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眼里“这人果然有点大病”的质疑实在有点太强烈,甘棠耸耸肩,她才不要吃两份苦得要死的药。
每月一付的清心药她熟,散剂放久了影响药性,不如眼下就把药泡水吃掉。
甘棠忖度到这,刚想为即将到来的一嘴苦呲牙,就见魈解了缚药包的红线,半展开油纸,手里一折。
他仰起首,将黑黢的药粉尽数倒入喉中,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苦意盈喉,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像是察觉到身边的视线有些强烈,魈反倒颦蹙紧了眉,望她。
四目相对间,甘棠眨了下眼。
左手里陡然多出了从尘歌壶拿出的青釉瓷碗,甘棠把右手的纸包红绳用牙崩断,她把药粉倒入碗中,又慢条斯理地拿出羊皮水囊,将木塞拔掉。
清水注入瓷碗,她又不知从哪掏出只描金彩绘竹筷,把水同药仔细搅了搅。
甘棠做完,见魈知道她想干什么般地踅过身,她三步做两步蹦到魈跟前,在魈逐渐不对劲的眼神里,认真地把药汤一饮而尽。
喝完还一亮只剩沉渣的碗底,朝面前人一挑眉。
这讨人厌的东西一句话没说,魈却刹那明白了她的意思——药,应该是这样喝的吧?
冲服泡服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为什么要和她解释这些?
魈心中涌起股恼怒来,关她何事?
应对这擅长胡搅蛮缠的玩意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开口,左右帝君送来的药剂他也接到了。魈把薄唇一抿,才想离开,视线里晃过一角火焰鲜血般的红妍。
她换了同千年前一般的榴裙。
手腕却在一瞬的走神中被人捉住,有人终于破开了云淡风轻的假面,大着舌头开始跳脚:
“我个亲爹喂,这也太苦了吧,分明比千年前苦十倍啊!不行,得吃点甜的把这味下了。”
你吃就吃,攥我作甚?
魈方想将甘棠的手甩开,就听甘棠在旁边故意嘀咕:“有人不想来也没关系,那今天这客栈的杏仁豆腐我一个人包了。”
……幼稚!
即便今日没有杏仁豆腐,明日也有会,后日也是。魈却一声不吭任凭甘棠拖他走往后厨。
与杏仁豆腐无关,他只不过不想遂了这无法无天家伙的愿。
又要与他抢夺魔物,又要与他抢吃食,可恼。
只是便是隔着护手,手心温度还是隔着皮料传来,魈心中有些不自在。他撇过眼,前边的人只是自顾自将他往前拉。无妨,她才不会察觉到半分。
魈默不作声地冷眼看甘棠兴致勃勃把他带到客栈中。
言笑面对两位夜叉的到来,明显呼吸沉重不少,偏生给人压力的白发夜叉还在叽喳:
“两碗杏仁豆腐,多放点糖。能稍微上快点么?实在嘴里苦得很。倘若要帮忙,尽管吩咐就是。”
言笑哪敢让贵客动手,他心里直犯咕哝:伺候一个就算了,老板还昨天发令往后得伺候两个,不过这个白毛,看上去要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哥好伺候些……
两位难搞夜叉坐在方凳上,等待着餐食送上桌来。
日常见的最多的小哥一言不发,他本来就是寡言的性子,言笑不意外。他对位坐着的小姑娘竟也没觉得不言不语窘迫,她边等边哼着奇怪的小调,听上去不像最近的山里俚曲,感觉还有些古老。
看不出是老板告诉的昨夜两人大打出手的关系。这小白毛攥脾气不太行的小爷的手,也没见他拨。
言笑在心里啧啧称奇,手上功夫没停。
杏仁早就浸过了水,滤了渣,融了桂花糖,添牛乳和浆一块煮,冷了切块就好。小哥原就爱吃,言笑做起来更是熟门熟路。
只是第一碗上桌,言笑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啊,牛乳没了,两位稍等片刻,我叫人送来,下一碗马上就好。”
甘棠笑盈盈说着没关系,魈不置可否,然后两人望着桌上甘鲜的杏仁豆腐沉默。
言笑还殷切给他们一人上了一碟一勺,看来想他们分而食之。
……这位厨师长可能没听说过魔神战争时期,魔神中有二桃杀三神的典故。
青花调羹在绵如雪的豆腐块上空相撞,发出“叮咣”脆声,甘棠和魈眸中遽然一寒。
他们手里的瓷匙没能收回去。
甘棠往碗里一刺,被魈拦下,她把勺侧一转,试图寻隙而入,又被魈一匙劈下。
相击的瓷勺原本还像击磬奏鸣,然而不到须臾,便成了短兵相接。
仿若金戈剧烈交鸣,桌前的人被激起了胜负欲,互不相让起来,匕匙一来一往,腾挪缠斗,竟分不出个高低来。
两人有些着恼,杏仁豆腐须臾从他们眼里散去。
“回了回了,下碗马上就上——”
言笑清亮的呼喊传来,他的欢声猝然咽在了肚里。
魈和甘棠陡然一僵。
“啪!哗!”
榆木桌遽然四分五裂,在烟尘里湮没了。
甘棠眼明手快,将掉落的盘碗一并捞起,元素力加持下,她和魈手里的汤勺一点事没有,杏仁豆腐也无大碍,就是裂了几瓣。
她转首一望魈,人坐原地,像只石化鸟。
甘棠还想挤眉弄眼嘲笑呆鸟两句,耳畔传来大厨的凄怆:
“我的,桌啊——”
甘棠仿佛背脊被打了一棍,整个身体麻了半边。
她再厚颜无耻,也没法说自己什么也没做。
厨师为自己灶房用具的破损垂泪,他错了,这俩大小姐小爷没一个好伺候,你们说你们吃个杏仁豆腐,打坏我桌干什么呢!
甘棠暗揣兜里的钱袋,再看眼与其说是无动于衷还不如说是偃蹇不动的魈,包袱太重,不指望了,她心里漫天凄雨。
没摩拉了。
虽然脑海有转过一瞬把魈抵这火速找老爹借摩拉赔的念头,但是摩拉克斯有没有摩拉,她两千年前就知道了。
要不做回老本行伐木头做张桌吧。甘棠念头转到这,忽然灵光一现:“对了,补物的符,我会画啊!”
虽说只知杀戮事的夜叉会修补还蛮怪,然而她认识的有会裁衣的弥怒,夜叉有一两个特别的,也不算怎样。
她以前搭她那两间草屋,问了她爹不少木匠活计。她会画,不过她元素力不够支撑做修缮这种精细工作,好在,自己身边还有位上仙。
这人也得负责。
把手里碟碗放灶边一放,甘棠跨过满地废墟。
在魈机械跟随她转动的视线里,甘棠一把捞起他的右手,粗鲁攘下了穿戴的护手。
“?!”
手衣被剥离的瞬间,常年被遮盖的手心暴露出来,又被温热柔软覆住。
细腻肌理相触的刹那,魈心口蓦地一跳,他想仓皇旋身抽回手,却被甘棠一掌蛮横摁住:
“别动!生死攸关,我画符文你来修,不然咱们下次别想来吃杏仁豆腐了!”
……他习枪时,手又不是没被她捉过。她说的有理。
只是或许是两千年前的记忆太模糊,现下被攥的温度太鲜明,亦或是太久没和人这样相处过,魈微瞥过眼,没能去看垂头在他掌心里画符的人。
圆润的指腹在他掌心里倒着一笔一笔地画,大抵是在土里埋久了,画一笔断一笔,她苦思冥想许久才继续画,仿佛在他手心里挠得没完没了的绒柳条。
就这样还敢倒着符文来画,生怕他瞎了眼看不明白?
魈忍无可忍,他终于在这场折磨里把手抽回。夺回护手。他知道这道符咒,伐难曾经告诉过他。
在甘棠的瞪视下,魈蹲下身,他驱动风元素力,于圆桌残片上绘下符咒,符文纹路骤然亮起,散架的桌恢复如初,一点罅隙也看不见了。
言笑的哭声呑回喉咙里。
“太棒了,魈上仙!”
甘棠“啪啪”地鼓掌,果不其然收获魈上仙一个想捅她一枪的眼神,甘棠缩了下肩,盯自己手掌假装没看见。
符箓,她好像还差最后一部分没画完,使的那么流畅?难道他原本就会,那怎么看都应该会把她手甩开吧?所以说她画完了?
甘棠难得有些迷茫,没琢磨清楚,她只好不去想。
……不过的确是抽条了。
手掌比她的大了许多,原来真的已经两千年了。不是臭小鸟了。
可能应该说,是只大鸟了吧?
眼前的人忽然不再说话,而是伸捉他手掌的那只手看来看去,满脸惊奇。……有毛病。
魈瞥过脸不想再看,就听甘棠好奇道:“魈,我在地下埋了两千年,这两千年没活,自然不能算进年龄。那么,如今我俩谁年纪大?”
“是我还是你,不想知道吗?”
……的确,现在同为两千余岁。
他知道孰大孰小又怎样?幼稚。
这次杏仁豆腐吃的有些烦躁,躁得他耳垂余热未消。不吃了。
魈才转了半身,耳畔响起甘棠的提议:
“不如,我们相互摸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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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测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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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曾见过狸奴炸毛。
瞳孔放大,对威胁自己的事物露出明锐尖牙,喉间发出嘶吼,柔软温驯的猫毛遽然根根竖起。
“休要得寸进尺!”
凶戾的琥珀金瞳狠瞪过来,甘棠仿佛被猫猝然哈了一口,人有点懵。
甘棠茫然眨眼睛:她得寸进尺什么了?
往日摸骨除了测根骨,看能否使用帝君授下的修炼法,也是得知被测者年纪的最快途径。手骨头颅,四肢骨架,摸压便知,她还随帝君摸过港城几个孩子的骨呢。
难道没人求仙问道到魈身上,还是摸骨成了什么禁忌不成?
两千年风俗更易也有可能。甘棠沉吟片刻,偏脑袋问人高马大的言笑:“现在师父收徒,也要摸骨测资质吧?”
一看这言大厨就习过武。
言笑战战兢兢:“倒,也是这样没错……”
不是,那也是大多长幼、同性之间。您对小哥说的什么话?换个性别,纯粹一登徒子啊您!
……不过说小哥是被调戏的花姑娘有些怪怪的,咳。
可惜登徒子毫无自觉,看来风俗没变,那不是她的问题,甘棠伤脑筋地瞄背脊绷得一触即发的魈,她敢摸他就敢亮爪,小鸟枪戳人可疼。
但她还满想知道问题答案的。
夜叉也不好通过元素力看出年纪,好歹是眼下最快能知道结果方法,甘棠想了想:
“你不喜欢我上手,不如换个公道人来?”
“比如——”
少女绯丽的眼珠缓缓望向呆立的大厨。
手里盛了牛乳的碗遽然抖得像筛糠,里边浓白差点没泼洒出来,言笑噤若寒蝉,浑身发颤。
魈小爷周身散发的杀气已扑面而来,男男男女授受不亲,我就一厨子,不要害我性命啊啊!
流霞似的眼眸忽然若有所思:“好像不太行,这位不太想。”
虽说厨师是习武之人,看上去对摸骨也知晓,但总觉被他摸骨有点奇怪。
甘棠在心里否决了言笑的人选,魈不愿意的话,只能找他们都熟悉的公道人了。
对了,还真有,这世上谁能比她爹更公正?
甘棠把手一合,恍然大悟:“那就找钟、咳,那位大人去吧,他肯定成!”
那位大人?
言笑还在纳罕这姑娘口中的人是谁,魈小哥只有凶意的面庞上陡然笼上一层震惊,瞪大双眸:“不敬帝——”
他顿了一顿,越说越快:“莫迫他做这等无礼之事!”
“……无礼?也是,近而不狎,交宜有度,我又不是没学过。”
甘棠莫名其妙:“他又不需要摸骨,看一眼就知道了啊?”
那可是摩拉克斯,岩王帝君啊。
她说的鬼话时常听上去都很冠冕堂皇。
魈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手腕已经再度被人捉住。
甘棠根本没管他怎么想,径自把他往外边拖:“刚好言大厨做下一碗杏仁豆腐还要时间,走走走,你我争分夺秒,赶在他做好前去问清楚。”
说完她又看言笑,满脸肃穆:“上一碗麻烦放冰库里,我们去去就回!”
“欸,好好——”
魈的脑际一片空白,在言笑几乎敬畏的目送下,任凭甘棠将他拉出望舒客栈。
言笑不许,帝君不需,是近而不狎,交宜有度?那他能是、她先前在胡说提议些什么?……
甘棠丝毫不知道魈在想什么。
这次把人拖出来顺利的不可思议,她还有些纳闷,总觉得下一秒小鸟枪就会倒插她天灵盖。
不过她的预想并未成真,一路来到往生堂,魈都寡言的没说一句,也没把她手劈了。
哦,不对,到了钟离跟前,他终于如梦初醒,骤然把她手甩开了。
魈的脑门青筋突突地跳。分明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嘴里鬼话连篇,他为何要顺着这人的话想下去?真是无聊。
感受到不远处投来的温和又好奇的目光,思绪杂乱的魈一下子回过神来,甘棠真带他来见帝君了。
魈慌忙低头:“无意叨扰帝君。”
静室,往生堂。
牖窗纸纱透出明瑟天光,堂倌不在,闲暇时分,往生堂的客卿先生袖手清闲,在室内品一壶早春沉玉谷送来的毛尖。
即便小友到来,他也安之若素,呷一口酽茶,闻言一笑,却不接魈的话:
“此时,要请甘棠说一说话才是了。”
她爹也爱捉弄小鸟,甘棠嘿嘿一笑:“这不叫叨扰,这叫看望空巢老人。”
用茶盖拂刮杯沿,增浓香气,钟离闲适道:“此言不实,你口中四字,无一字作准。只谈空巢两字,房里有人,我亦有友人作陪,如何算空巢?”
“我与两位之中,孰能论作空巢?”
嘿,她爹又在转移话题,想栽赃说她寡?
甘棠抱胸,率先回答了钟离的问题:“说得对,你不是,那就是我带空巢小鸟前来探望。”
平日锄地诛魔,鸟影不见,说句孤寡大抵没什么过错。
魈却遽然反唇相讥:“我栖于望舒客栈,屋内有客来。你居于尘歌壶中,并无一人,才称得上‘空巢’。”
说的还挺有道理,甘棠遽然哑口。
怎的,帝君面前突然伶牙俐齿了是吧?
钟离不禁莞尔:“此局魈赢甘棠颇多。魈平日里不声不响,面对甘棠,却也心直口快。”
魈耳根被这句调侃窘几乎要再度烧起,就听甘棠抱怨嘀咕:“怼我就这样?”
……倒也没错。
耳垂温度下降,魈漠然不看嘀嘀咕咕的人,钟离却好奇起来:“闲聊倒也无妨,不过两位看上去应有要事寻我?”