找到什么证据?”
“是,”燕辉依然是那副冷漠中又带着一点孤僻的表情,“儿臣找到了柳将军,向他亮明了身份,并且请他协助儿臣潜入北夷王庭。”
“你......”这下子魏帝是彻底被震惊到了,他一时不知道该佩服燕辉的勇气还是该震惊燕辉的大胆,大魏之人和北夷人长相不同,十分容易区分,而汉人在北夷的地位很低,稍有不慎便是身首异处。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堂堂一个皇子,竟然有勇气让自己冒这么大的险。
魏帝微微皱眉:“你如此急功近利是为了什么?”
燕辉很了解魏帝,他知道什么情况下该说什么才能更好地打消魏帝的疑心:“儿臣自请去北疆原就是一场豪赌,但若是离开的时间过长难免得不偿失。”
魏帝沉吟不语,这点说得倒也是实情:“那这趟的收获是什么?”
燕辉:“儿臣带回来了北夷左贤王帐下的总管,当日左贤王乔装打扮南下入魏得大皇兄拜访时正是他陪同在侧,他手中还藏有一封尚未烧毁的大皇兄和左贤王沟通的信件。”
“儿臣进京后之所以没有立即进宫拜见父皇而是选择了这么迂回的方式也是担心打草惊蛇让人有了灭口的机会。”
魏帝面色沉沉:“他如今人在何处?”
燕辉:“儿臣已将他带进宫中,他如今就等在偏殿,父皇可要召见?”
魏帝:“让他进来。”
一个一看就是异域面孔的男子被燕辉从偏殿领了进来,他五官比寻常大魏人深邃立体很多,鼻子是标准的鹰钩鼻,看起来大约四十出头。他的大魏官话说得不错,要不然也不会被左贤王带着南下。魏帝稍微问了几句话,就看得出燕辉没有说谎,此人确实是左贤王帐中的总管。
魏帝听完此人的供词,看着案桌上的信件,脸上的表情十分阴沉。
“混账,”魏帝摔碎了茶盏。
殿厅中一时鸦雀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过了好一会儿,谁也不知道魏帝在这段时间里想到了什么又有了哪些考虑和考量,出人意料的是魏帝最终压下了心中的火,只是告诉燕辉让他将这件事情压在心里暂时别让第三个人知道,却没有提打算对燕泽作何种处罚。
就在燕辉起身打算退出慈元殿的时候,掌事太监轻踮脚步如凌波微步般悄无声息地来到魏帝身边。他弓着腰恭恭敬敬地低身在魏帝耳边请示道:“护国寺刺杀之事已有进展,负责此事的刑部大人正在宫外,陛下可要召见?”
魏帝脸色非常差,但刺杀之事是针对他的事件,远远比和北夷勾结更加大逆不道更加让他不能忍受:“去,你直接将人带来这里。”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安排了这一切,让他失去了一个皇子又失去了多年的皇后。
魏帝一页页翻着当日负责护卫的禁军的供词,又看着护国寺僧人在严刑拷打下的招供,他面色发青,额间上的青筋凸起,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一直以来隐隐的猜想终于在这一刻被落实了。他就说,皇家祈福,护国寺的僧人在进入大雄宝殿之前都会被禁军搜身,按理来说绝无能将利刃带进去的可能。更何况皇室年年都在护国寺祈福,该怎么布防该怎么护卫按理来说禁军应该都十分熟悉,怎么偏偏这一次就被人群堵在了殿外。
原来啊,原来如此啊!
魏帝铁青着脸,抓住供词的手愤怒地直发颤。
他回想起当日在护国寺中的情景,燕泽当时就在他身后,他明明有能力可以救他,但他却在关键时刻回头救了其他的人。当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刺客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事情,事后他也是问起在场的其他人才知道燕泽竟然一直隐瞒了自己的身手。
他从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却能将自己是身手隐瞒得如此滴水不漏,这其中的心机城府之深得真是令他都不由心惊。更别提隐瞒身手的理由了。他也是从皇子过来的,一个皇子将自己的身手对皇帝隐瞒,其中的缘由想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更何况他有这样的身手,又离他这么近,却在关键时刻没有出手救他,他真的很难不怀疑燕泽的用心。
还有燕祯的死。虽然当时场面混乱不是不存在偶然,但燕泽既然都能救下自己斜后方的柳绰,为何救不下自己身后的燕祯呢?
当日的情景一幕幕地在魏帝脑海中闪过,无论是利害关系还是证据都直指燕泽。是啊,若不是柳荺心舍命相救,他早已命丧在当场。届时燕祯已死,燕辉下落不明,那这天下自然而然就是燕泽的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大臣无论愿意与否都会将他推上皇位,到时就算燕辉再赶回来也于事无补。历史都由胜利者书写,他登基后大可以随便找一个替罪羊给刺杀之事顶罪。
好啊,他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原来这么多年的恭敬和孝顺都是装给他看的!豺狼之心,真是豺狼之心!
魏帝拳头握着咯咯响,浑身血液都因为愤怒而沸腾。
“来人!”魏帝怒喝了一声,凌厉的声音如沙场的刀枪剑戟声,听着就令人不由心中发寒发颤。
他叫来禁军统领,让他亲自率军持圣旨包围大皇子府,将燕泽押解至御前。
乌云宛若五指山般从天空中压了下来,闪电隐隐地在厚厚的云层中乍现,没过多久,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就像是在人的耳边炸开似的令人心惊肉跳。
大雨倾盆而落,身穿玄黑色铠甲的禁军骑着高大的马在朱雀大街奔驰。马蹄声震耳欲聋,他们擎着利剑在大皇子府外围着一圈又一圈。
眼看一切就要尘埃落定,禁军统领带着人在被围得插翅都难逃的王府搜了许久,却唯独没有找到奉旨要押解进宫的燕泽。
......
第五十三章
燕泽的逃脱给燕辉和柳绰的心中蒙了一层阴影, 因为他们都拿不准,燕泽到底还有多少后手。
若论对安京城、朝中大臣以及各府下人的了解,他们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如燕泽多。更何况他们现在所住的晋王府, 也是燕泽不知道住了多少年的地方。
燕辉和柳绰这些日子一直都保持着高度警觉,然而一连十来日,他们都没有发现燕泽的行踪。燕泽就像一条鱼游进了大海, 找不到一丝踪迹,消失无痕。
皇后尾七, 魏帝摆设祭坛命皇室宗亲祭拜,令柳绰主持祭拜期间大小事宜。柳绰理解魏帝下此旨的考量,他或许是因为柳荺心生前对她的看中,觉得她行事应该最符合柳荺心的心意。
尾七的祭礼在几筵殿举行,文武百官身着素服进宫门进香,皇室宗亲则身着丧服在几筵殿跪拜祭祀。
尾七的祭礼一共忙了三日, 期间禁餐禁食, 只能饮用少量的新鲜泉水。燕辉看见她日渐苍白的脸色, 心中焦郁,他想劝她私下多少吃一点东西,但禁餐禁食本就是他们缅怀过世之人的传统,更何况柳绰对柳荺心的死还一直心怀芥蒂。
忙到最后一日时,柳绰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她起身的瞬间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像是有无数白色的亮光在她眼前炸了开来。一直就在她身上留有几分注意力的燕辉立马就发觉了她的异样, 他连忙扶住她, 眉头微皱:“没事吧?”
也许是因为去北疆的这一路伤受多了所以承痛的阈值也提高了,也可能是他现在所受的电击力度相比最开始时轻了不少, 现在短时间内的触碰对燕辉来说已经不再是那么痛得难以忍受的事情。
柳绰看见燕辉眼中明晃晃的担忧,最终将滑在舌尖想要故作无事的“我没事”咽了下去, “我还是去后头歇一会儿吧,今儿一天连口水都没喝过。”
燕辉看见柳绰一边说着一边将胳膊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眼中露出了几分无奈,这算不算是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啊。
“好,”燕辉眼角微弯,眼底的情绪又柔和又无可奈何,“那让杜若扶你先去歇一歇,我去给你弄点水端过去。”
他知道柳绰的想法,虽然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但柳绰依然格外注意和他的接触,她怕会对他身体有损伤,即使他已经保证过很多次——不过想想也是,好像自从他一路冒险从北疆回来后,他在柳绰这里就没有什么可信度了。燕辉眼底的笑意带上了几分无奈。
柳绰扶着墙脚步虚浮地在后院找了个阴凉处坐下,那是一棵桂花树,只是这个季节还没有开桂花。柳绰仰头透过桂树的间隙望着天空的白云流转,“咔嚓——”她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锦靴踩在干树枝上的声音。她熟悉燕辉,燕辉为了避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从人身后过来时一般会刻意放重脚步以示存在,他很少会在身后不远处时才让人察觉到有人。柳绰知道这个动静不会是燕辉。
她心有所悟,却假装一无所知地回头,果不其然,在回头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后颈处被人用力地捏了一下,随后就人事不知了。
燕辉端着水回来时没在后院看着人,他原本还带着一点轻松的心情立马沉了下去,但当即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甚至还努力想要安慰自己,直到快步赶到祭堂时看见了正在里面忙活的杜若。
杜若瞧见燕辉的表情很难看,她心中顿时忐忑了起来,连忙迈着碎步出来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家姑娘呢?”
燕辉脸色很差:“她没让你陪她去后院休息?”
杜若脸上闪过的一瞬间的微愣和迷茫告诉了燕辉答案,燕辉脸色铁青,握着茶杯的手几乎要将其捏出裂痕。
杜若突然想起来了:“对了,殿下,姑娘之前给我留了一个木盒!”
......
柳绰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其实说是屋子,倒不如说是地窖更合适,因为目之所及没有一扇窗户,也看不到一丝自然光,唯有五六米外的一处快燃烧殆尽的蜡烛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散发着一簇暗淡昏黄的烛光。
烛光能照亮的范围很小,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圈地方,地窖中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阴影中。
柳绰感觉自己应该是被搬到了一个床或者炕上,睡起来的感觉虽然没有多舒服,但和这个屋子里的其他设施相比显然已经算精心更换过的了。
柳绰微微抬了抬手臂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镣铐固定在了床两边。
那镣铐的链子很短,几乎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她就算是要坐起来,手也只能将将别在身后才能勉强直起身。
这其实不像是寻常的想要关押人防止人逃脱的手法,这种限制手法柳绰曾经在地牢中见过,一般只会用于对付那些随时可能会自杀的犯人,因为它能完全地控制人行动,别说撞墙了,甚至连想用镣铐上的铁链勒死自己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